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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的柳荫中有幽幽烛光移动着。
今夜很暗,星月被厚厚的乌云遮蔽,柳荫里格外阴沉。
迎棠将手中的水晶玲珑灯放在竹桌上,独自坐在竹榻上绣着手中的巾帕,心中有百般复杂滋味。
虽然和景逸之间的情愫,已如燎原野火般吞噬者她的心魂,但在这紫禁城里他们却不敢随心所欲,一切都发乎情止乎礼,不敢逾越最后的底线,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晚之后,景逸如她所愿没有再来过承乾宫,但此刻她却在这里等着,因为白天的那一幕,他今夜一定会来。
君前争宠难,避宠更难。
雍正帝住在养心殿,靠近西六宫,可他的心却是拴在东六宫。
景仁宫的熹妃让他怀疑了一生,但心中仍有一丝眷念,是一个他想靠近又隐隐畏惧的女人;钟粹宫的齐妃是他大半辈子的解语花,因为失子之痛而形同陌路,可最近似乎冰释前嫌,不过破镜难圆,旧时暖情消逝,虽然心挂却不能如昔宠之。
承乾宫夹在当中,雍正帝心绪难平前后不定时,就会选择来此。且多年来她和雍正帝并无矛盾,只因不能生育而被渐渐淡忘。几月前,她主动挑起雍正帝的怜宠之心,所以近些日子都是她在伴驾。
而那一夜,她应下了景逸不再去御前邀宠,可眼下裕妃、熹妃病倒,齐妃又是让雍正帝望而却步,她虽然有心避宠,却不是一件易事。
今日午后,雍正帝想听她弹奏箜篌,遂招她去西华潭的画舫上。
西华潭边驻守着御前侍卫,景逸也在其中,四目相交的一刹,知道那刻他心里肯定很不好受,无可奈何的她只能垂眼敛眸。
荷风徐徐的池塘中,箜篌之曲只是前奏,皇帝召见哪会如此简单。
菡萏不及玉人香,羞娥生春娇红妆。粉蝶探花蜓戏水,浅吟旖旎满华芳。
作为皇帝妃嫔,她只能依从,不可以明着拒绝。画舫停在水中央,侍卫们虽然看不到满船春色,但轻吟随风逸出,隐隐约约总能听到。
男人的嫉妒心有时候比女人还更强烈,所以迎棠猜到景逸一定回来,为发泄憋闷的怒火。
忽然间,树影摇动,一个挺拔的身躯向柳荫中走来。
迎棠娇然起身,望向他时眸中透着艳光神采,笑意盈盈的轻启朱唇,“今夜宫里的人都忙着打点后日起驾圆明园的行装,又有曹嬷嬷在暗处守着,这里不会有人来,是安全的。”
见到笑颜如花的她,景逸满脸的冷然瞬间消散,心中的抑郁却越来越重,但那满腔抱怨竟一句都说不出来,惟有静静的将视线移向她手中的绣片。
“我有十六年没有绣鸳鸯了。”迎棠拉了拉他的衣衫,袅袅娜娜的将绣片递到他眼前,柔声说道:“以前是鸳别离,鸯独余,绣来只会让自己伤怀,但如今已截然不同。”
这样的千娇百媚让景逸有些难以招架,愕然抬眼看她。
迎棠莞尔一笑,幽幽敛眸,娇羞地说道:“这是那晚之后才绣的,猜到你今夜会来,就想赶紧绣好,然后送给你。”
鸳鸯传情,他岂能不知道她的心意,只叹她为什么会是皇帝妃嫔,如果只是高门大户,或许他会不顾一切的带她远走。
景逸长声一叹,苦笑道:“鸳鸯戏水荷花丛,好应景的东西。”
“嫌弃我吗?”知道他是在说午后的事情,迎棠心中一凉,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会,我只是妒忌。”景逸猛然将她拥入怀中,失声道:“天知道我多想冲到船上把你抢过来,带着你远走塞外,或者隐遁深山。”
宫院寂寥,相思难成眷。
