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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寒风吹的窗纸和门板呼呼作响,屋里木桌上锈迹斑驳的油灯一闪一闪地燃烧着。
他刚刚简单问了下,这位老汉姓杨名济,是一位农户,其他的老汉没多说他也没多问,至于那个叫燕儿的小姑娘,看起来似乎是老汉的孙女,但他又觉得有点不对劲。
当然这跟他没太大的关系,他也没在意这个,然后小姑娘熬的药他并没有喝,以身体并无大碍拒绝了,真正原因是他不确定那药是否有用,是否有副作用。
这可急坏了杨济老头儿,好一番苦口婆心地相劝,可他硬是不喝,老头儿也没什么办法,好在燕儿做的稀粥他喝了,而且喝完了,这才让杨济多少安下心来。
当然也不是说他喝了多少,毕竟身体太虚弱,主要是那粥碗实在太小,几口下去就见底了,不过肚子里总算有了点东西,他也稍稍精神了些。
“公子莫要见怪,家里穷苦,平日里只能以稀粥度日,委屈公子了。”小姑娘拿走粥碗,杨济一脸歉意道。
他客气道:“杨老伯您是我的恩人,千万别这样客气了,叫我如何担当的起。”
杨济谦恭道:“公子乃大贵之人,相救于公子那是我的荣幸,公子还请务必不要见外。”
他正色道:“若杨老伯再如此,那我便只好离开了。”
他有点无奈,自从他醒来,这个老头儿可以说对他是客气至极,关切至极,甚至谦卑至极,仿佛他才是那个救人的人一样,这让他很不习惯,也很不舒服。
“公子莫怪,公子莫怪!”见他这样说,杨济一下子有点慌了,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拿来被子披在他身上,关切道:“公子的伤确无大碍?”
“确无大碍。”他说。
不分轻重,受伤对于以前经历过无数残酷甚至残忍训练的他来说就像吃饭一样平常,现在的伤他很清楚,抛去身上那些细小的划伤,主要的伤应该是胸部淤血,胸骨也应该断了两到三根,不过并没有压迫到内脏。
这种伤不算重也不算轻,关键是需要好好休养以及自我的锻炼恢复,从这点上来说,其实现代和古代差别不是很大,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个,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他是怎么受的伤,于是问道:“杨老伯,还请再详细说一遍你发现我时的情形。”
“公子还是都不记得?”除了刚醒来那一会儿,之后这位公子的言行举止都很正常,杨济还以为他已经恢复记忆了。
对此虽有些失落,不过也还好,杨济回想了一会儿道:“我今日上午进山砍柴,经过北山崖时,发现公子倒在一片荒草之中,当时公子便是这样全身划伤昏迷不醒,如此天寒地冻,公子昏死在荒野,非丢了性命不可,我便将公子背了回来。”
“北山崖是何地?”
“北山崖便是北边山中崖渊,纵横数十里,高耸数十丈,出了村子,进山约二里便可遇见。”
他点了点头,随后掀开衣袖和裤腿看了看身上的那些划伤,想了想问道:“山崖上方杨老伯可曾知晓?”
杨济点头道:“知晓,老夫壮年时曾两次去往长安,势必要经过那一段路,山崖上方为密林,出了密林便是去往长安的官道。”
官道……密林……长安……
他嘴里念叨着,表情若有所思,开口道:“杨老伯可知附近十里八乡,可否有我这般穿戴之人?”
杨济摇头道:“不曾见到,岂止十里八乡,公子衣着之华贵,老夫也仅是当年自长安城中有所遇见。”说完,杨济看了看他,又道:“公子可否怀疑是从那山崖上方摔落至此?”
他点了点头,其实在问杨济之前,根据身上的伤他已经猜测很可能是从高处摔落所致,现在看来他极有可能是从那北山崖上摔下来的。
看他若有所思的表情,杨济还以为他是在担心,便道:“公子吉人天相,虽暂时失了记忆,但想必会很快康复,且一看便知公子身份贵重,想来如今府上已开始派人寻找,公子安心在这里养伤便是,相信府上不久便会寻到公子。”
他看了看老头儿,笑了笑没说什么。
其实他是谁,他是什么身份对他来说根本就无所谓,他现在在意的是怎么从山崖上摔下来的?为什么会摔下来?
