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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日刚过,春寒正盛,冬雪未消,长安城中的梅花已是梅开二度,路上一片白茫茫的雪,似是许久无人走过一般。
一辆马车不紧不慢的驶入了皇城之中,皇城的守卫似乎认得这辆马车的主人,纷纷给这辆马车让道,而且面色匆匆,似乎要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马车驶入了皇城,在一处雄伟的宫殿前停了下来。宫殿前,几位侍卫手持长棍环伺一排。中间一位锦袍年轻宦官躺在长凳上,似是正在被执行杖责。
马夫向着车里轻声叫道:“公公,到了!”
“嗯……”一声低沉的回音。继而一个锦袍老者从马车中探头出来,望着面前的这座宫殿,微微地长叹一声。
老者下了车,掸了掸身上的雪。缓缓向台阶上走去。老者年逾花甲,而步子倒还坚实,一步一步的向大殿走去。眼神之中充满了无形的威仪。而脸颊之侧光滑无物,不难看出,这,是一位宦官。
阶上的侍卫见到了这名老者,连忙向其跪下。无一人应声发一言。
老者走到了殿门之前,望着殿上篆书书写的三个大字“未央宫”迟疑许久。
“大汉国祚二百载!未央宫……何曾这般凄凉过……”老者迟疑半晌,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者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字字透满了铿锵之力。使人越发的惊惧,几名侍卫头低得越深了,身体明显有些颤抖。
老者回过头望着这院中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又望着躺在长凳上的锦袍宦官,说道:“苏相!你会奉迎……好啊……但,也该有个度!未央宫!那是大汉国祚所在……”
宦官连忙从长凳上爬下来,跪在老者面前,连连叩头,道:“干爹!孩儿知道错了!孩儿知道错了!”
老者转身,推开了未央宫正殿的门,徐徐步入殿中,只听得从殿中传来老者悠长的声音:“杖责一百,贬入班房掌灯!”
这位老者姓王,名处。是未央宫的总管。六岁入宫,从宣帝起辅助了三代皇帝。时至今日,已有六十余个年头了。现如今在未央宫之中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比这个王处的资格更老了。
王处望着这个巍峨的宫殿,望着这个已经走过六十年的地方,他轻轻抚着阶上了龙椅,轻轻擦拭着上面染上的灰尘,宣帝入朝、元帝大婚、昭君出塞……他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的大事件,在他的眼中就好像是昨日的事一般。而如今,西汉走到了成帝这一代,直至今日竟是已有三年未曾在这未央宫之中朝议。
王处独自一人,三年如一日的自行打扫着这个朝堂,忙活了半晌,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走到香炉前,焚香。
“三年来,你每天都在做这件事吗?”
一个女子声音使得王处猛然一惊,回头一看,一位宫人装束的女子站在了朝堂的中间。
王处默默点头:“是……”
女子缓缓向阶上走去,环伺四周,冷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值得吗?”
“无所谓值与不值,为奴婢者,能做的只有这些了……”王处苦苦一笑。
女子望着王处,眼神之中充满了悲哀。
“三年前,我的孩儿便死在了这儿,是死在了他亲生父亲的手上……是……是他生身父亲亲手掐死的啊!!”女子说着,眼角划出了泪痕。
“班娘娘……”王处轻声道,“莫怪皇上,实在是……”
这名女子正是婕妤班氏,只见她缓缓走到龙椅前,冷冷地一笑:“你是怪我,没有给这个一国之君一丝颜面吗?”
“老奴不敢……”王处低声道。
“若是你的孩儿被……”班婕妤回头望着王处,猛得塞住了话语。她忘了,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宦官。
王处苦苦一笑:“老奴是个半人,哪来孩儿。娘娘之意,老奴明白。大汉国祚,不能断!”
班婕妤走到王处面前,冷声道:“告诉我!那个方士淳于春是谁引进宫中的!”
王处猛然一惊,迟疑了一下:“这个……老奴不知!”
“你能不知?”班婕妤冷笑一声,“三宫之中能有你不知道的事吗?”
