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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头镇的夜,也开始下起大雨来,直到黎明才停。
雨后的草原一片青翠,空气中权势泥土和碧草的馨香。
天色蒙蒙亮时,弘历再次来到客栈的屋顶,在这个至高点能隐约看到远处的黄河。
李白那曲《将进酒》中豪迈万千的开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千百年前,许多王朝都在黄河沿岸建都,就好像九朝古都洛阳,八朝古都开封,甚至能追溯到三皇五帝时期。黄河之水滋养了辽阔的中原大地,但它带来生机的同时,也撒下了灾难。
“你也发现不对劲了?”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云织手握长剑来到弘历身边,指着远处的那群衣服破烂的人,说道:“无论是出于天气或人事的考量,我们还是先起程,江班主会赶来的。”
包头镇靠近黄河,这两日也开始下雨,算是个潜在的危险之地。而且这里只是个平穷的村镇,黄河下游的灾民就是要逃难,也该往富庶的州县去,前往大同府岂不比沿黄河而上更安全吗?
弘历望向远方,长叹道:“如果没有这些难民的出现,是可以马上动身,但现在不行了。”
“明知事有蹊跷,为何还要留下?”云织脸上出现茫然之色,显然是不明白弘历的用意,思索了片刻,才试探地问道:“你是想在这里抓出幕后之人?”
“宽以济猛,严以济宽,政是以和。”弘历嘴角逸出一丝浅笑,淡然说道:“别看满蒙现在是结盟,早在太祖爷统一满洲各部之前,满蒙之间乃是又打又拉的若即若离关系。后来太祖爷要全力对付明朝,才开始对临近的科尔沁部施以怀柔政策,以频繁联姻逐渐发展成结盟。咱们满人入主中原后,蒙古各部落就成了驻守边疆的第一道屏障,成为大清朝最可靠的力量,他们的稳定不但能减少漠北和漠南的战事,还能带来各种经济和政治利益。”
他不知道这些话云织是否能听懂,但雍正帝过分强硬的手段,无疑已经造成边关政治气氛紧张,这不是个好的现象。
当年清廷就是凭借区区科尔沁,一步步蚕食笼络蒙古各部,并成功将察哈尔部和喀尔喀部收编,纳入蒙古八旗。如果雍正帝的强权严制,真的引发蒙八旗领主的反心,那对清廷绝对是最大的威胁。
“原来宽仁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已达到更好的利用目的。”云织笑了笑,直言不讳地嘲讽道:“满清一直把人分等级,蒙古人的地位之所以要比我们汉人高些,恐怕还是因为满人畏惧蒙古吧。”
弘历哑然失笑,并不在意她的说法,随口问道:“畏惧蒙古什么?”
“若真的是两方对战,满洲八旗不敌蒙古铁骑。”云织是在梨园长大,大江南北什么样的人物都接触过,听得多见识自然广,且她又跟着江平学过认字,也看过几本史书。“蒙古只是不团结,才会被满清收服,但并不代表他们会死心塌地。”
满清入关之前被称为后金,也就是大金国遗民组成。南宋末年,蒙古吞灭大金国,以锐不可当的铁骑统一中原,征服西域各国,并一度建立版图最辽阔元朝。但蒙古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各部落之间的内斗,还有统治阶级争权夺利的暗战,这也是元遭明灭的原因之一。
若论野心勇猛,军事优势,还有人口数量,后金都及不上蒙古,但说道攻心算计,后金倒是更胜一筹。就如弘历所说,后金拉拢科尔沁,利用蒙古常年的内部混战,将各部落逐个收编。而蒙古并没有真正认命,康熙十四年时,察哈尔部曾企图脱离满清,并打算举兵反之,可计划却被下嫁的尚长史辛柱公主所发觉,暗中通知清廷,这才功败垂成。此后,康熙帝为了实际控制蒙古漠南,剿灭了察哈尔汗室,使蒙古王公全部顺从清廷。
但多年来,蒙古各部一直有传言,察哈尔汗还有直系隐身于这片茫茫的草原中。
“王朝兴衰必然上演的戏码而已。”弘历当然说道:“当年明灭元时,也是用同样的手法,‘蚕食’二字也并非贬义,春秋战国时期,秦朝不也就是这样才建立的吗?”
“不错,但四阿哥似乎忘了一点。”云织冷声一笑,他们的话题已渐渐出现了火药味,“不论是秦朝,还是元朝,都致命的一点。”
“你是想说民族的等级之分?”弘历既然会顾忌蒙古部落的人心,又岂能不知满汉之间的暗斗。
满清和当年的元朝一样,将各民族分为不同的等级,中原是汉人的天下,但汉人却是被压迫剥削的最严重的。
“当今皇上大兴文字狱,且手段残忍至极,让多少汉人心寒心惊。”云织还清楚记得雍正六年的吕留良案,清廷甚至将已死之人戮尸枭首,前年又因此案牵连到了大将岳钟琪。“满人总觉得汉人会造反,但从不想想是为什么?汉人在你们眼里就是奴隶,即使在朝为官,地位也在满官之下,岳钟琪一代名将,却遭到鄂尔泰污蔑弹劾,是否真的意图谋反,四阿哥难道不清楚吗?”
