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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丈夫患无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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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村的冬夜分外寂静。

    一间偏房里,白炽灯光下,李元朝仰面朝天横躺在被窝里,两手压在枕头下,望着屋顶痴眼看。从八点看到了九点,又从九点看到了十点。

    十一点半,李瘸子出门撒尿,看到儿子屋里灯亮着,悄悄垫脚尖到窗户前瞅瞅,为了保暖,窗户外面糊了一层厚厚的塑料,他什么都没看清楚,有些不甘心,又没勇气推门进屋去看,冷风从脖子后面横灌,他冻得受不了,蹑手蹑脚跑回了自己屋。

    “他爸,朝娃子睡了吗?”

    女人在被窝里问,这一说话用力,累着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李瘸子赶紧拿一片黑乎乎的抹布给女人接痰,一面拍抚着她后背,“让你早睡,你就是不听话,何苦为他操心,他如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是二十多的小伙子,是大人了,我们没必要为他的事情太操心。”

    女人摇摇头,叹一口气,“他爸,你说我还剩下多少日子?究竟能不能熬到儿媳妇娶进门、孙子生下来的那一天?”

    “你呀,就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好好养着,等熬出这个寒冬,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说不定你的病又会好转,说不定又会好好地活上几年呢。”

    女人轻轻地摆头,咳得严重,眼里泪花迸溅,她泪汪汪地拉住了老汉的手,“他爸,我想好了,残疾就残疾吧,只要能生娃,能为咱李家传宗接代,不管是哪种残疾都可以,你给张巧嘴打电话,好好跟她说说,求她明儿就帮咱说一个残疾姑娘,我一定要赶在元宵节之前把儿媳妇娶进门。不然年过完朝娃子又跑出去打工了,这一去又是一年才能回来呀,我真的等不了多长时间了,我这心和肺都烂了……”

    一口气说完了,累得够呛,翻身爬起来咣咣咣连续咳,咳得泪水横流,肺叶颤抖,简直要喷出血来。

    李瘸子手忙脚乱地照顾着。

    终于,李瘸子下了决心,“娃他妈,我想通了,你说的有道理,咱就算是今年娶不到等明年,明年再等后年,不要说你这病等不起,朝娃子的年纪也等不起,那彩礼钱可是年年都在攀升啊,到了明年肯定比今年还高,一年比一年高,这么耽误下去,咱儿子只怕一辈子要打光棍了。所以啊,咱就听张巧嘴的,给娃说一个残疾姑娘算了,目前我们手头凑起来的这点钱,娶一个残疾人媳妇估计还是足够的。”

    说着拿起手机给张巧嘴打电话。

    门外,寒风中,穿一身秋衣秋裤踩着拖鞋的李元朝出来小解,看到父母屋子里灯亮着,凑到门口看,没想到正好听到了刚才的一幕。

    “巧嘴大妹子呀,明儿你就给我们说去,只要能生娃就行……”

    李瘸子在电话里大声说。

    李元朝冷得一个哆嗦,两眼在黑暗里闪光,啥话,真的要给我张罗一个残疾女孩啊,好我的父母大人呀,就算你们想抱孙子想疯了,也不能这样糊弄儿子呀,这又不是随便买一件衣服那么简单,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呀……

    李元朝想笑,笑不出来,想哭,没有眼泪,真是哭笑不得,加上冷风从单薄的衣衫后面吹,他冷透了,哆哆嗦嗦抱紧了身子。

    “你手上有四个残疾姑娘?一个李家湾的,嗯嗯,李家湾的老李家,我知道,说不定是我们李家本家呢,那姑娘我好像听说过,眼睛有问题,对对对,是青光眼,小时候没钱看,长大再看已经迟了,现在几乎看不见,只能摸着干活儿……”

    李瘸子在电话里跟张巧嘴商讨。

    李元朝回头望天空,天空黝黑高远,黑色幕布上一颗颗星星在眨眼睛。

    李元朝也眨了眨眼,眼底酸涩,想哭,又忍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能哭。

    “巧嘴大妹子呀,这个青光眼的李家姑娘我看还是算了吧,说白了就是个瞎子啊,洗衣做饭农活都没法干,就算是生了娃不还得别人帮助照顾,你花嫂病得这么重,谁来照顾孩子就是个难题。哦,你说还有吴家梁的一个女孩?好的好的,这孩子是瘸子啊,瘸得有我厉害吗?啥,两个腿都瘸着?只能坐着,不能下台阶,不能干活儿,哎呀我的大妹子呀,这还不如那个瞎子呢,我们庄户人家,娶媳妇除了生娃养娃,好歹还得干点活儿吧,就算外面的农活儿可以不干,家里的家务总得多少操持一点吧,我们家最缺的就是锅灶上的女人,你花嫂没法下厨,现在都是我在做饭呢……”

