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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更+粉红439加更)
冰纹直棂窗临湖开了两扇,湖面爽爽轻风送入室内,吹来静谧的气味,拂动红床纱幔,遗玉蜷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从被窝里腾出半条套着白衫的手臂,侧趴在青红团花的丝枕上,先是发出一声不甚舒服的低吟,挣扎了几下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半透明的红帐,不远处的两扇两对的红木山水屏风之间,挡不住打开的南窗外浑然一体的昏黄。
屋里的静的过分,她盯着那黄昏将至的颜色出了一会儿神,白净的脸上渐浮起红潮,随即便转头埋进了枕头里,发出一连串模糊地唔囔声。
平彤推开门,端着托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绕过屏风,刚将盘子在银足案上摆下,就发现床上动静。
“主子,您醒了吗?”她是改了口,没再叫小姐,这声主子又比喊王妃要亲近一些,就同阿生唤李泰一般。
遗玉听出是平彤声音,尽管这会儿她什么人都不想见,但还是侧过头露出脑袋,“嗯”了一声。
“王爷交待奴婢熬了汤,您要起来喝点儿吗?”平彤说着话,去一旁彩鱼立柜里取了两只软垫,人已走到床边侍候,等了半晌,才见账里人动,她便适时将两边帘账挂起来,鼻尖地嗅到一股隐约的靡香,神情局促一下,很快便又恢复正常。
遗玉一边庆幸早上强叫李泰给她套了中衣才睡,忍住身上不适,一边抬手让平彤把她扶了起来,又在后腰塞了软垫半靠在床头。
“王爷呢,”遗玉轻声问道,早上李泰喂她不少水,可嗓子还是干哑,说话不能大声,否则便会发疼。
“正同李管事在院里书房说话,”平彤舀了一小勺汤水,轻吹了几下,送到她唇边,这院里小厨食材齐备,就是各种名贵的补品都装了一只小柜,她昨夜寻到两盒子上等的金丝血燕,晚上泡了几回,又佐了红枣从早上熬到现在,最是适合补身。
遗玉喝了这么一碗热汤,胃里舒服许多,又移目到窗外那漂亮的昏黄天色上,眼皮子一跳,忽地记起什么来,心里已是有了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出声问道:
“什么时辰了?”
“申时过半了,”平彤答完,就见她变了脸色,撑着身子就要起来,连忙放下碗扶住她,道,“主子莫慌,宫里上午来人传话,说是皇上晨起微恙,让王爷晌午不用进宫了,等晚上再去宫里用膳。”
遗玉轻舒一口气,却在暗恼自己竟然把进宫这茬事给忘了,一觉睡到快黄昏,一面反省一面道,“更衣吧。”
“这还早,您在歇会儿?”
平彤劝道,早上她准备好早膳端来送,在房门口就听见里头细碎哭声,只好又将东西端回去,不知两个主子什么时候要吃,来来回回热了几趟,才被叫着送膳到厅里,虽没能进来这道房门,可也知道自家小姐不好过,光瞅那襟口露出来黒青牙印子,就可想一番。
“不睡了,这就起。”遗玉心里是想躺回床上一觉睡到明天去才好,可现实由不得她任性,想到今日就能直面那皇宫里的人君,便禁不住有些忐忑。
李世民无疑早知道她是房玄龄的女儿,又有她大哥这么一个原因,这皇帝对她到底是个怎么看法,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只是蹴鞠那日威严,一句话就将原本还算宠的蜀王李谙打到穷乡僻壤,叫她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这天下位高权重之人凡几,实则都是这皇帝捏在手心里的一步棋子罢了,不论是李泰、长孙无忌、房乔、以及已经亡故的卢老爷子,太子和蜀王李谙,就是两个很好的例子。
在皇权这一点上,她以为,李泰显然要比李世民任何一个儿子都更清楚,也拿捏地最稳,他似乎很明白李世民对他“宠爱”的度量是在哪里,底线是在哪里,他凭借着这份宠,从一个幼年死了母妃又同红庄这等密教有私的庶皇子,登到现在的位置,又岂是表面看来那么简单风光的?
