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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帝国元首屋大维看来,
跟政敌的妻子或女儿上床是监视敌人的最佳方式。
因此,这种游龙戏凤并非风流韵事,
更非伤风败俗,而是为国捐躯。
初生牛犊
亚平宁半岛像靴子一样伸入地中海,它的名字也叫意大利。意大利(Italia)可能是奥斯坎语Italos的希腊语化形式,意思是牛犊之国。
不过,半岛上真正的初生牛犊,是罗马。
罗马在意大利中部。在这里有一条台伯河,西北岸叫埃特鲁斯坎(又译伊特鲁斯坎、埃特鲁利亚、伊达拉里亚),住着埃特鲁斯坎人;东南岸叫拉丁姆,住着拉丁人。
拉丁人是罗马人的祖先。
罗马的历史是在传说中开始的。根据这个传说,公元前753年4月21日,也就是中国的周平王东迁洛阳以后十七年,一个名叫罗慕路斯的人在帕拉丁山丘上建立了一座城市,并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为罗马(Roma/Rome)。
这当然并不可靠。
更靠不住的是,罗慕路斯和他的双胞胎兄弟被说成是战神马尔斯的儿子。他们哥俩被叔外祖父抛弃后,一只母狼喂活了他们,后来又被牧羊人夫妇抚养成人。因此,这只警惕而机敏的母狼,便成了罗马城的标志。
罗马人是“狼崽子”。
尽管谁都知道狼崽子的传说只能姑妄听之,罗马人却宁愿相信这是信史。罗马作家李维甚至告诉我们,罗慕路斯在建城时曾经这样对众人说:上天赋予我们使命,总有一天我们罗马将成为世界的首都。
这话当然兑现了,不过是在很久以后。
实际上,从传说中的罗马建城,到罗马共和国的真正诞生,他们有两个半世纪默默无闻,甚至是在埃特鲁斯坎人的统治之下。就连“罗马”这个名字,也可能是埃特鲁斯坎人给他们起的,意思是“河上之城”。
不过,埃特鲁斯坎人虽然使用一种非印欧语,却把字母引进了罗马。这是他们从希腊人那里学来的,而希腊人则是腓尼基人的学生。腓尼基人是世界上第一套拼音字母的发明者,也是印度、阿拉伯、斯拉夫字母的祖师爷。
罗马人从埃特鲁斯坎人那里学到的东西还有:犁,城市排水设施,住宅的前庭结构,拖袈(长袍),以及执政官出行时的排场:十二名扈从每人肩扛一束木棒,当中插着一柄战斧,以此象征国家的权力和权威。
这个仪仗或权杖,就叫法西斯(fasces)。
但,尽管埃特鲁斯坎人帮他们规划了城市,包括街道布局和卵石铺路,罗马人依然保留了拉丁语,也创建了自己的社会结构和政治组织。这些结构和组织是那样地与众不同,以至于罗马人的文明也只能另辟蹊径。
那就让我们来认识一下。
构成早期罗马社会的是氏族,每十个氏族组成一个胞族,叫库里亚。每十个库里亚组成一个部落,叫特里布。三个特里布(即三十个库里亚)构成罗马城市公社,全体成员则构成罗马人民。
罗马人民(拉丁文为Populus Romanus)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贯穿了罗马历史的始终。所有执政者都要以人民的名义行使权力。他们的盟国被称为“罗马人民之友”,政治对手则被宣布为“罗马人民的公敌”。
代表罗马人民的是人民大会,也叫库里亚大会,由全体成年男子参加,按照库里亚分组议事。每个库里亚有一票表决权,有权选举执政者,决定战争和判决。
不过,人民大会只是权力机关,决策机关却是元老院。元老院其实就是江湖大佬们的议事机构。选举和立法都是先由元老院拿出方案,再由人民大会表决。
这样的政治制度,我们应该不难理解。
事实上,元老院是罗马真正的权威和灵魂。罗马人在书写他们国家时,通常缩写为SPQR,意思是“元老院和罗马人民”(拉丁文为Senatus Populusque Romanus)。明白这一点,我们才能看懂罗马的政治和历史。
最高执政者则叫勒克斯(Rex),也就是罗马王。不过,罗马王是终身制,而不是世袭制。老王去世后,新王只能由元老院和人民大会选举产生,没什么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显然,他更像一个终身制的总统而非国王。
这就是共和国诞生之前的罗马,历史学家把这个时期称为“王政时代”。如果说这也是君主制的话,那么,这种君主制跟中国的君主制是大为不同的。
君主制的中国叫天下。
君主制的罗马叫公社。
