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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清怀姚老爷是临安姚家的庶子,可惜姚家叔父辈皆因靖康之难或死或随二帝被金人所掠,长辈中只剩下个偏爱嫡子的老太太。一过孝期,他们庶房就被老太太以“树大分枝”为由给赶出了姚家。亏得李氏当时拿出不多的嫁妆周转,撑过数年光阴,他才在大比之年得以中进士甲科,后因陛下赏识,擢升至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一时风头无两。姚家嫡房曾在他中进士那年就派了管事送来贺礼,却被他置于门外,称两家已无瓜葛,彼此皆莫有攀附之心。时人曾有非议,姚老爷听闻,只道“问心无愧”四字。
姚夫人虽了解夫君过去生计艰难,心中郁结苦闷,但亦劝其与本家往来。姚老爷却一意孤行。如此,姚夫人无法,也只能听之任之,只让门房多加小心,切莫恶语伤人。好在姚老爷官运亨通,他们一家倒是在临安府里越发受人敬重,竟有些偏支放弃嫡房,反而投靠他们。
姚家育有三女一子。当年姚夫人只生下三女时,曾许他纳妾,然姚老爷却道其深受庶子之苦,即便无子亦不纳妾。姚夫人甚是感动,更加勤勉的吃斋念佛,凡是有关生子的法子,不论道听于坊市,还是流传于贵圈,她都一一尝试。或许上天感念她的诚心,终于三女芸娘五岁时,得一子,单名一个蕴字。
姚夫人有时想或是芸娘幼时,自己因一心求子,疏于照管,以至于她如今不喜琴棋书画,只爱舞刀弄枪,比她弟弟还要调皮些。有时,她实在看不过眼,逼着芸娘交功课,却不是被二女儿拦着,就是让大女儿偷偷做了凑数,甚至于蕴郎也常常护着让武艺师父教她习武。姚夫人也是无法,好在芸娘还算知道分寸,从未惹过大麻烦。看着四个孩子和和美美的样子,姚夫人不得不长叹一声,想她姚李氏当年只因是庶女,被迫离了开封府,远嫁临安姚家庶子,却不想能得一专情又上进的夫君,四个孝顺讨喜的孩子。她常年茹素拜佛,只愿夫君顺利,子女康健,一世平安。
“大姐姐,你说凛哥哥马上就要过孝期了。娘会安排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啊?”姚芸娘掐着宝珠茉莉的瓣,笑道。
姚萱娘最是惜物,见不得妹妹这般作孽,忙将她的手打开,唤丫鬟绿萼将花搬走。
“大姐姐也太小气了。不就是凛哥哥送你的花嘛。我还碰不到了?”她嘟着嘴,假装生气。
“你个坏东西,好好的宝珠茉莉哪里经得住你这般掐耍的。”姚萱娘故意忽略某些问题。
怎么说也是做了十二年姐妹的,姚芸娘哪是这般容易敷衍的。她抱着大姐的手臂,缓缓的摇着,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我就想知道我们端庄美丽的大姐姐什么时候要被别人称作岳少夫人嘛……”她故意在“岳”字上加重的音调,将萱娘羞得满脸通红。
姚萱娘气不过,抬手就是挠她这个三妹痒痒。
见状,姚芸娘忙起身边说边笑着跑开,连连求饶:“大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正当两人笑闹着,门外传来一女子清脆如黄鹂的声音。
“你们这是闹什么呢?小心娘亲来训。”梳着螺髻的姚莲娘上着织有折枝花的葱绿色直领窄袖衣,下着柳黄色银丝八幅裙,腰若弱柳迎风款款而来。
姚家长女姚萱娘和次女姚莲娘肖母,最是清丽可人的,然单论五官容貌却是姚莲娘却更胜一筹,只因她嘴角有对小小的梨涡,真真使人心生怜意。如今她虽尚未及笄,艳名早已传扬于众夫人口中,更有传言说宫中亦有意招她待选。三女姚芸娘却是肖父,虽也明媚雅致,但那英气勃发的眉眼,与时下最是盛行的柔美相形甚远。
“二姐姐,快救救我。大姐姐她疯了。”姚芸娘忙跑到姚莲娘的身后,躲开姚萱娘不住袭来的双手。
“小妹,你这是做了什么,让大姐这般着恼怒……”姚莲娘下意识的护着身后的妹妹,有些埋怨的问道。
“我就问问大姐姐何时要和凛哥哥成亲呀……”
“你还说……你还说……”姚萱娘敌不过两位妹妹,更是要气恼的去抓那个淘气的小妹。