靠在他怀中默默流泪,直到濡湿了他大片衣襟,才不舍得退出他的怀抱,再抬头时眼中有万千幽怨,“现在除了你,我不愿意让任何男人碰我,即使皇上也不例外。初嫁给他时,受礼教束缚,总是告诉自己认命,做个恪守妇道的女人就好,有没有情爱都不重要。但是今天,他的宠幸让我觉得恶心,却没有办法拒绝。裕妃、熹妃相继病倒,我若也称病恐怕会引起皇上怀疑,所以不能不从。”
望着她凄然和愧疚,景逸心中像被刀刺一般,她又有何错,身为皇帝妃嫔今天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别怨我,这里真的只有你,从来都只有你。”迎棠缓缓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浅浅一笑道:“不过我已经让曹嬷嬷去安排,皇上喜新厌旧,圆明园那边已经准备好几个千娇百媚的宫婢,而且还有刘娮婼在,只要我渐渐躲开,不出几日他就会把我抛之脑后。”
望着她因哭泣而迷离微红的双眸,叹了口气,再次将她揽入怀中,柔声说道:“我知道你心中的苦,怎么会怨你,只是恨自己无能而已。”
看到他眼底的真挚,迎棠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抱着他,低声许诺道:“生不同衾,死难同穴,只求魂与君相伴,共赴冥河,同祈来生。”
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们迟早难逃一死,景逸凝视着怀中这个能生死与共的女子,心中有了另外的想法。
“跟我逃吧!”景逸郑重地说道:“我想法子带你离开皇宫。”
只要能逃出紫禁城,他们就有活路,从此浪迹天涯海角,去塞外也可以,或者出东海,远离大清,此生都不要回来
“逃出皇宫?”迎棠猛然退出他的怀抱,惊愕地望着他。
“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难道你不愿意?”看着她的退缩,景逸伸手抓住她的香肩,“我会一生一世的疼爱你,虽然日子会比宫中辛苦,但我拼尽全力让你快乐。”
“是我们唯一的活路,但也是我们家人的死路。”迎棠凄然的移开视线,低声问道:“你虽未娶正妻,但家中的两个侍妾都有为你生儿育女,且卫伯伯、卫伯母又已年迈,你真的能舍下他们?”
景逸像被冰水照头淋下,眼神瞬间茫然,沉默取代了全部激情。
静静注视着他表情的变化,迎棠退出他的掌控,眼角溢出泪光,竟出人意料地柔然说道:“如果你能放下,我就陪你去闯,上天入地都无所谓。”
反正她的父亲过世时,她对母家的情分就已消失殆尽,她那些姐姐个个都为人正室,夫妻和顺儿女双全,却还费尽心机的想靠着她发财。如今几个姐夫都是户部挂名的皇商,虽非朝中官员,但富贵荣华衣食无忧。可母亲每每有信至宫中,全都是在为姐姐们提要求,竟没有只言片字是问候她的安好。
她对母家是彻底失望,心中连牵绊都没有了,她活得就如行尸走肉。
她只是承乾宫中的一个死人,听到这样的提议,霎那的惊慌失措是因为欣喜。可景逸是个活人,他们毕竟不同,不能让他因一时的冲动而抱憾终生。
景逸一震,心底因她这句生死相随而再度翻腾,忍不住脱口而出,“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放下。”
迎棠猛然旋过身子,嘴角挂着柔柔浅笑,泪眼晶莹的望着他,动情说道:“我不会让你身败名裂的,逃离皇宫其实有很多法子,但今年来不及了,等到明年吧。”