天下的治权来自上天。
公社的治权来自人民。
权力来源不同,授权方式也不同。在中华,邦国时代是上天授权天子,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大夫;帝国时代,则是上天授权天子,官员代理皇权。结果,封建制的天下分崩离析,郡县制的帝国治乱循环。
王政时代的罗马就不会这样,因为他们理顺了关系。
权力主体:罗马人民。
权力机关:人民大会。
决策机关:元老院。
执行机关:罗马王。
作为君主制,这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权力在理论上属于人民。然而罗马人仍不满意。公元前509年,他们驱逐了最后一个勒克斯,并顺手一刀终结了王政时代。
被驱逐的这个罗马王叫塔克文。他是一个埃特鲁斯坎人,也是一个篡位者和杀人犯。在谋杀了先王塞尔维乌斯以后,他既未经人民大会选举,又未经元老院同意,就自说自话登上了王位,并统治这个国家二十五年之久。
塔克文遭到驱逐,根本原因是公然藐视罗马的政治传统和游戏规则。他从来没有向元老院征求过任何意见,也从不问人民大会是否同意他的决策。当然,没有全副武装的卫兵保护,他也绝不走出宫门一步。
于是,此人有了一个外号:傲慢者塔克文。
傲慢者塔克文在军事和外交方面都堪称天才,在国内却积累了足够的怨恨。他的第三个儿子更是出格,居然在到亲戚家做客时,持剑强奸了年轻貌美的女主人。
受辱的女人用短刀杀死了自己。临终前,她呼吸艰难地要求在场的男人为她复仇。这些男人是闻讯以后匆匆赶来的,其中便包括她的父亲和丈夫,以及丈夫的朋友即罗马共和国的缔造者布鲁图。
烈女的遗体被放置在罗马广场,布鲁图则向围拢过来的市民发表了演说。愤怒的市民一致同意将国王和他的全家驱逐出境。因此,当在外征战的傲慢者塔克文赶回罗马时,他面对的是紧闭的城门。
成功驱逐了国王的布鲁图,在罗马广场上召集了人民大会。他提出了改变政体的建议,并要求全体市民指天发誓: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得登上王位,不得侵犯罗马人民的自由,更不得有个人的专制和独裁。
提议得到了通过。也许,集权的王政体制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血气方刚的初生牛犊罗马人认为,他们需要的不再是一位国王,而是自由和法律。
罗马共和国诞生了。
此刻,是中国春秋的鲁定公元年。
但在罗马,却是共和元年。而且,这一制度将延续五百年,比两汉的总和还要长。
保卫共和
创建了共和国的布鲁图当选为第一任执政官。
执政官就是原来的罗马王。不同的是,他的任期只有一年(可以多次当选),而且执政官有两个。两位执政官有着相同的权力,每个人都可以否决对方的决策。因此,他们不得不精诚团结,互相协商,谁都不能专横跋扈。
当然,他们也无法滥用权力。
必须把权力关进笼子。这个现代国家反复强调的政治理念,罗马人在两千五百年前就已经明白。
即便如此,当一名执政官,尤其是在共和之初,仍必须像中国的周公一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因为人民对这种新制度还不信任,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又变成国王,布鲁图和他的新制度都必须接受考验。
考验说来就来。
祸端是一群年轻人惹出的。他们不满于元老院里尽是些老家伙,便密谋推翻共和政体,迎回被逐的塔克文。为此,他们秘密集会,并歃血为盟。
消息泄露后,小伙子们被押上了审判庭。
审判是在人民大会上进行的,被告则包括布鲁图的两个儿子。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执政官,另一位执政官的脸上则流下了眼泪,因为被告当中也有他的亲戚。
看来,这些叛国者是死不了啦!按照规定,两位执政官必须意见一致,否则判决无效。
布鲁图决定实行家法。
没错,在罗马,家长对子女有生杀大权。
布鲁图问儿子:你们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
两个年轻人一言不发。
布鲁图连问三遍。
他的儿子还是选择沉默。
布鲁图便对卫兵说:现在交给你们了。