“诶诶诶……你们小心我的裙子,这是娘亲给我新制的……”姚莲娘觉得自己一定是出房门时没算好时辰,怎么就碰上这样的官司。
话音未落,只听“嘶”的一声轻响。原本还在打闹的两姐妹立即收了声,住了手,齐齐看向站在两人中间的姚莲娘。
“这肯定不是我撕坏的。”姚芸娘急急向后一跳,连连摆手说道。谁都知道这二姐姐最是爱美了。
姚萱娘一听,低声笑道:“我可没你劲大,肯定是你弄坏二妹的裙子。”
姚莲娘欲哭无泪,这可是娘亲说要她十五穿去赴韩老夫人寿宴。她今日刚刚拿到,本想穿来给姐妹显显的,没想到这才头遭穿就被撕坏了……
“我去请娘亲来评理!”她是真生气了,可是偏偏一抿嘴就露出一对梨涡,让她原本的怒容显得可爱起来。
“二姐姐,别别别……”姚芸娘急了,忙上前拦住她,道,“要不先给红缨看看,说不定她能补好。”说起这丫鬟红缨,拜她这位姚三小姐所赐,她的针黹女红在府中确实无人能出其右。自幼,好动调皮的姚芸娘总能将各式的衣裙弄破扯坏,为了不被姚夫人发现,红缨只能想尽法子修补。渐渐的,红缨这名声也在府中传开了。
姚莲娘想想也是,这条裙子本就是赴宴才穿,如今损坏,少不得她自己也要被娘亲责备。于是,她让贴身丫鬟白芍去找了红缨来。
“二小姐这裙子裂口不大,只要找了银丝顺着纹路在勾回去就好,只是费工了些。”红缨看后,认真的说道。
“太好了红缨。你要是能补得一丝也看不出来,我赏你一整盒的和记桂花蜂糖糕,怎么样?”姚芸娘乐滋滋的说道。
红缨笑了笑,有些无可奈何:“三小姐,您明明就是想再去东市玩,可别攀扯上奴婢。”
闻言,姚萱娘蹙眉问道:“你什么时候去了东市的?”
姚家三姐妹,姚萱娘是脾性最好的,可是这温和的人拿出当家大小姐的威严,这气势也是惊人。她虽然知道自己这个三妹偷偷跟着弟弟的武艺师父学艺,但是好歹在府中,怎样胡闹都是安全的,没想到现在居然敢偷跑出府去坊市了。
“说!什么时候去的?还有什么人跟着?”姚萱娘的口气已经相当严厉了。
红缨自知失言,连忙跪下。她刚刚也真是分了神,就这般脱口而出了。内心里,她其实也希望借着这次的机会让大小姐好好管管三小姐。就说上次去东市,三小姐趁着她病了,只带着会些手脚功夫的红袖,易装成采办小厮从后门偷溜出去的。待到戌时,都要落钥时两人才赶了回来的。出入府的那些猫腻,红缨也懒得问,只盼着三小姐这趟玩耍没出什么乱子。红袖是个好糊弄的,三下两下就把她俩在外的事情交代了个底朝天。什么吃了路边的虾米馄饨,看了个杂耍班,帮了个公子抢回钱袋子,给了些乞儿铜板……听得她脑仁儿疼。她也不敢告诉夫人,担心三小姐和红袖受罚,又害怕她俩再偷偷出府。是以,她把那两套也不知从哪弄来的小厮服给收了后,日日提心吊胆锚点的盯着姚芸娘。可不想今儿却是她自己漏了嘴。
红缨跪着,重重的磕了个头,说:“大小姐,都是奴婢的错。”
“你是自小服侍芸娘的,端正又可靠,想不到如今也是个偷奸耍滑的了。”姚萱娘气急,重重的拍了下身旁的楠木雕花桌。
红缨跪着,头点地,半句不敢多言。
姚芸娘忙上前拉着大姐的衣袖,她心疼红缨,但自知理亏也不敢出声。沉默片刻后,倒是姚莲娘微笑了下柔声劝道:“姐姐,小妹从小就惯是个顽劣的。她会些武艺,一般的护卫还打不过她。如今也是安全回来的……您就别气着自己了。”
姚萱娘狠狠的瞪了一眼自己的小妹,只可惜她眉目柔和,这一眼虽有气势却并不凌厉。她向来疼爱弟妹,尤其是芸娘这个小妹,自出生起,几乎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芸娘从小顽皮,她那时也小,不会教只会宠着……如今这无法无天的样子,多少也有些自己的关系。
她重重的叹了口气,让绿萼将红缨扶起。
姚芸娘见大姐松弛下来,拽着她的衣袖摆了摆,撒起娇来。
“大姐姐,芸娘知错了,芸娘再也不敢了……求求大姐姐,可千万别告诉爹娘……”这才是她的最终目的。大姐知道还好,要是阿娘知道了,肯定要禁她足的。
“下不为例!”最近爹娘似乎也有不少烦心事,姚萱娘却也不愿二老再为这样的事情烦恼,也算是再护她一护吧。
“大姐姐……”姚芸娘亲热的模样让人腻歪,搂着她大姐的胳膊就要抱。姚莲娘看着无语,故作恶意的说道:“就只记得大姐的好!”