遗玉暗叹,人只道他能文能武好善属文,谁又看到他卷不离手时候,红庄苦训时候,只道他受眷留京不必之官,谁又知晓他夜不能寐时候,被刺遇险的时候,只道他有张俊美的皮相,谁又知道他那双眼睛曾有只见一种颜色的时候。
在知道红庄的存在,听说过那位瑾妃娘娘的事后,遗玉又怎么会单纯地以为,李世民对待李泰的宠爱是因着喜欢这个儿子,亏欠这个儿子,说到头去,不过拿他当个靶子摆在人前,时而当枪来使,好叫帝王心术难测。可以说,李泰如今这般,尽是李世民这么多年的“宠爱”逼迫来的,他根本没有权利选择要,或者不要。
要不要都是死局,所以他才只能争
这般想来,她心口又拧了,愿能站在他身边,陪伴他,帮助他,不至于像历史上那个魏王一般,夺位失败,客死他乡。
书房中,阿生手中拿着各地传往洛阳,又通回长安的密信,正向李泰回报:
“三月初三放春后,蜀王谙被遣虢州,有谄媚杨妃者,官六七人私以十车钱帛,约三万赠蜀王携走。初五,楚王宽离京,携妃仆归封地,吴王初六离京,未归安州,而是同齐王一道去了洛阳。齐王李佑去年进京养病时,其舅燕弘智劝其招募壮士自卫,年初结五十好武死士秘密收于府中,藏于京内。又因齐王游猎过度,结交不善,私朋多为奸邪之人,为圣上所知,又改权万纪为齐王府长史,年后一并返回齐州,权履劝齐王善交无果,双方愈见不和。”
翡翠院的书房搭建在东南一角,窗外环水,空气很好,李泰站在窗边望了一阵,一身鸦青绸衫,长发未髻,蓄在后颈用发带竖起,是比平日看起来的少了几分严肃。
阿生将手中一叠信纸放下,抬头看着李泰侧背,道:“旭安奉您之命,yin*蜀王这四年以田猎之名,敛财十万,招募壮士五百,那日主子激他嘲圣,给了皇上一个贬谪他又不落疑心之名的契机,蜀王已末,吴王失其臂助,可是要派人前去见一见齐王长史权万纪?”
“不必,”李泰伸手将另外半扇窗子打开,看着湖面暮色,神情淡淡,“权万纪此人,本王早年有交,乃是嫉恶如仇一士,李佑私下自大性蠢,定早将他得罪,初三那天宫聚,权万纪也在——李佑募士结邪之事,父皇必已是那时知。若本王没有猜错,待李谙被贬一事平下,便会轮到他。”
两人出局阿生眼皮一跳,心口冒出这么四个大字,张嘴道,“皇上近年似乎疑心变重,可要属下将府中一部分死士暂遣别处一避,以免有人谗进,累及您。”
李泰唇边溢出一声轻哼,转过身来,走到书桌边捡起朱笔,就在摊开的一折名册上将几人划去,口中自语道:
“十年大封,八子获赐,领各州都督,是怕我等京中结党,十一年再封,父皇东宫之时旧部全获,是慰人心,然国公一时增有十数人之多,爵位廉价,又并世袭之,疆土有限,然子孙无尽,如此恩赏,焉能永固。天高地远,安居太极殿中,便可不必忧患吗,安王血训在目,疑?如何不疑。”
听得他揣摩圣心,如能窥之,阿生心口一跳,头又垂下一些,闭目塞听,这般厉害推敲,却不是他能听的,就是听了进去,也该转眼忘掉。
李泰语落,沉默片刻,又道:“江南情况如何?”
“回主子的话,苏杭私盐盈利之巨,实是难想,子燃带人所去两年,仅通山阴四道,而月入三千贯,但因除却官道,多数私盐流道已为草莽帮派所占,武人又难收,每有伤亡,或死或残,再招既难,一时未有增利。”
“江南,江南...”李泰负手在桌前轻踱几步,一顿停下,返回桌前,抽出一张硬笺唰唰书写,口中道:“派府中一百死士前去助他。”
“主子这是否不妥?”阿生低声惊叫,他再明白不过李泰所处位置的危险,一个不好便不是贬谪就算了的,魏王府中,除却护卫军帐,好武死士统共一百二十人,如若遣之一百在外,一旦京中有变,亦或有他方死士结伴来袭,是连护命之力都无。
李泰没有解释,只是反问道,“王珪还在西院?”