刑罚当场执行。两个年轻人被脱去衣服,双手反绑接受鞭打。皮开肉绽之后,又被用斧头砍下了脑袋。所有人都不敢正视这一场面,只有布鲁图镇定自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直到行刑完毕才离开现场。
另一位执政官坐不住了。最终,他辞去了职务,并主动亡命国外,罗马人也依法不再追究。
布鲁图大义灭亲,是因为他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共和国树欲静而风不止,塔克文人还在而心不死。得到密谋失败消息的塔克文,也果然卷土重来。最后,在保护共和国的战斗中,布鲁图壮烈牺牲。
现在,要接受考验的是瓦莱里乌斯。
瓦莱里乌斯是在前面那位执政官辞职后补选的,并在反复辟的斗争中与布鲁图并肩作战,然而罗马人却对他产生怀疑并表示不满。因为奏凯归来时,他的战车居然用了四匹白马,他们家的住宅也气势不凡。
罗马人怀疑:这家伙莫非要称王?
瓦莱里乌斯听到舆论,立即拆毁了自己的豪宅,然后在地价便宜的地方盖了一座简朴的房子。任何人都可以在那里自由出入,他们家的大门永远向罗马公民敞开。
这让我们想起了刘邦。
刘邦称帝后,萧何便在长安营建未央宫。对此,刘邦不以为然。他说,天下未定,民不聊生,怎么能大兴土木?萧何却说,正因为天下动乱,才需要建设帝都。更何况,没有壮丽的宫殿,又岂能显示天子的尊严?[1]
显然,这里面没有道德问题,有问题的是制度。
瓦莱里乌斯保卫共和,也正是从制度入手的。他制定了一系列法律。比方说,过去由国王掌管的国库,改由财务官管理;对法务官做出的判决,公民可以向人民大会提起诉讼;如果有人觊觎王位,则剥夺其生命和财产。
这些法律让罗马人一片喝彩,瓦莱里乌斯也被称为“亲民者”,意思是维护公共利益的人。
六年后,鞠躬尽瘁的瓦莱里乌斯与世长辞。由于执政官并无薪水,这位亲民者又早已家财散尽,他的家人连丧葬费都拿不出来。最后,是罗马公民自发捐款,才总算为他举行了葬礼。罗马的女人,则为他服丧一年。
享受这一待遇的,此前还有布鲁图。
布鲁图牺牲了,瓦莱里乌斯也已去世,共和政体却在罗马站住了脚跟,四百多年间无人敢动称王的念头。
罗马人,选定了自己的路。
共和的罗马异军突起。他们征服意大利,称霸地中海,吞并西班牙。公元前241年,也就是楚考烈王率领的六国联军在秦王嬴政的函谷关前不战而走时,罗马已经有了最早的海外行省西西里。两年后,又有了萨丁尼亚及科西嘉。到张骞通西域时,这样的行省有九个。希腊变成了他们的阿卡亚省,迦太基则变成了阿非利加。
地中海的历史,只能由罗马人来书写了。
在这个时候,罗马人应该想起那些共和国的缔造者和保卫者。他们不是一两个人,也未必都是大人物,甚至可能只是普普通通的士兵,却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比如穆奇乌斯。
穆奇乌斯是在行刺波塞纳时被俘的。后者是埃特鲁斯坎联邦的一个国王,也是一名骁勇的战将。为了帮助塔克文夺回王位,波塞纳亲自带兵前来攻打罗马。他对穆奇乌斯的行刺怒不可遏,燃起大火准备动用酷刑。
然而穆奇乌斯却毫不畏惧。他拿起一支火把放在了自己的右手心,人肉烧焦的气味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面不改色的穆奇乌斯告诉波塞纳:决心保卫共和的罗马人并不怕死,国王陛下最好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波塞纳放弃了帮助塔克文复辟的想法,再也没人能够动摇罗马人的选择,尽管后来他们自己改变了路线,罗马共和国也最终变成了罗马帝国。然而,正如共和的建立并非一人之功,走向帝制也不但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有一大群人在推波助澜。
但恺撒,则无论如何要算一个。
被杀的岂止是恺撒
公元前45年,盖约·朱里亚·恺撒有了一大堆官衔和头衔:任期五年的执政官,终身保民官,终身独裁官,大元帅,大教长。此外还有一个尊号:祖国之父。
这是前所未有的。因此有学者认为,共和政体在这时其实已经死去,只不过还需要一段埋葬的时间。
其实恺撒的大权独揽,并非罗马人从共和迈向帝制的第一步。第一步是苏拉迈出的,头衔是无任期独裁官。这个头衔非常重要,正如王莽篡汉必须先当大司马。
那么,什么是独裁官?