想逃离紫禁城并不容易,但是圆明园就另当别论,只要计划周全得当,安排一场李代桃僵的戏码,她就有逃出升天的机会。
圆明园隐秘的地方多,守卫不可能照顾到每一处,会比紫禁城更容易见面。
“今年圆明园之行,我会把每一处都查探清楚,该如何布局,到了那边我们再慢慢商议。”从她身后揽住那纤细腰肢,然后慢慢搂紧她,低喃道:“只要我们齐心一定能逃出去,若失败,我就和你共赴来生。”
迎棠泪眼迷蒙,俏脸娇红地点头,轻轻地应下这誓言。
摘下头上的金步摇,这是她妆奁中最能象征荣宠富贵的一只发饰,是她入雍亲王府的第一天,雍正帝亲手为她戴上的。
金步摇,流苏长坠引来动静间的无限妩媚,红颜莲步轻移便可摇曳生姿,袅袅暗透着美人的万种风情。
可这只步摇却是禁锢她于寂寞深闺的枷锁。
“你知道吗?‘承乾’二字是崇祯皇帝为贵妃田秀英所改,史书上说她宠冠六宫,却因为得罪了皇后而遭到冷遇。”看着手中的金步摇在烛光中淡淡生辉,迎棠恍惚的轻述道:“据说崇祯皇帝送给田贵妃的定情信物也是金步摇,有时候站在这棵百年柳树下,常常觉得自己的命运和她很像,说不定也会和她一样,抑郁成病孤寂而终。”
这承乾宫就好似被种下诅咒一般,住在这里的田皇贵妃、董鄂皇贵妃、佟佳皇贵妃,个个都是抑郁成疾,最后遗恨万千的死在病榻上。
“不会的,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听着这黯然的话语,景逸将她抱得更紧,用自己的体温化解她心中的寒冷。
“以前我是无所谓,现在我断然不会让诅咒延续。”迎棠轻声一笑,脱身开去,把步摇放到他手中,又瞄向他搁在一旁的佩刀,柔声说道:“把你的佩刀借我一用。”
从她的眸光中读懂了借刀之意,景逸笑着耸耸肩,淡淡说了声请便。
拔刀出鞘,狠狠挥出的同时,他也配合的把金步摇伸向前方。
寂寥柳荫里,“铛”的一声响,步摇被劈成两段。
“步摇断,宁嫔亡,从此以后我只是武迎棠。”迎棠眼中有着深深的笑意,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此后依然会艰辛不对,却是为了自己而活,多苦都值得。
收刀入鞘,迎棠把鸳鸯绣帕塞入他的衣襟里,又千娇百媚的一笑。
静夜里的深深相视,比任何誓言都更铭刻。
“娘娘,皇上的御驾没进咸和左门,怕是要来咱们宫。”
曹嬷嬷的警告之声,打破了这一片柔和的朦胧旎情,迎棠心中一惊,忙指着东面墙让景逸从那边出去。
入夜后,东二长街几乎没有奴才行走,雍正帝为了纪念仁寿太后,永和宫封闭一直无人居住,从永和宫翻墙至东小长街,就可正大光明的走出苍震门。
选这条路出去,不论御驾何往,都不会撞上。
雍正帝果然是来承乾宫,还不让人传报,幸好有曹嬷嬷把风。
迎棠稍微整理了衣裳,还未来得及收拾斩断的步摇,雍正帝已经步入柳荫,她只能将步摇踩在脚下,勉强挤出一丝浅笑欠身行礼。
“还是你的这片柳荫凉爽些。”雍正帝目光沉静冷然,话锋突然一转,问道:“刚才朕行至墙外,似乎听到你宫中有兵器击打的声音。”
迎棠心中顿时慌乱,正愁着该如何回答,又听右边花丛处簌簌响动,像是有什么人躲在里面。
雍正帝厉声斥道:“是谁在那,滚出来!”
看着御前太监冲过去拿人,迎棠心里猛烈惊跳,额上渗出稀薄的汗珠。
“皇上饶命,奴才并非有心惊驾。”这声音是曹嬷嬷的。
迎棠转过头一看,曹嬷嬷手持剪刀和花锄,惊颤地由花丛中走出来。
还好不是景逸,她这才送了口气,又心念一动,想到了该怎么回答雍正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