阿生无奈随他转了话题,心中却想如何劝他,“王大人家眷在外,自从被皇上指派入府为师,便住在西院未有离去过,他寻了您两次未果,每日便只种花喝茶,看书作画,”说着他便奇怪道,“这王大人不是皇上派来挑拣您日常错漏的吗,怎么都一个多月了,也不见动静。”
李泰摇头,将写好的密信放入信封,又从屉中取一圆通卷入,“这府里上下,已被宫中摸清八分,明日将死士潜去。”
阿生先是一愣,而后一震,抬头喃喃道,“您是说、是说王大人带进来那两个侍从是探子——糟糕”他暗暗咬牙,道,“千防万防,怎就漏了他,属下失责”
他后退一步,屈膝跪下,死士极其难养,非那些护军侍卫可比,一半留在府中,拟做寻常下人,一半养在王府周围化作寻常商贩百姓,可若是宫里派来的顶尖儿的探子,一看便知内里,王珪住在魏王府里一个多月,想必那两个探子是将府中来往巨细,查了个一清二楚,这也便是李泰梳流阁惯不许人入的原因,便是防着一招,谁又知道皇上派了个找茬的文士,却是来探底子的
“起来,”李泰半点不见紧张,将密信丢进他怀中,目光平静,“如此反倒安全。”
越是清楚,才越会放心。
“主子您——”阿生还待说什么,忽听门外传来细碎脚步声,随后门上“咚、咚”叩响,就听屏风转角门外道:“王爷,奴婢来送茶。”
平彤平卉都是曾侍候过李泰,自然清楚李泰规矩,书房这种地方,非是通传不能乱闯。
阿生见李泰无异,便按下心中狐疑,转身去给平卉开门,而李泰则是捡起案头那一叠信纸,拿在手上翻看。平彤垂头走进来,将茶水摆在桌上,听他问道:
“王妃还在睡?”
乍一听这“王妃”二字,平彤怔了一下,随即便压下眼角喜色,恭声道,“回王爷,王妃已醒了,正在梳洗。”
李泰眉头轻轻一蹙,就见手中信纸一把窝成纸团,掷在书案上,转身出去了。
他人一走,平彤才向阿生道,“李管事,刚才赵总管来院子找你,我说你在书房侍候王爷,他便去了,看着是有要事,您可要去寻他问问?”
阿生还在为那死士之事发闷,就摇头冲她扯了扯嘴角,道,“不妨事,他是来寻主子的,王爷王妃今晚还要进宫去面圣,没有空闲见他们,等明早再集了他们拜见便是。”
翡翠院坐北朝南,不是四四方方的形状,西北角延伸出一块四方,正好是新房内室,从院中北角面南的屋门走进,便是一间广厅,厅左连着的便是卧房,卧房南面临湖,东窗临院,各开四扇直棂窗。
地铺流纹木板,几张梨黄底团花织锦地毯铺上,两堵双扇山水围屏将内室一分为二,一座宽敞的垂帐屏风床安在北面,床西角是衣柜、立柜,东角摆一半丈红木衣架,又一香案搁有炉香。
屏风床帐之间设有茶案、银足小案各一,南窗下设一棋案,一湘妃软榻,东窗下摆一矮足妆台,一面铜镜足有半人高低,遗玉现就坐在妆台前的软毯上,让平卉给她梳头。
她已为人妇,晚上又要进宫去,便不可随意马虎,平卉梳得一手好发式,难得派上用场,便尽了十二分心摆弄,却苦了浑身酸痛的遗玉。
大婚那天卢景姗和程夫人来给她铺床,是将一些衣物首饰都安放在新房里,眼下这妆台上,便摆了几只抠铜的首饰盒子,个个打开,满满装着簪花珠笄,手镯串子,耳坠戒子,样式或繁或简,都是真金玉翠的好东西。
李泰进来时候,她已梳戴罢,身上穿着裹胸的胭脂红云纱束裙,歪靠在妆台上对着铜镜戴镯子,平卉去衣柜拿取宫制大袖,她便单披了他早晨穿的那条素净棉袍挡风,长长地拖在身后,不知这一浓一淡的颜色衬得她此刻娇懒无比。
偏偏她又梳着整齐的百合髻,头顶簪着紫红玳瑁蝶花串,光滑的鬓角贴着薄薄的点翠金片,珠圆玉润的耳垂上吊着两朵金芯耳串,螓首微垂,神态温软,坐在那里,好似一株半开的垂丝海棠,这当是他头一回瞧见她这般奢贵妆点的小女人态。
遗玉正在比着戴那镂金的玲珑镯好,还是玉珠串子好,余光一闪,瞧见门旁立的修长人影,心一颤,手一抖,那玉珠串子便“叮咣”掉在妆台上。
“王爷,”平卉听见响动,抱着件崭新的宫装大袖从屏风绕出来,一眼瞧见李泰,连忙行礼。
李泰却径直走到了妆台边,在遗玉身旁坐下,看一眼她别过头去露出的微红的侧脸,一手捡起那掉落的玉珠串子,一手执起她垂在膝上的左手,将珠串套了上去,转了半圈,叫那串上坠挂的香穗垂在她内挽,却不松手,只捏着她细小的指节轻捏着把玩,视线落在她侧脸上,细细打量她今日不同以往的味道。
遗玉自知他灼人的视线,可就是拿不出半点勇气扭头看他,便被盯地红了耳朵尖。平卉明显瞧出两位主子之间暗暗流动的暧昧,就臊着脸将衣裳挂回衣架上,悄悄走了出去。
听见门帘响,遗玉方才硬着头皮扭过脸,盯着他衣襟,怯声道,“你怎么还不更衣,等下不是要到宫里吗?”