跟西汉的大司马一样,罗马的独裁官也是在原来的制度之外发明出来的。只不过,汉武帝发明大司马是要向宰相夺权,而罗马人发明独裁官却是为了授权。
事情得从执政官说起。
前面说过,罗马共和国的执政官是两个人。这当然是为了防止权力的滥用和王政的复辟,但在实际操作中却问题多多,尤其是在战争年代。战争,必须令行禁止,独断专行,两个人权力相当可怎么指挥呢?
早期的办法,是一个执政官带兵出击,另一个留守家中;或者一个指挥骑兵,一个指挥步兵。最可笑的是按日轮流指挥,结果当然一塌糊涂。
于是,独裁官产生了。
按照规定,当国家处于紧急状态时,元老院有权任命独裁官。除了无权改变政体,独裁官享有绝对的权力。在他行使这一特权期间,执政官和其他高级长官都必须停止活动,或者听命于独裁官,所以叫独裁。
当然,既然叫独裁官,那就只有一个人。
为此,罗马人规定,独裁官可以有二十四个肩扛法西斯的刀斧手做开路先锋。这是执政官的两倍。意思也很清楚:集两个执政官的权力于一人。
不难看出,这样的独裁官很容易就会变成国王。然而要保住一个政体,有时就得做出有违这种政体理念的事情,只不过必须小心翼翼,并加以限制。
因此,独裁官的任期只有六个月。
这样看,苏拉成为无任期独裁官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而喻。虽然三年后他就辞去职务隐居乡下,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苏拉破了例,势必后继有人。
现在轮到恺撒。
恺撒是亚历山大的崇拜者,业绩和魅力却丝毫都不逊于亚历山大。几乎所有人都同意,他是目光敏锐的政治家,战无不胜的军事家,口才一流的演说家,才华横溢的文学家。孟德斯鸠曾经这样评价恺撒:无论率领哪支军队,他都是胜利者;无论生在哪个国家,他都是领导者。
当然,恺撒也有毛病。
他虚荣。为了掩盖秃顶,会长年戴一顶桂冠。他好色。他的生活放荡不羁,一生中有许多女人。他骄傲。他在公元前47年前往小亚细亚平叛时,写给元老院的捷报居然只有单数第一人称的三个拉丁文词语:veni, vidi, vici,意思是:我到了,我见了,我胜了。
然而,尽管恺撒备受争议,有两点却毋庸置疑:他不是伪君子,也不是胆小鬼。公元前49年1月1日,被政敌庞培操控的元老院下令收回他的兵权,继而又宣布他为人民公敌,恺撒却在十天后就到了卢比孔河。
这是山南高卢行省与罗马本土的界河。身为行省总督的恺撒一旦过河,依法就要被视为造反。
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恺撒义无反顾地下令渡河。他对战士们说:骰子已经掷下去了,向诸神等待的地方前进吧!
