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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几声,清早的寒牛角号吹响了,十七万戎武南征黑甲军整军待发。元帅玄戬上了马,在心里又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末吾关。
副将们络绎到马前听令,元帅玄戬侧目瞧瞧早在一旁肃立等候的黄袍监军,那黄袍监军恭敬屈身一礼。玄戬点头回礼,随即将早早成竹在胸的安排部署随口分派,众将得令次第依序带队拔营。只是在玄戬心中,那三个字挥之不去。
末吾关。
沿着大道,十七万黑甲精兵堂堂正正缓缓推进,补给充沛,军心昂扬,对阵末吾关区区不足万残兵。早有探报,末吾关内士气低落、粮草和后援不济,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是些微地势之利和武侯寇擎苍。
这不是一次突袭,甚至称不上是一次决战,只是一次泰山压顶般的碾压。
元帅玄戬紧了紧马缰,胯下黑骏马精神抖擞地嘶鸣一声,蹄铁在大衍山的枯草地上踏出几个深深的蹄印。抬眼望去,麾下铁军军容齐整,肃穆昂扬,林立的刀枪和密麻麻的黑色钢甲在晨光下黑压压地盖满了山坡。人声马声兵器声杂而不乱,各营寨正陆续列队拔营,就像一条漆黑的蛇形巨剑,缓慢而有力,坚定不移地插入大衍山龙腹。
在末吾关,有武侯,武侯寇擎苍。天下武者的巅峰翘楚,无数人顶礼膜拜的偶像。早已无需去列举什么具体事迹,仅仅靠一个名字就能让人肃然的寇擎苍。
玄戬至今还记得二十七年前,那时候自己还是戎武国乡下武馆里一个无人理睬的清扫打杂少年。有一天,玄戬看完武师们的练习心痒难耐,忍不住拿着扫把当作刀枪比划了半天。可是万万没想到,就有一个壮年人突然站到自己眼前说是要收自己做徒弟。
那时候,武侯还不是武侯,但天下只要是学武的,就都知道寇擎苍这个名字。那时候,天下人人颂他为,武尊!
那一天,玄戬跪在地上的土里哭得满脸都是灰泥,那种哭不是因为悲痛或者喜悦,就仅仅是无法抑制的大泪滂沱。仅仅因为,这壮年人简简单单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叫寇擎苍。你天资不错,想不想跟我学武?”
随后的几年里,玄戬随着恩师游历天下,打磨武技学习兵法。后来,武尊回西陵国做了武侯,从此后天下各国不设武侯这一爵称,因为即便设了也再也无人敢领这一尊荣。
而玄戬自己,在戎武国武试夺魁,一举扬名天下知。再然后,玄戬随戎武军四方征讨诸侯,渐渐也声威赫赫执掌了一方雄兵。
待西陵戎武开战,也曾和武侯在战场上多次交锋,互有胜负。但玄戬总是想,自己偶胜,绝非强过恩师,只是依仗了或天时,或地利,或是人和。
就像这次强击末吾关,武侯虽在,可一人之力怎能逆天?
攻必克!
既要战,就要用一切可用之机,这是当年武侯所讲。同样是初冬,中原此时就已经生冷,而这大衍山一脉脚下,却是另一种冷,阴湿透骨。玄戬当年随师傅云游天下,自然知道这种气候差异,出兵之前已经早早准备好了抵御湿寒的药物和军备。所有一切类似这样的细节都已经筹备周全。
几声鸦鸣传来,元帅玄戬回头望望刚刚离开的临时营地。数十只从大群掉队的铁羽黑鸦正落在那边,寻找士兵用过早饭后丢弃的残渣。黑甲军在最近几个月没有太大的战事,黑鸦难觅死尸,而依国师管平所授机宜,黑甲军这一段也没有再向大群黑鸦投掷腐肉,这十余万只黑鸦真的是饿坏了。
这种黑色乌鸦铁骨铁羽,身大如斗,生性嗜食死尸腐肉,原本也算稀有,只是偶尔在戎武国的穷乡僻壤才能见到小群聚居。不过,二十余年来,戎武国四处用兵征讨各诸侯小国,最近七年又和西陵盘肠大战,尽是杀伤盈野,尸横遍地。向来,有大乱必有大灾,民间饥苦,这些年又常有水旱瘟疫,百姓死者狼藉,无意之中,倒是成全了铁羽黑鸦这一种群。
这铁羽黑鸦得了丰盛食物,又少有天敌,一下子就繁茂起来,北方各地几乎随处可见。黑鸦性喜成群,无论哪里有死尸,总是一哄而上分而食之。随着黑鸦族群越来越大,渐成祸害。
战乱中死人虽多,但也不是每天都有杀伤盈野的大战,而随着黑鸦聚群越来越大,这些禽类的习性竟然大变。一旦死尸腐肉不足鸦群消耗,饿极了的大群黑鸦居然开始主动攻击人畜。上百只一群的黑鸦,足以把一个小村子祸害得不得安生,而百只上下的鸦群在戎武国内又何止一千个!