    李元朝轻轻摇头,无声苦笑,看样子张巧嘴又给自己张罗了一个瘫痪得不能下炕的姑娘。

    人生在世,没钱真是悲哀呀,没钱连个健康的媳妇都娶不起,只能在残疾人之间盘旋,早知道这样,自己就是挣死了也该好好干活儿,多挣几个钱回来。不过话说回来,就算自己加班加到吐血,撑死了一年到头也就挣个两到三万元,这点钱和一个媳妇的彩礼真是差着好一截子距离呢,眼看母亲病得严重,等不到自己攒够娶媳妇的钱再结婚了,怎么办,难道真眼看着父亲为自己选定一个残疾女孩进门?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张脸挺帅气,在学校里念书那会儿吸引得女生们给他写情书,在工地上干活儿的时候更是没少吸引姑娘,有几个还和他正儿八经地谈了几天恋爱,可惜如今的姑娘都很现实,倾慕他的英俊可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得知他家在偏远的山区,交通不便,吃水困难,唯一的经济收入支柱就是种着几十亩山田,母亲又常年有病,父亲是个瘸子,家里没有几十万的存款,在城里没有楼房,结婚后要去老家照顾他那常年卧病的母亲,女孩就算再爱他,听完之后也都毅然决然放手走人了,这几年他前前后后谈了几个女孩,最后都是这样结果。

    女孩们都不傻,他的英俊帅气不能当饭吃,不能当钱花,不能换成花花绿绿的票子花。

    李元朝就这样一直把自己耽误到了二十八岁。

    “六门沟的姑娘啊,是个哑巴?你的意思是不能听,也不能说?只能用手比划?除了这个方面,没别的毛病?能吃,能喝,能干活儿?家里家外都没问题?做的茶饭还挺好?还是个孝顺姑娘?哎呀巧嘴妹子呀,那就麻烦你明儿赶紧给我家问去,只要彩礼不超过八万我们就愿意娶这个哑巴……”

    李瘸子依旧对着手机喊。

    李元朝本来要走,听到这里不走了,想推门进去告诉父母,不要再为他的事费神了,他不会娶一个哑巴来做老婆的,他从小不懂哑语,也没有接触过聋哑人,冷不丁地娶一个哑巴进门,叫他咋办,咋交流,怎么一起过日子,更不要说一个被窝里睡觉怀孕生孩子。

    父亲真是老糊涂了,这事情万万不行。

    李元朝的手抓住门把手就要推。

    但是又收住了,因为他听到母亲在说话:

    “他爸,这事咱得问问朝娃子呀,是个哑巴,万一朝娃子不愿意呢?”

    知之莫若娘,还是母亲懂我!

    李元朝鼻子一酸。

    “哎呀,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这事朝娃子肯定愿意,咱娃从小懂事,对你又那么孝顺,他知道你在世上活不长了,他才不会忍心让你失望的,所以咱就抓紧了操办喜事吧。”

    李瘸子的声音里信心满满。

    李元朝手再次收回。

    他听到母亲在轻轻抽泣,哽咽着说:“这就太委屈我的朝娃子了,他可是有文化的人呢,咋能跟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过一辈子呢,这得多憋屈呀……他爸,我不能害了我的娃,你不要再说了,这儿媳妇我不要了,我不想临死看到儿媳妇也不想抱孙子了……”

    李元朝听不下去了,眼睛酸涩,泪水轻轻落下,落在手上很冷,像一滴冰,冰凉刺骨。

    他仰面望天,星星一颗颗眨巴着小眼睛,也在望着他出神。

    妈,爸说得对,我就算是有十万个不愿意,但是我又怎么忍心让您最后含恨而亡呢?