结果,恺撒长驱直入进了罗马。反对派首领庞培则是先逃到希腊,后逃到埃及,最后在埃及被托勒密十三世杀死。庞培的头颅送到亚历山大港时,恺撒哭了。
庞培被杀,是在公元前48年9月28日。三年多以后,即公元前44年3月15日,恺撒也被杀死在元老院庞培的立像下,距离他五十八岁生日只差四个月。
谋杀恺撒的,是所谓共和派。
共和派并非没有道理,事实上恺撒已经成为帝王。除了前面说过的那些头衔,他还拥有众多特权。他甚至开创了一个先例:在货币上刻印自己的侧面头像。虽然仅仅出现在银币上,但已经足以让人心生警惕。
更让共和派担心的是,恺撒还要远征帕提亚(也就是拦住了班超使者甘英一行的国家)。以恺撒之英勇善战,胜利几乎是必然的。那时,恐怕谁都挡不住他称帝。元老院甚至会以推举他为王的方式,来预祝他的凯旋。
何况恺撒本人虽然拒绝王者称号和冠冕,却并不讳言对共和制度的不满。毕竟,拥有十八个行省的罗马实际上已是帝国,旧的制度岂能适应!
因此,恺撒总有一天会跨过另一条卢比孔河,即从共和走向帝制。这是当时许多人的共识。
也因此,要保卫共和,就必须刺杀恺撒。
刺杀是在元老院会议开始之前进行的。十四个共和派议员一拥而上,手持短剑刺向恺撒,寡不敌众的恺撒则倒在了血泊中。为了死得有尊严,他用披风裹住了全身。
恺撒死了,共和保住了吗?
没有。
让共和派意想不到的是,当他们高呼“暴君死了”、“我们自由了”等口号走上街头时,没有得到市民们的任何反应。相反,当恺撒的遗体火化时,市民们却用熊熊燃烧的火焰点燃了手中的火把,潮水般涌向刺杀者的宅邸。
保卫共和的英雄,居然成了过街老鼠。
历史的进程更具戏剧性。
公元前43年11月28日,刺杀集团的要犯名单被当局公布。他们的精神领袖西塞罗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行刺,也在12月7日被杀。这位罗马一流评论家的脑袋和手都被砍下来在广场上示众,舌头上还钉了钉子。
公元前42年1月1日,元老院通过决议,将亡故的恺撒尊为神。这是继开国之君罗慕路斯之后,第二位成为神族一员的罗马领导人。
公元前27年1月16日,恺撒的养子屋大维被元老院授予“奥古斯都”称号,意思是至圣至尊。此前,他已经被称为“普林斯”,意思是元首、第一公民、首席元老。而且,他一直连选连任执政官,也是终身保民官,还是大元帅和凯旋将军,并在公元前12年担任了大祭司长。
罗马第一个皇帝诞生了,虽然名义上不叫皇帝。
共和国就这样变成了帝国。那些保卫共和的人在谋杀恺撒的同时,也杀死了这个政体。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不能肯定这就是恺撒的遗愿,但屋大维确实是恺撒生前指定的继承人。这是元老院和许多人都没想到的,不少人之前连屋大维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因此,他们的问题也是我们的问题:
为什么是屋大维?
屋大维上位
年方十八的屋大维是在恺撒被刺一个月后匆匆赶回罗马的。其实就连他自己,事先也不知道恺撒会把他收为养子,并让他继承姓氏。屋大维被这种信任深深感动了。他决心继承恺撒的遗志,完成养父未竟的事业。
这个事业,就是“罗马统治下的和平”。
可以说,这才是屋大维一生最大的功绩,建立帝制倒是其次,甚至只是手段。只不过,要实现这一目标,先得大权在握,起码得站稳脚跟。
这并不容易。要知道,罗马人历来看重门第,也认为国家领导人应该功勋卓著,老成持重。然而屋大维却出身寒门且并无战功,年纪轻轻又体弱多病,就连身高也只有一米七,凭什么成为恺撒大帝的接班人?
小伙子,你做得到吗?
屋大维偏偏就做到了。公元前43年8月,也就是恺撒被刺一年多以后,屋大维在罗马人民大会以压倒多数的优势当选为执政官。这时,他距离担任执政官的法定年龄(二十一岁)其实还差两年。
十三年后,步入而立之年的屋大维,更是没有争议地成为罗马的独裁者。他的政敌都退出了历史舞台,且身败名裂;他的事业却开始起步,且如日中天。
那么,他是怎样做到的?