“娘娘高看老奴了……娘娘寻根究底所为何事,老奴知道。但是许多事老奴不能说……”
“你!”班婕妤指着王处,甩了一下袖子,“你不说我也知道,除了她还能有谁。”
“娘娘既然知道,又何故再问。老奴奉劝娘娘,该罢手时就罢手,否则,伤了心的,却是皇上呀……”王处说道。
班婕妤顿时语迟,望着面前的龙椅,挥手重重的打在了龙椅上,眼角流出了泪痕。
“捷报!”一名士卒奔进了朝堂之中跪在阶下,手执锦盒,口中高呼道,“大将军许魏率我部一举攻破匈奴左贤王叛部。斩获无数。大将军即日起程班师回朝。”
王处接过锦盒,迟疑了半晌。口中喃喃道:“许魏……又是许魏……”
班婕妤不关心眼前的军情,只是侧目望着王处手中的锦盒,挥袖转身离去。
长安城外,昭阳宫中。
昭阳宫位于建章宫中,因位于椒房殿以西,又称西宫永巷。是由西宫之主婕妤居住的宫殿,宫殿雄伟巍峨堪称建章宫第二大宫。汉成帝在昭阳宫居住三年,又在昭阳宫外扩建了太液庭、桂宫等宫殿,相比之下,就连建章正宫椒房殿都显得极为逊色。
班婕妤入住昭阳宫三年极少外出,名是为了养病,实则是为了躲避汉成帝。汉成帝开始住在昭阳宫偏殿之中,后觉得一国之主住在偏殿实在不是办法,便在昭阳宫外扩建了桂宫。入住其中,起名为桂,实则是为了纪念班昭仪死去的那个孩儿。
汉成帝入住昭阳宫三年,处理朝政都是在太液庭,而远在边疆的将士却不知朝中之事,每每战报却仍旧是传达到长安城内的未央宫中,所以,每当战报传来都是由王处从未央宫向长安城外的汉成帝传达而来。
太液庭的陈设与未央宫几乎相同,虽说比起未央宫的规模要小了许多,三年来登堂朝议却都是在这里进行。昭阳宫自汉武帝时期初建时至今日从无此刻这般热闹过。
建章宫是妃嫔的寝宫,自建时起便是外臣的禁地,无皇帝宣召不得进出。而此刻,若干朝臣早晚朝议进出于建章宫实在有违祖制。诸多老臣如国丈许嘉、大司马王凤、大司空王根等都是借故称病,不参与朝议。三年来,虽说相安无事,可诸多重大朝议,无这些老臣表态,却无一件得以施行。
百业俱废,汉成帝还是安于太液庭与桂宫之中,每日始终如一日在桂宫西楼处张望着昭阳宫的主殿,手中朱笔颤抖,走到纱帐屏风前,举起朱笔在屏风上一遍又一遍书写八字隶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此刻,已是漫天飞雪,一位身披红色锦袍的女子从宫外徐徐走进昭阳宫。从背影,汉成帝看得出这个女子正是他所守候三年的班婕妤,他快步走到栏杆前,张望着。
“皇上,朔方捷报。许魏平定匈奴左贤王叛部。即日起程班师回朝……”
汉成帝猛然一惊,转过身来,只见得王处手持锦盒,跪在汉成帝的面前。
汉成帝缓缓地在殿内踱步,微皱的双眉,腮下的胡须微微颤抖。双手背于身后,长叹一声:“许魏……难道汉家天下真的要由此人庇护了吗?”
“皇上,汉家由谁庇护还是由皇上说了的算的。”王处道。
“你不懂!天下事,从前他许家占了一半,王氏占了另一半。而如今,许魏这一帮子的武将战功赫赫,他王氏,能有几人识得弓马?能有几人懂得上阵打仗?要不了几年,许魏权倾朝野,朕这两碗水如何端平?”汉成帝望着龙案上天平两侧平衡的两碗水,叹声道。
王处低头叩首,道:“老奴愚钝,妄议朝政,该死。”
汉成帝侧目望着王处,冷冷道:“你起来吧。这些日子,许嘉那边有什么动静。”说着,走到龙案前,拿起一支朱笔,蘸了几下朱砂墨,走到屏风前,又一遍书写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王处起身,说道:“国丈最近与太学的班况走的很近,说是参研刘向的遗作。估计是在一起妄议朝政吧。”
“刘向的遗作?刘向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安生?刘向留有什么遗作,你可曾查到?”汉成帝眼神不离屏风,嘴角露出冷冷地一笑。
王处低声道:“据说是将历代贤后贞妇保家卫国之事搜集于册,留以世人参阅。”
“哼!朕最痛恨这些文人,平素里无半分能耐,暗中恶言评议朝政倒是一把手!”汉成帝紧握着手中的朱笔,眼神之中充满了怒意。
王处道:“皇上,这著书留世是件好事呀!”
“你忘了刘向是因何而死的吗?竟敢言后宫妃子是红颜祸水,他著书留世,能是什么好心吗?明着写贤后贞妇,暗讽后宫浮华荒淫。其心当诛!”汉成帝大怒,嚷声叫道,“抄了太学院,凡有刘向的手稿,一律焚烧毁掉,牵连者……一律谋逆罪论处。”
“皇上!”王处跪下,急声叫道,“带头者,是班况呀!”
“班况!”汉成帝迟疑了,回头望着西面,迟疑了许久,“那……抄太学院的事就容后再说吧。刘向……刨棺论罪,挫骨扬灰。还有,告诉班况,治学就安心治学,朝政不是他们这些文人可以插手的!”
“遵旨!”王处低头叩首。
汉成帝走到栏杆前,望着天上飘舞着的大雪。身后的王处却是未走,心中犯疑:“王处,你还有什么事吗?”
“皇上!大司马王凤身染恶疾,药石无灵!”
汉成帝手中朱笔猛然掉落,落在雪地之中,溅起了点点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