云织并非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这些年她也打听了许多,只是碍于尴尬的身份才不敢去确认。江平是她的养父,是她恩人,更是她的主人,保护弘历这个皇子,只是因为她必须听命于江平。
“这么清爽的早晨,你们干什么把气氛弄得热辣辣的。”弘昼的及时出现,化解了暗生的剑拔弩张。
“你是刚刚才回来,还是清早出去过,?”见弘昼的鞋子上沾有水渍湿泥,弘历立刻将话题转开,“是什么事情,能引起你的好奇,这个小镇上可没有你喜欢的地方。”
“听到一件稀奇事,所以出去看看。”弘昼早起时,听说有队前往乌兰巴托的蒙古游商在镇上接济灾民。“我问过那些灾民,他们说是在逃难的路上听到传言,说包头镇有善人肯放粮安顿因水患而失去家园的灾民,所以就纷纷涌向这里。”
弘昼出去查探过,就在镇东的草场上有个营地,大概由二十多个大小不等的营帐组成,临时架起的马栏中关着近百匹俊马,营地还有专门的人把守,一般的游商队伍很少有这种架势。
“的确是稀奇事。”弘历转身望向东方,微眯着眼眸,冷笑道:“说不定只是换了蒙古服饰的西域商队。”
“要去看看吗?”弘昼笑着问。
“当然。”弘历点了点头,他和云织之间的气氛已经很尴尬,暂时离开是最好的解决之法,毕竟前路还得相伴,总不能在此时引起内讧。
和弘昼往镇东行去。
这里原本就是个集市,各地游商都喜欢在此做些临时买卖,有农作物和牲口,也有手工艺品,挤满了整条出镇的泥街。
走近那个蒙古营地,最大的帐篷外设有一口大锅,熬着清粥。弘历看了看聚集于此的难民,发现妇孺只有少许,多数都是壮年男子,有几个还用诡异的眼神暗中瞄着他们。
弘昼小声地提醒道:“你看那些人个个精神饱满,身形彪悍,哪里像灾民。”
“随机应变。”弘历潇洒一笑,巡视了那些人一眼,虽然都穿着破衣烂衫,背脊直挺,像是在腰间藏了兵器。
这时,商队领头的人从帐中出来,脸上堆着可掬的笑容,只问弘历他们来此何为?
“我兄弟二人,听说有蒙古商队在此安顿灾民,好奇所以过来瞧瞧。”弘历用蒙古语问道:“听说你们是要远去乌兰巴托,路途遥远粮食至关重要,可为何还会有此善举?”
“大漠男儿,到了草原都能靠打猎为食,岂会在乎区区稻米。”头人笑了笑,很客气的请他们去帐中喝茶。
弘历当然知道那营帐不能进,便挑明的问道:“我见你们救济的灾民多为年轻力壮的男子,难道他们没有家人不成?”
气氛瞬间变得紧张,弘昼已悄悄将手移到腰际,准备随时拔剑。
“哦,他们多数是决定留在我们商队的。”半晌,头人才朗声一笑,解释道:“我们是常年来往乌兰巴托和天朝之间的游商,这些汉人兄弟都是无牵无挂的单身,会随我们商队同行,你们也见到了,我们除了货物外,还有近百数的马匹,请他们留下全当保镖,草原上可是有不少马匪的。”
这个理由听着还算是正当,可那些汉子却在暗中移动了位置,不着痕迹的将弘历和弘昼团团围住。
而那些真正的灾民惊觉情势不对,便悄悄的散开了,妇孺们也都远远躲着。
弘历神色微变,头人脸上的笑意僵硬着,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听身后有个娇柔的呵斥声传来。
“大清早的,你们有时间跑到外面来闲逛,还不快回去练功,就是想跟着商队跑,也得先还清了赎身银子。”云绣不放心,带着几个武生赶过来,又指着弘昼说道:“还有你,别忘了你可是卖给本姑娘的,这辈子都别想逃。”
“这位姑娘是……”头人干笑了两声,见对方也带着好几个人,以眼神暗示那些假扮灾民的人散开。
“我们是在戏班子混饭吃的,她是班主的女儿,可凶了。”弘昼暗暗松了口气,若是真打起来,就他和弘历两个人,恐怕会寡不敌众。
“看样子,我们两兄弟今天是喝不到你的茶了,不过来日方长,还有机会再见面的。”弘历高深莫测的一笑,转身和弘昼走出了人群。
在他们身后,头人脸上的笑容中多出了几分寒意,那些散开的灾民中,也多出了几双带有杀气的眼眸。
“还好你及时过来。”走到云绣身边,弘昼做戏的把她搂入怀中,在她耳际说道:“看来他们是准备了两拨人马。”
“是云织姐姐提醒我过来看看。”云绣娇柔的一笑,柔声警告道:“两位阿哥,不管你们有什么计划,也暂时别逞能,要死也等江班主到了,你们死在他面前,可别害的我和云织姐姐挨骂。”
别看云绣没事就和弘昼调笑着玩,那只是闲来无事解闷而已,她对这两个阿哥可没有丝毫情感。
“江班主什么时候能赶到?”弘历心中已有了盘算。
“按时间算,差不多今天日暮时分。”身后答话的武生叫作许方,今年元宵夜就是他在石桥下做接应。
“今晚绝不太平。”弘历神色凌然地吩咐道:“你们待会儿就悄悄出镇,留下两个身手好的忙,其他人和江班主汇合后直接往隆兴长方向去。”
“他们会在今晚动手?”云绣不明白他的安排,诧异的问道:“明明知道他们人多,还要送死吗?”
“擒贼先擒王。”弘历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他们虽没有进帐,但帐掀起的瞬间,他清楚看到里面坐着的人就是扎木扬。
“不错,那些假扮灾民的是两批人,既然弘皙的人刚才散开了,他们就不会贸然出手。”弘昼了然笑道:“限制住扎木扬,他的手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到了此刻,弘历还是想给扎木扬一个机会,只要扎木扬肯归顺,他就前事不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