有两个人帮了他的忙,尽管其动机恰恰相反。
这两个人,就是安东尼和西塞罗。
西塞罗是罗马一流的智者,也是刺杀恺撒之共和派的精神领袖。安东尼则是恺撒的副手和战友,也是与恺撒同时的另一位执政官。因此,当安东尼得知恺撒事先写好的遗嘱居然指定屋大维做继承人时,全身都凉透了。
自以为老谋深算的西塞罗却认为有机可乘。在他看来,如果让安东尼得逞,恺撒就白杀了。相反,屋大维则可以争取和利用。因为屋大维对西塞罗极尽晚辈之礼,不但大写充满敬爱之情的书信,还称西塞罗为“仲父”。
于是西塞罗决定改变阻挠屋大维的方针,力挺屋大维上位。但他哪里知道,屋大维的隐忍功夫和心狠手辣,绝不亚于中国的司马懿。他刚刚当选执政官,就正式启用“恺撒·屋大维”的称号,并宣布刺杀恺撒的都是罪人。
西塞罗也只好献出自己的头颅。
与屋大维联手消灭了西塞罗一派的安东尼,则开始犯另一个错误。他抛弃了自己的妻子、屋大维的姐姐屋大维娅,与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结婚,并将自己治下的领土赐给克娄巴特拉的儿子,还立下遗嘱要葬在埃及。
这些都极大地伤害了罗马人民的感情,屋大维却把安东尼的错误统统变成了自己的资本。更高明的是,他告诉元老院和罗马人民,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那个埃及女人,因此只有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才能洗刷罗马的耻辱。
安东尼的名字,则始终只字不提。
个人恩怨变成了国家利益和民族荣誉,罗马城里喊杀之声不绝于耳,屋大维成功地发动了战争。
战争的结果众所周知,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双双兵败自杀,罗马则为屋大维举行了盛大的凯旋仪式。战争期间一直敞开的战神神殿大门关闭了,和平女神降临人间。
屋大维也信守承诺,开始缔造和平。
胜利后,屋大维赦免了所有的安东尼余党。安东尼和克娄帕特拉生下的双胞胎,则交给屋大维娅抚养。被处死的只有一个人,即恺撒和克娄巴特拉的私生子。
这都是合理的,至少讲得通:宽容是恺撒一贯提倡的精神,屋大维娅是安东尼的原配和罗马妻子,那个私生子则又为恺撒的遗嘱所不承认,尽管屋大维杀他的真实动机是绝不允许世界上有另一个恺撒的继承人。
然而屋大维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无论他要做什么,也无论他为了什么,都总能师出有名。包括他跟政敌的妻子或女儿上床,据说也是为了监视敌人。因此这种游龙戏凤并非风流韵事,更非伤风败俗,而是为国捐躯。
这种手段,是恺撒绝不可能有的。
唯其如此,从弱冠少年变成帝国元首,屋大维才做得不动声色,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政改也一样。
屋大维首先做了两件事:削减军备和普查人口。第一件事让人民享受到和平的幸福,第二件事让他们感受到国家的富强,但同时也把一个问题摆在了公众的面前:我们的共和国如此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又不能再依靠武力和发动战争,那又如何保证“罗马统治下的和平”呢?
也只能中央集权,变共和为帝制。
这就必须削弱元老院。于是屋大维又做了两件事:议会裁员和信息公开。第一件事经过一系列的软硬兼施算是搞掂,第二件事则居然让议员们兴高采烈。
诀窍,在方式。
实际上在恺撒时代,信息就是公开的。元老院的会议记录,第二天就会张贴在罗马广场的一面墙上。屋大维却把这个惯例取消了。议员们的发言不再会变成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当然让他们感到满意。
然而屋大维只是把原来张贴出去的“元老院纪事”改放在了图书馆,任何人都可以随时阅览。有关国家政策和人事变动,则通过《每日纪闻》向罗马公民公布。也就是说,屋大维其实办了一个官方网站,或一份报纸。
元老院还是没法暗箱操作。
当然,他们也无法通过掌握国家机密来强化权威。
对于这个提案,没人敢投反对票,因为屋大维的理由很正当:共和国的公民拥有对国家事务的知情权。
元老院只能接受。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像亚历山大一样喜欢以青春形象示人的美少年,竟会利用民权,并以民主的方式来实现独裁。想当初,真是小看了他。
更让人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公元前27年1月13日,屋大维在座无虚席的元老院发表演讲:我宣布,集中在我身上的一切权力,今天都还给你们。所有的武器、权力和行省,包括政治、军事和外交的决定权,都属于元老院和罗马人民!