如今,戎武国境内战事逐渐平歇,这黑鸦之祸也就愈发碍眼。铁羽黑鸦酷爱群居,一旦成群绝不肯轻易散开,尸肉来源渐少,黑鸦觅食而聚,族群越聚越大,祸害也越来越大,居然有数千只饥饿的铁羽黑鸦将一个小村三十几家的人畜吃得一干二净的骇人事件发生。
戎武官府虽然也想驱除这一大祸害,但怎奈黑鸦铁骨铁羽,又飞行无踪,大群啸聚,异常难以杀除。直到数月前,国师管平定了一策,驱鸦祸入西陵。
数百只黑甲小队被分派到境内黑鸦为祸最甚之处,沿着人烟稀少路径抛洒猪羊腐肉相诱,引鸦群由小聚大,一路向南引去。这一路,兵丁死伤也近百,更消耗了数万头猪羊,终于将戎武国内大半黑鸦尽数引到了这大衍山外,随着大队南征黑甲军一路而来。
十余万只铁羽黑鸦聚集,实在是令人望之生惧,尽管黑甲军浩荡十余万,黑鸦群不敢侵扰,但沿途经过的村落尽遭浩劫,人畜无存。幸好,西陵和戎武两国交界处经过多年征战,早就人烟稀少,而所剩无几的零散居民也多数是西陵国属民。
对,就连恩师武侯也曾说,能够不战屈人当然最好,但既然要战,则当用一切可用之机。黑鸦群虽然骇人,但妙用不只是把祸害转向西陵国那么简单。玄戬素知武侯用兵善出奇谋,伏兵出没诡异万变。但这十余万黑鸦现在几乎等同于数个精悍的先锋营。无论行至山谷丛林,只要观察始终跟在黑甲军周围的鸦群动向,是否有暗藏的伏兵一目了然。不仅如此,西陵国的斥候根本无法靠近黑甲军查看动向,十余万只饥肠辘辘的黑鸦正虎视眈眈地寻觅着落单的活物!
越过这片高地,再向前数十里就是一大片密林,过了密林就将进入末吾关前的狭长山隘,这一路,都是兵家设伏要地。玄戬纵马上了一领高坡,极目远眺。
前方密林沉沉森森,元帅玄戬看到,那一大片铁羽黑鸦就像一团浓烈的瘴雾,呼啦啦地从林中升起,又聚成一团,朝着不知是什么猎物死死地压了下去。
不知怎么,玄戬脑海中又闪过二十七年前武侯说的那句话。
想不想跟我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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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塌啦!”
天刚蒙蒙亮,随军神官老苦头穿得破破烂烂,坐在横穿末吾关的一条长巷正中。他双手朝天上胡乱比划着,扯着脖子喊得声嘶力竭。
西陵国五百年前立国,颇有****的味道,号称以崇仙奉神为国家根本,国君亦是教门领袖。在这种体例下,国家政务民生固然多受教务左右,军中自然也不能例外,一直配备神官。
按照古时定下的律规,神官等同于国君监军,权柄极大,动则可以神意为由左右军务决策。
不过,几百年下来,就连一国之君都已经忘了神仙是何物,****名不存实亦亡,神官的这一权柄更是早就形同虚设。
如今军中仍旧设神官,但这只是个一路沿袭下来的习俗惯例而已,神官的职权也就只剩下拜拜神、烧烧香、出征前祷告平安讨个吉利了。甚至,就连这一套礼仪也早被视为可有可无的摆设,没人理睬。
自从二十年前武侯领军,老苦头就是武侯军中的神官。当年老苦头就是个邋遢汉子,现在更是又老又脏不堪入目。平时,就很少有人搭理这个糊里糊涂的老神经,就连他的本来名字也没人记得。只是因为这老头子跟随武侯军中年头极久,大家又素知武侯重旧情,这才睁一眼闭一眼地容着他。
天色尚极早,除了偶尔经过的巡逻士兵,街道上根本无人经过。老苦头扯着嗓子喊了几声,低头呼哧呼哧喘了几口气,又昂起脖子叫了起来。
哗啦一声,一盆冷水从街边某户民居的门口泼出来,浇了老苦头一身一脸。
民居的门咣当一声又关上,街上寂静如初,还是一个路人都没有。
冰水从老苦头的枯白乱发上留下来,冒着白气,老苦头呼哧呼哧喘着气愣了一会,又用力地瞪起了干瘪浑浊的老眼。他又高举起双手,怒气冲冲地一下下抓挠着半空中的雾气,就像是那里有什么无形的鬼魅。