还有就是他现在受了伤,起码半个月无法正常活动,吃喝都要别人照顾,虽然杨济是这样的态度,但他却不能一直在这里打扰,所以不管怎样,最多五天,如果到时仍旧没人来寻他,他便会离开。
当然受伤的他肯定会行动艰难,不过也还好,对于一个曾受过极度残酷训练的人来说,即使再艰难,生存,永远都不是什么解决不了问题。
至于这份恩情……
他正想着,穿着破布棉袄的小姑娘走进来,偷偷瞄了他一眼,然后小手跟老汉比划了几下,好像是要去睡觉的意思,杨济跟她说了句“去吧”,小姑娘就快步回西屋了。
“公子莫怪,燕儿就是这样性子。有些害怕生人。”杨济说道。
他笑道:“哪里,我看燕儿很是乖巧,很讨人喜欢,只是为何不曾听到燕儿讲话?”
他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一问,不过转头发现杨济老头儿在那不知道发什么愣,提醒道:“杨老伯?”
“啊?”杨济终于回过神来,赶忙道:“公子莫怪,刚失了神,公子不知,燕儿实则口不能言,无法讲话。”
他也没什么意外,小姑娘果然是个哑巴。
可俗话说“十聋九哑”,小姑娘既然是哑巴,按理说应该听不见才对,但小姑娘明显是能听到的,难道是后天造成的?如果是这样,也并非没有康复的可能,他随口问道:“燕儿自小便是如此?”
杨济老头儿看了看他,浑浊的老眼闪了几下:“回公子,燕儿为何口不能言,其实我也不知。”说着,老头叹了口气,才道:“不瞒公子,其实我并非燕儿的爷爷。”
他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杨济并没有留意的反应,满脸悲痛道:“燕儿是个可怜的孩子啊,不敢隐瞒公子,老汉我救下公子与燕儿亦有所关系。”
“嗯?”这他倒是没太明白。
杨济看了看他:“其实燕儿的经历与公子很是相似。”
他淡淡道:“从何说来?”
杨济用他干瘪的手挑了两下油灯,回忆道:“那是五年前,也正是这样的冬末时节,同是在进山砍柴的时候,我在北山崖下发现了燕儿,燕儿当时的情形与公子相近,均是不省人事且全身多处划伤,我见其年幼可怜,便将其背了回来。”
他看了看这个杨济,没说话。
“公子稍等。”老头儿似乎也看出了他的怀疑,说完就直接起身去了西屋,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小包裹进来,慢慢打开道:“公子请看,这便是当年发现燕儿时,她身着的衣装。”
油灯的光线昏暗,不过大体能分辨出眼前是一套粉色的童装。
年久的关系,衣装显得很陈旧,颜色也褪了许多,不过还能看出做工很是细腻,衣装前襟、袖口,裤脚、鞋子上也都绣着精致的花纹。
总体来说,这套衣装虽然远不如他身上的华贵,但也属于上乘,绝不是一般人家孩子能穿得起的。
然后跟他身上的衣服一样,这套漂亮的童装上也有很多口子,似撕扯的,似划破的,最后他发现在那衣服的腰间还系着一个粉色香囊,香囊上绣着一只可爱的小燕子。
“燕儿的名字就是因此而来?”
他刚刚其实并不相信杨济的话,准确地说是不完全相信,但看到这套衣装,他基本能确定杨济没有撒谎,不过他还是没太明白这老头儿是什么意思。
“正是。”杨济慢慢将衣服叠起来,将包裹系好,叹了口气道:“那时将燕儿背回来后方知她的伤十分严重,我当时很是焦急,可不见其家人前来寻找,且为其请了多位大夫亦毫无办法,就在老汉我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昏死足足七日的燕儿竟然奇迹般地醒来了。
之后俩月,燕儿的身体逐渐恢复,可我发现她无法言语,且总是自睡梦中惊醒,且每次都异常惊恐并大哭大叫,这样过了一年有余才有所好转,不过之后每当问起其经历与身世时,燕儿的反应亦会如此这般,甚至犹有甚之,而不能言语之事也始终如此,于是后来我便与那香囊之意呼她为燕儿。”
他点了点头,其实在看到燕儿那套衣装的时候,他就已经有所怀疑了。
身为富家之人,自荒山野岭的山崖上摔落本就有些蹊跷,如果说他一个成年男人如此还有些解释的空间,那五年前最多只有七八岁的燕儿为何也会如此?
现在看来,燕儿当年极有可能是遭遇了什么不幸之事才自山崖坠落,若燕儿如此,那他呢?
他正若有所思,就听“扑通”一声,老头儿跪在了他身前。
他本想赶快将其扶起来,不过身上的伤导致他动作艰难,再加上这老头儿执意不肯起来,他最后只能无奈道:“杨老伯,这是哪般,我如何受得起!”