屋大维要恢复共和?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片刻死一般的沉寂之后,是雷鸣般的掌声。屋大维也得到了回报,元老院一致同意授予他“奥古斯都”的称号。而且,从宣布恢复共和,到成为奥古斯都,只有三天。
奥古斯都,其实就是皇帝。
皇帝陛下在“共和万岁”的欢呼声中加冕登基,这可是只有屋大维才能演出的大戏。的确,他不是天才,不像苏拉那样神采飞扬大放异彩,不像恺撒那样不可一世痛快淋漓,但他让罗马退出战场,帝国走向巅峰,世界实现和平。作为凡人,他完成了就连天才也做不到的事情。
公元前2年,也就是王莽称帝六年前,屋大维被元老院授予国父称号。这是罗慕路斯和恺撒之后,第三位被称作“祖国之父”的人。他的声望达到了顶点。
十六年后,奥古斯都屋大维在临终之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的戏演得好吗?
那还用问?简直精彩绝伦。
各奔东西
罗马的历史似乎注定充满悖谬:共和政体被保卫共和的人杀死,帝国制度由恢复共和的人建立,神话般的人物死于非命,平凡的人却创造了不平凡的业绩。正是这些看起来的不可思议,让他们的故事充满张力。
屋大维之后的罗马,自然也不会缺少戏剧性。
大体上说,屋大维的继承者大多结局不佳。处死了耶稣的提比略被近卫军杀死,继位者卡里古拉也一样,接下来的克劳狄则被自己的第四任妻子毒杀。继承皇位的,是这个女人与前夫所生之子尼禄。
尼禄可是暴君的代名词,他甚至把他那个飞扬跋扈的母亲也谋杀了。终于,弄得天怒人怨的尼禄被元老院宣布为人民公敌,在逃亡途中自杀身亡。
之后有四个人执掌权杖,其中有两个被杀,一个自杀,幸存的那个拼命收税,连墓地的厕所都不放过。此人的儿子则是个虐待狂,让罗马处于一片恐怖之中,最后被仆人杀死,元老院则趁机宣布他为人民公敌。
这就是奥古斯都屋大维的身后。
是的,他没有播下龙种,却收获了跳蚤。
此后的故事跌宕起伏。
就在那个虐待狂被仆人杀死之后,罗马出乎意料地柳暗花明,一百年间居然接连出了五个不错的皇帝,史称五贤君。他们把帝国的版图扩张到顶点,建立起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文明圈。其中第三位皇帝哈德良甚至创造了一个奇迹:让罗马更多地是受到尊重而不是令人恐惧。
恺撒和屋大维的理想——把罗马变成世界的首都,缔造罗马统治下的和平,都得到了实现。至少有一点名不虚传也毋庸置疑,那就是:条条大路通罗马。
这,也是中国圣贤们的理想吧?
然而这一百年间的东汉帝国却是日薄西山。外戚和宦官轮流专政,豪门和女主夺利争权,很有几个皇帝不得善终。最后,汉帝国被一个名叫董卓的军阀实际上灭亡,虽然靠着曹操仍维持了王朝的名义二三十年。[2]
当然,董卓也不得好死。
董卓是被自己的部将吕布杀死的。也就在这一年(192),五贤君之后的罗马皇帝康茂德被谋害,凶手是他的情妇、侍卫和摔跤教练,起因不明。
看来,罗马的兴盛和东汉的国运都到了尽头。[3]
康茂德被谋杀后,近卫军在六个月内就拥立了两个皇帝,后一个的皇位还是拍卖的。结果,这两个皇帝又都死在了近卫军的刀下,最后夺得皇位的是塞维鲁。
塞维鲁是军人出身,而且是作为军团司令和行省总督杀回罗马的,当然知道枪杆子的重要性。临终前他这样嘱咐儿子:让士兵发财,其他人的死活可以不管。
可惜,他的儿子继位后,还是被近卫军所杀。以后的两个皇帝,也都死在士兵手上。公元238年一年内,元老院推出四个皇帝,全被士兵杀掉。之后十五年,竟换了十个皇帝。最后,军团和行省纷纷拥立自己的皇帝,乱成一团。
罗马帝国风雨飘摇。
并非没有人给帝国注射强心针,奥勒良就是。这位英勇善战的皇帝东征西讨,在短短五年内重新一统江山,以至于满怀感激的元老院授予他“世界秩序恢复者”的称号。然而不到一年,他也被心怀不满的士兵杀掉了。
3世纪的罗马,真是多灾多难。
那么,帝国还有救吗?