“还疼么,”李泰握住她想要抽离的手指。
遗玉脑袋“嗡”了一声,愣是答不上话,就听李泰又道,“你就是太瘦,若再胖一些,许就不会吃这苦头。”
这下可是又准又狠地踩到了遗玉的痛脚,没能理解李泰话里意思,就想她昨夜今早疼的死去活来两回,却换他这么一句,方从少女便做女人,身娇肉贵,就连心思都更敏感,心中羞恼,一使劲儿就将指头冲他手掌抽了出来,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抬头嗔道:
“你道是谁害我这样,还嫌我瘦,说的好像是我自找苦头一样。”
李泰瞧她两眼熠熠,略施薄粉红扑扑的小脸,心中异样,就伸手擒住她下巴,身体前倾去,却被她连忙捂了嘴巴推了回去,一边慌张地后仰着身子,道:
“你做什么,待会儿就要出门了。”
看着她一脸防备的模样,李泰眼皮一掀,便伸长了手臂绕到她后背扶住,正把向后仰去的她顺势推倒在绒毯,听她一声低呼,连带钗环叮啷作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
遗玉简直是被他吓怕了,红着脸两手按在他胸前推搡,嘴里别扭道,“你快、快起来,我头发要乱了。”
“叫我什么?”李泰力气可比她大得多,轻松就将她两只手腕握住,向下压去,就在她面前不到半尺处停住,低声问道。
她被他颈侧垂下一缕的发丝搔在脖子上痒痒的,遗玉望进他那双碧的勾人的眼睛里,呼吸不大顺畅,只想叫他赶紧放开,便结结巴巴地小声喊道:
“...夫君。”
“嗯。”李泰轻应一声,又低头几分,四目相对,只看到对方眼眸中的自己,这感觉好的让她心里酸甜,便放软身子,微垂了眼睑,阖上眼睛。
怎知等了一晌,本该落下的吻却始终没来,她抖抖睫毛,睁开眼睛,一下便捕捉到他碧眼里清澈干净的颜色,隐约带着一丝笑意,哪里有半点亲过来的意思,方知被他作弄了,气羞之下,想也没想,便仰起了脖子,逮着他肩膀咬了下去。
李泰没躲,只是一手撑在她后脑免得她脱力,一边放松了肌肉,免得磕坏她牙齿,竟是配合她咬下这一口出气。
阿生立在门外,手里拿着从梳流阁送来的衣冠,犹豫踟蹰着仰头又低头,是不是要提醒里头两人一声,再不准备出门,就要迟了。
遗玉身体状态欠佳,第三次进宫,还是趁夜坐了马车,不过这回却是直接坐到了宫门口,省了她一半的路程,也免得她两条腿儿走断的下场。值得一提的是,她出门前见到了王府里另一位尚人,刘环,明显感觉到这曾经的皇后近侍不待见自己,好在他们虽一路进宫,却不同马车。
这晚进宫面圣异常地平静顺利,遗玉跟着李泰从太极偏殿走出来的时候,还不大相信就这么轻松地过了关,原本以为昨日来参加大婚的吴王等人也会进宫凑热闹,却只见了李世民和韦贵妃两个人,连那杨妃都没有露面。
李世民到头统共就和她说了不到五句话,又是在大殿里头坐的八丈远,她甚至连那皇帝脸都没怎么看清楚,就被赏赐了几件东西,被领到案边用膳,一顿晚饭吃了没两口,李世民就因几通奏本离席,韦贵妃又是个安静的中年妇人,饭后尚宫局又来了人,通说明日即将遗玉籍录造入玉牒,这就让他们离宫去了。
走到二道门口,前头小太监打着灯笼,遗玉停下转身回望了一眼。
这是她头一回进太极宫,尽管是夜幕降下,乘着月色也将这成群的恢宏宫殿看了七七八八,不禁感慨,古来帝王尽寡人,住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冷清的地方,身边若无一知心人,又怎么会不感到孤寡。
“怎么?”李泰见她停下,只当她是又走得累了,正要寻处地方让她歇一下,手却被突然她拉住。
“你昨晚说过的话,莫要忘记了。”
他思索数息,瞳光微闪,轻轻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