杨济却不管这些,浑浊的老眼中泪光闪闪,恳求道:“公子乃大善人,老夫有一事恳求公子,还望公子成全。”说完,这老头儿就“梆梆梆”地给他磕了三个头。
他有点脑袋疼,开口道:“杨老伯你与我有救命之恩,什么话起来说便是。”边说着他边去扶,可这老头儿就是不起来。
杨济泪眼婆娑道:“老头子我孤独大半生,本以为这辈子便这样度过,却不曾想在朽木之年遇见了燕儿,我与燕儿虽非亲系,但这些年却也早已将她视为亲孙女一般,我这把老骨头不知哪天便撒手咽气,却如何也放心不下孤苦的燕儿,我知晓公子身份高贵,不敢做多妄想,只盼公子能念在我这把老骨头的情分上,今后可照顾燕儿一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完,杨济也不管他的反应,又是“梆梆梆”地一顿磕头。
他叹了口气,其实他早就看出了杨济的心思。
这个老头儿之所以救他,善心可能有,但更多的应该是看出了他乃富贵之人,想着能借对他的这份恩情得到什么回报。
所以如此穷苦的老头儿才会第一时间去为他请大夫,才会在得知他吐血之后那么焦急甚至无端地训斥燕儿,才会对他那么客气谦卑,才会在得知他失忆的第一时间有所失落……
他之所以看出能看出这点,除了老头儿的所作所为和时而狡猾的眼神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是燕儿。
他能看出杨济对燕儿并不是很好。
例如小姑娘在熬药和做饭时,杨济除了不停地厉声催促之外,就一直在屋里谦卑地照顾他,一点忙都没帮过。
例如小姑娘要去睡觉了,还要过来跟杨济说一声,他现在回想当时小姑娘的手势,似乎是在说“碗筷洗完了、地扫干净了、柴火收拾了,可以去睡觉了么?”
当然这些并不能直接说明问题,而让他真正确定的是燕儿的那双小手。
一个最多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平时就算干再多粗活,手也不至于粗糙的像个三四十岁的农妇的手吧。
更难以接受的,那双小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冻裂的伤口,小小的手背就像干裂的大地一样,看得他都有些心瘆,可杨济对此却似乎视若无睹,这让他根本无法相信这个老头儿平时是疼爱小姑娘的。
如果他猜的不错,当初杨济之所以救下小姑娘,估计更多的也是想凭借这份恩情得到小姑娘家人的回报,毕竟小姑娘的那套衣装也绝对是富贵人家才穿的起的,只是可惜了这些年小姑娘的家人都未曾来这里寻找过。
至于此时杨济又下跪又磕头说的这个事,意思很明显就是想将燕儿托付给他,所谓的疼爱小姑娘是假,真正的用意则是如果他答应了,那小姑娘以后就相当于是他的人了。这不仅能让老头儿的富贵梦更加稳妥,更重要的,杨济身为救命且收养小姑娘的“爷爷”,今后从他这得到的好处或许就不只是救命一恩这么简单了。
这应该就是眼前这个老头儿打的算盘,而之所以突然如此的起因,应该就是他刚刚说小姑娘的那句:“我看燕儿很是乖巧,很讨人喜欢。”,否则这老头儿应该不至于这么冒失。
还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老头儿看出了他这个人似乎比较好说话,而且不止一次地提及这份恩情,老头儿可能是想趁着他“失忆”没有任何安全感的时候,想尽可能地将其对他的相救之恩所能得到的好处最大化。
这是他的猜测,可能并不准确,但想来也不会差太多。
不得不说,这老头儿还真是精明,虽说手段不是很高明,但若是一般人,被他这样又下跪又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着,还真可能着了他的道。
当然这跟他答不答应杨济没什么关系。
杨济是什么样的人、出于什么目的救的他,他根本无所谓,因为最终的结果是杨济把他从荒山野岭背回来了,给他吃、给他住、给他请大夫……
他记住是这份恩情,他也一定会有所报答。
但杨济此时的要求与报恩是有本质区别的,而且如果他答应,那就相当于做出了承诺,可他现在连他是谁,他的身份是什么,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根本无法做出这样的承诺。
他慢慢把杨济扶起来,看了看他,正色道:“杨老伯,我如今失了记忆,将来的一切均尚未可知,无法做出任何承诺,不过我可以答应你,如若我能做到,我会尽可能让你和燕儿过上更好的生活。”
他的回答已经很直接很到位了,精明的杨济反应也确实如此,只见其立刻老泪纵横,眼看又要跪下磕头,他只能忍着伤势的剧痛强行将其扶住。
杨济哽咽道:“多谢公子,公子恩德,老夫来世愿做牛做马为其报答。”
他笑了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之后杨济又是好一番感激涕零,直到见他又要摇摇欲坠,激动的老头儿才在一番关切并小心翼翼地为他铺好被褥之后回西屋了。
外面寒风依旧在吹,熄了油灯的屋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趟在炕被里的他很倦却久久无法入眠。
这个夜,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