也许有,只不过得改革。
改革者叫戴克里先,他是在中国的西晋灭亡东吴四年后成为罗马皇帝的。从他开始,屋大维创立的元首称号(普林斯),正式改为君主(多米那斯)。也就是说,屋大维实行的是元首制,戴克里先实行的是君主制。以此为界,罗马帝国也被分为前期和后期。
戴克里先是一位奇怪的皇帝。他确立了君主制,却又把帝国分为四个部分,由四位统治者治理。其中两个是正职,称奥古斯都;另外两个是副职,称恺撒。
这种制度,叫四帝共治。
四帝共治的目的,首先是为了国家安全。四位正副皇帝分到的也不是领土,只是保家卫国的责任区。这与其说是戴克里先觉得一个人承担责任太累,不如说帝国已经脆弱到独木难支,必须有更多的人来同舟共济。
制度改革的第二个目的,是政权的稳固。一国四帝分居四个首都,总不至于在同一时间内,都像前面那些皇帝一样被近卫军杀了吧?就算杀了一个,还有三个。
第三个目的则是权力的和平交接。要知道,在罗马帝国的话语体系中,奥古斯都历来代表皇帝,恺撒则有皇储的意思。因此,按照戴克里先的设想,一个奥古斯都(正帝)去职,就会有一个恺撒(副帝)补位,秩序井然。
何况所有的恺撒(副帝)都是奥古斯都(正帝)挑选和指定的,更何况戴克里先还规定副帝必须娶正帝的女儿为妻。儿子不能挑选,女婿和副帝却可以,这就比可能出现尼禄和康茂德的父死子继要让人放心得多。
稳妥吗?稳妥。
至少在戴克里先看来,是如此。
于是,这位改革皇帝在登基二十年后宣布退位,并把另一个正帝也拖下了水。这事如果发生在中国,是要被儒家称颂为“禅让”的。在罗马,也要算高风亮节。
可惜这时的罗马早已没有道德可言。官场上的唯利是图,政治上的腐化堕落,统治集团内部的争权夺利和勾心斗角,即使苏拉和恺撒复生也无法整肃。比如西塞罗在担任总督时就大发横财,却毫无愧色地以君子自居。
当皇帝,可比当总督更有诱惑。
因此,戴克里先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为了争夺皇位而重开内战。最后,皇帝又变成了一个人。当然,是在消灭了所有对手之后。
这个人,就是君士坦丁。
君士坦丁成为罗马皇帝后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发布《米兰敕令》,承认基督教在罗马的合法地位;二是把帝国的首都迁到了东方的拜占庭,并改名为君士坦丁堡。
这两件事,就像中国的黄河改道一样,彻底改变了罗马今后的走向。君士坦丁迁都六十二年(392)后,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又三年后,罗马帝国分裂,首都在罗马的叫西罗马帝国,首都在君士坦丁堡的叫东罗马帝国。
此后二十五年,中国的东晋灭亡,南朝开始。
半个世纪后,西罗马帝国亡。
罗马的兴亡留下了一大堆问题。比方说,他们为什么能坚持共和制度五百年之久?为什么又不可逆转地走向帝制?为什么成为帝国以后就动乱不止?为什么动乱不止却不崩溃?为什么最后会分裂为东西两半?
同样的问题也可以问大汉:为什么四百年的历史会一刀两断?为什么后来又死而复生?为什么复生之后又终有一亡?为什么汉亡之后是长达三百六十九年的动乱和分裂?
这些都是我们关心的问题。也许,我们回答不了,或者无法给出标准答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必须到制度和文化那里找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