一听此言,姚芸娘也不是傻的,赶忙上前搂着她家美丽的二姐,娇滴滴的说道:“谢谢二姐,二姐最美了!”
戌时,姚夫人坐在妆台前,于嫲嫲正帮她卸下钗環,轻声说道:“午间,大小姐房中有些打闹,后大小姐似乎还动了起,倒也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却又好了。”姚夫人抚了抚额,甚是无奈:“萱娘和莲娘是从小乖巧的,尤其是萱娘,品性柔和最是温柔,能让她生气,必是三丫头做了什么错事。只是晚间席上,她们倒是一派容和,就不必再说了。于嫲嫲你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由你看着她们姐妹三个,我是放心的。”
“夫人,三位小姐是奴婢看着长大的,奴婢自是尽心竭力。”于嫲嫲揉着姚夫人的额角,笑着说道。她是夫人的奶嫲嫲,当年带着一家子从开封府一路随嫁到了临安,才及临安,听闻金人围城,皇上逊位,百姓死伤一片。她不懂什么国家政事,只感念夫人带了她们一家来到临安,避过一劫。
主仆说话间,姚清怀姚老爷已进入里间。于嫲嫲忙请了安就退了出去,姚夫人亲自为夫君脱衣解发。姚老爷自幼少有人伺候,成亲后就全由妻子打理,是以家中奴仆甚少,多是姚夫人从原来李家带来的。新采买的丫头也都是给了几个女儿。曾有同僚笑他惧内,他倒也无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整日的妻妾争宠,杂乱纷争,又怎及这一室安详温和?
他握着姚夫人的手,已不若年少时细腻晶莹,却依旧柔软可人。
“今日可好?”
“都好,尤其是蕴郎,武艺师父说他的准头已赶上三丫头了。”说完,姚夫人想想自己也笑了起来。这几个傻孩子,以为三丫头每隔几日就偷跑去前院和蕴郎一起学武的事能瞒过谁?只不过想着她也还小,离及笄还有几年,加之武艺师父说她的确于此道有些天赋,才让她跟着蕴郎胡闹。
女孩儿也就是嫁人前的这些年,能轻松快活些。
姚老爷也笑了笑,对这个小女儿,他也是有些溺爱过了。萱娘和莲娘年幼时,他尚在为功名苦苦挣扎,等他总算于朝中站稳脚跟,两个女儿却已大了,和他也有些生分,只有芸娘,仍会跑着要他抱要他亲。是以,三个女儿中,他也最是溺爱芸娘。即使后来有了蕴郎,这多年的偏爱也是改不过来的。
姚夫人知道自己夫君朝事繁重,平日里向来是报喜不报忧,以免他徒增烦恼。换了寝衣的姚老爷,显得更加清瘦了。姚夫人理着他的衣领,有些心疼:“老爷,国事艰难,您就更要好好保重……”
姚清怀苦笑了声,中秋过后就是秋冬。北地苦寒,只怕金人又要南下抢掠,淮西的百姓又有难了。如今岳将军在家守制,韩将军年事已高,朝中又还有几人可用?他是要保重身体,如果他也倒下,那秦业秦尚书将再无人可牵制一二。
“夫人,为夫明白。”他搂了搂妻子,以示安慰,“岳凛年后就出服了,萱娘的亲事就在年后吧。具体的日子你和岳夫人商议着就好,我和鹏举的意思都是一切从简。如今百姓艰难,岳家又是一贯的简朴。你和萱娘好好说说。”
“老爷,您这就多心了。”姚夫人笑道,“萱娘的性子您还不知道?何曾是那种要掐尖逞强的?凛儿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十三岁就随父从军,上场杀敌,骁勇忠厚。这样的好儿郎,萱娘能嫁他,也是萱娘的福气。”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熄灯睡去,一夜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