“天、天、天!天要塌了啊啊啊!”老苦头一字一顿,嘶哑的声音更大更刺耳了。
如果,不是恰巧此时旧文侯宫九襄出南门的驴车咯吱咯吱地经过,怕是不止一盆冰水又要泼上来了。
文侯此离末吾关,仍旧穿着那身洗的发白的旧棉袍,他自己坐在车辕上,赶一驾灰驴拉的小车。武侯寇擎苍也穿着一身便装,在文侯身边信步相送。
远远地,老苦头就看见了武侯身影,不知道身上哪来的力气,他一下子飞快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迎了上去。“武侯!武侯!天!武侯!天!天!”老苦头嘶哑着喊。
不知道从哪个角落,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年一下子窜了出来。少年脸上涨得通红,他拼命拉住老苦头的衣角,小声叫着,“爷爷跟我回家,赶紧跟我回家。”
武侯快步上前,扶住老苦头拼命抓挠的双手,这老头儿的情绪慢慢平复,不过,嘴里还在含含混混的咕噜着,“武侯,没人听我说啊武侯。天要塌了。”
顺着老苦头的比比划划朝上望去,天上东方日头渐升,云鼎城正沉沉静静地漂浮在万仞高空,城脚下的九色光晕暗暗忽闪,还没被渐强的日光掩盖,还是那副万千年来被世世代代看惯了的样子。
武侯随口应着,心中不免一阵紧。
掐指算来,老苦头在自己军中也有将近二十年岁月,自己眼看着他从一个整天郁郁寡欢的斯文沉闷神官一天天变得老朽,直到现在都糊涂成这个难堪样子。
武侯帐下兵将大多都跟随他多年,有的成家生子,武侯军到哪里驻扎,家室就跟到那里。这末吾关一战在即,胜败不难推测,倒真该想想如何安置这些老子弟和他们的家室。
回想起来,这老神官也曾有一个独子,也在自己麾下做过小武官,应该是在五年前小商河之战里和自己的第六个义子一起阵亡的。眼前这个十多岁的男娃,大概就是他留下的骨血吧?
武侯再端详这少年,这孩子虽然一打眼肮脏邋遢,但手脚有力筋骨匀称,除了看来有些局促羞涩,倒是块极稀有的好材料。那瞬间,一句“要不要跟我学武”几乎脱口而出。
心念转了几转,武侯这才柔声对少年说,“照顾好你爷爷,你认得我家小十三寇歌吧?你俩年岁相仿,有难处去找他帮你,没事也可以寻他玩。”
少年似乎有些胆怯,往后缩着,不停偷偷扯着老苦头的衣角。
武侯微微一笑,大手按着少年头顶轻揉了几下,“别怕。你就告诉寇歌是我教你去找他的。”
少年偷眼看看爷爷,这时候,老苦头不知道是已经折腾累了,还是见到武侯心中安定,他驼着背低头呼呼喘息不再吵嚷。少年觉得心里的惊惶渐渐安定下来,便仰望着武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目送少年扶着老苦头慢慢地走回家,武侯转目瞧着天空微微发怔。靠坐驴车上的宫九襄也不扰他,只在一旁静静瞧着,面上微有忧色。
“宫九哥,你算来,这一局能守几天?”,终于武侯发问,声音极闷。
旧文侯宫九襄从驴车车辕上慢吞吞地下到地面,他轻轻跺跺布鞋上沾着的草屑,与武侯并肩,“你唤我来末吾关勾留三天,却只和我喝喝老茶谈谈旧事,我一直在等。直到今天要送我走,这话你终究还是问了。”
略略沉思,宫九襄又回答说,“十五天上下。”
又拢袖细思片刻,这位旧文侯又说,“若我留下,你我二人再度联手,或许勉力可守二十几天。”
武侯寇擎苍听了,轻轻点头。
“如何敢再劳烦。”武侯轻轻扶起宫九襄手肘,将他引回驴车之上。
这句话说罢,武侯再不发只言片语,他伸手拢过驴车缰绳,牵那头矮脚灰驴径直朝南门走去。
南门之外,就是回归西陵国腹地的大路。文侯的驴车吱吱扭扭,半响才走出视线,武侯抖抖袍袖,转身昂首上了城墙。
朝北方远远望去,大衍山绵延沉寂,山谷中那片黑沉沉的彰胡林方向,有一缕淡淡的灰烟笔直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