    妈,妈,儿子没本事挣钱回来娶一个漂亮健康的姑娘给您做儿媳妇,现在儿子只能委屈自己,哑巴就哑巴吧,只要能让您最后安心地闭上眼睛,儿子受多大的委屈都不算什么……

    李元朝在心里呼喊。

    “那就这么定了,明儿一早我带着朝娃子去说亲,你放心巧嘴妹子,我们不会反悔的,更不会让你为难,我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上,到时候只要八万能说妥,我当面就把彩礼钱留下,赶正月十五就娶亲进门……”

    李元朝听到父亲已经在和张巧嘴商议具体的婚娶细节了。

    他苦恼地摇摇头,轻轻迈步离开。

    人生天地间,有时候就这么悲催。

    大丈夫何患无妻,开豪车,住豪宅,身边美女环绕,永远不缺女人,说的只是那些有钱人啊,像他这样的农村大龄青年,寒门子弟,哪里有豪情当得起那样的豪言壮语。

    心胸间回荡着一股绝望的悲壮感,一方面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母亲拉扯自己这些年没少吃苦,在她临死之前娶一个媳妇进门好歹让老人最后走的安心,这是为人子应尽的孝道,另一方面,却十分十分不甘心,婚姻大事,不是儿戏,那八万元不是大风吹来的,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部分是他这几年辛辛苦苦打工攒下的,少部分是家里父母的积蓄,母亲舍不得看病,一分一分存下来,只为留着给儿子娶媳妇,现在拿出去娶一个哑巴女孩进门,难道自己到时候能不和女孩做夫妻?不和她同床共枕?不做夫妻又何来孩子,如何满足母亲抱孙子的心愿?既然娶了人家又有了孩子,那就等于一辈子都是夫妻了,要相守终身了,难道等母亲一去世,就和人家离婚?把人家抛弃?

    自己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不,不,肯定不能。

    那怎么办?

    束手无策,只能乖乖地等着娶一个哑巴进门了。

    他仰面朝天苦苦地笑了。

    二十一世纪的青年,竟然为这样的事情犯愁,说出去世人肯定会笑掉大牙,大城市的那些富二代、官二代肯定更是笑得抽风,他们哪里敢相信当今世上还会有这样奇葩的事情发生。

    贫贱家庭百事哀啊。

    冷风一阵接一阵吹,李元朝细长单薄的身子早就被冷风灌透,但是他感觉不到冷,他心里一阵一阵迷茫,犹豫,难以决断,想就这样一走了之不听父母的安排,却又觉得不能那么任性,母亲病势沉重,万一就这样一口气不来蹬腿儿走了,岂不是要留给自己一生的悔恨。不走吧,眼看着自己一生的幸福就这样要毁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心里烦闷,信步乱走,不知不觉转出前院,走到了屋后的几棵老柳树下。

    老柳树,我该怎么办?

    他苦恼地把身子靠住树身,狠狠地用劲蹭着,脊背上一阵一阵刺痛,他继续蹭着,他想用这透骨的疼痛化解自己心里的痛苦。

    有风,树在风里哗啦哗啦摇摆。

    他蹭啊蹭啊,感觉脊背上火辣辣的,老柳树粗糙的皮穿透了单薄的秋衣,直接在皮肉上摩擦着,脊背擦破皮了吧。

    他不管,更加用劲地蹭着,心里的悲哀巨大而真实,一波一波涌动,席卷着他。

    迷迷糊糊中,李元朝耳边轰隆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在半空中爆炸了。

    咦,什么声音?难道是打雷了?

    他赶紧抬头看,眼前一片浓黑,什么都瞧不见,连之前的星星竟然都看不见了,只有几棵并排站立的老柳树在一起摇摆,干枯的枝丫哗啦啦作响。树身在颤抖,接着眼前一花,他差点双腿一软滑到,眼前顿时失明。啥都看不见了。他紧紧抱住树身,老树粗大的身子在颤抖,动静之大,好像大树要连根拔起。

    大冬天的,打雷不可能。

    那难道是地震了?

    李元朝拼命眨巴眼睛,又腾出一只手他揉揉,四下看,天空依旧漆黑一片,似乎这无边的黑暗里深藏着什么秘密。刚才的声响和颤抖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似乎压根就没有发生过。再看天空,星星依旧挂在天空,一颗颗闪烁着微弱的亮光。

    难道是我出现错觉了?

    李元朝疑惑地摇摇头,可能是近来东奔西跑说媳妇,身累,心更累,幻觉也开始找上自己了。

    还是早点休息吧,他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