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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化二年初
初如雪手里拿着的酒坛放在地上,她摸着坛子口,将那酒拆封了,打开,又拿出碗来,摸着碗沿和坛沿,将酒慢慢倒入碗中,用手试着多少。
倒好了,她将坛子放下,端起那碗来,第一碗洒在明嘉帝的陵前。
那味道便顺着风散开来,十分甘冽醇香。
钟离啻闻着这味道,觉得有些醉了。
初如雪倒了第二碗,自己仰头喝了。
她这些年,大抵是没有怎么喝酒的。因为软骨散,她知道,她不宜多饮。
只是今夜,初如雪却觉得,自己大抵这样喝一次也算是件不错的事情。
明嘉帝就那样死了,初如雪心里,是怎么都不觉得舒服的。
她原觉得,明嘉帝该死便是他怎么死了,都不会叫她觉得难过。可是当明嘉帝果然死了,而且是死在了她的剑下时,她觉得难受。
她心里,不论是为了初氏一族还是钟离啻,对明嘉帝,都是带着十足的怨恨的。
她承认,自己不是圣人,没有原谅明嘉帝的能力。
明嘉帝死了,初如雪心里的那些恨没有消失,因为初氏一族不能再活过来,老王爷不能活过来,昭仁皇后也不能活过来,她什么都没有的得到。
除了一段难受的心思。初如雪伸手,摸摸明嘉帝的陵碑,闭上眼,将第三碗洒在碑上。
明嘉帝生前,大抵是喜欢落日红梅酒的,可是他不常喝,不仅仅是那酒工艺复杂,更是因为那酒里,总是带着那花的味道,他大抵不想想起那个味道的。
初如雪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心愿大抵只有一个,那就是为初氏一族平反。后来明嘉帝给了初氏一族一个两边都看得过去的结局,她知道,那便是圆满了。若是明嘉帝没有那样做,沐靳上台之后,怕是连这么个结局都不能有了。
“我原真觉得,初家的事情,大抵是大过天的。可是后来初氏一族没有事情了,我又觉得自己好像矫情了这么多年。”
“他待我,是极好的。我大抵也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没有多少人真心待过,所以他一那样做,我便无法了。”
“我承认,我喜欢他。我曾经想逃避的,退缩的,如今都摆在面前,一步都退不了了。”
“你大抵不愿意看见他登上帝位,成为中原的主人的。”
“只是你躺在这里,却也是没有什么能力来阻止了。因为现在,我支持他。”
“如今我和他成为夫妻,玉界山也重新回到中原。”
“那笔钱,我最终还是给了他。我曾说过,谁能收复玉界山,这笔钱便是谁的。他做到了,我便不能失诺。”
初如雪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一碗一碗地喝那落日红梅酒,现在已经微醺。
钟离啻看着她那样喝那酒,知道她心里大抵是难受的,可是又不敢上前去阻止,只能这样看着。
初如雪喝了许久,却突然打一个酒嗝,指着钟离啻的方向,道:“你也出来吧!”
钟离啻怔了怔,尴尬地出来,他自以为自己跟踪得很好,却不想,还是被她发现了。
“你以为我这些年来,这一双耳朵便是白长了么?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刚来我便听到了!”
初如雪将喝完的酒坛扔过去,砸在钟离啻脚边。
“带我走!”
初如雪感觉到钟离啻到了她身边,便去拽钟离啻的手。钟离啻也伸手握住她的,轻轻抱着她。
“我原觉得,若是我一直恨着他,大抵和你在一起,也能放下的!”
初如雪拽着钟离啻的手,扑在他怀里。
“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难受!尤其是今日。去年这一日,他便死了,死在了我的剑下。我知道你心里恨他,他罪不可恕。可是如今你我已经要结婚了,我想,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恨他了?”
“我知道,这些事情,不是一个原谅和理解便能解决的。我也知道,你心里的怨恨,不是这么一两句就能化解。你一直以来刻意地不在我面前说这些事情,便是沐靳的事情,你也不曾同的提。”
“可是我们都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不提,不论,便能忘了,淡了。”
“可是我没有办法!他是我父亲,便是他罪大恶极,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情。我承认自己不能过去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心里对他、对沐靳、对大渊王朝的愧疚!”
“当初在春红轩里,我隔着窗子,看见他逼着我娘,说那些事情时,我娘撞在他的剑上死了,我恨毒了他,我想着这一生都不要原谅他!”
“可是这是两回事!”
初如雪说完这句,闭上眼,只任由钟离啻抱着。
她知道,这件事情,大约是叫钟离啻为难的。
大抵借着酒力,初如雪将这些日子不能说的,全都同钟离啻讲了。
钟离啻听着初如雪的那些话,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道:“其实,我大约对他,也没有那么恨了。”
逝者不能再复苏,何况明嘉帝如今,也到底死了。
而且是死在了初如雪的剑下。那种绝望,大抵和昭仁皇后死前,是一样的吧。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脸上的痛苦,他知道,他不该叫她这么难受的。
“如今他安葬在这里,也算是曾经的事情有了了断吧。何况,我既然选择了雪儿,便也须得选择明嘉帝的。”
这是钟离啻,对初如雪的承诺。
钟离啻最后推着初如雪离开时,天空飘起了雪花,十分冷清。
夜里,钟离啻与初如雪相拥而眠,像是两个在极地的人,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年后,钟离啻便将国事一股脑都丢给宇文素戟等人,自己叫罗小锤驾着一辆舒适但不显眼的马车,穿着件便服,带着自己的皇后殿下,和两个小不点,一路南下去了。
路上,初如雪听着南方的鸟兽虫鸣,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近一个月的奔波劳累,他们终于到了南疆。
钟离啻带着初如雪,到了曾经住过的宅院,是南疆曾经的靖南王府,没有被破坏,如今看着倒还算完好。
只是门上的锁上,生了铜绿。
钟离啻拿出钥匙,打开了这久不经人的大门。
初如雪听得见那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就像是一个垂垂朽矣的老者,在那里哀叹,又或是呻吟,嗔怪。
“如今终于再次来到了这里。”
钟离啻没有想到,自十七岁一别,竟是已经七年没有再回来了!
“你已经长大了!”
初如雪被罗小锤推着,到了钟离啻面前,便也理所应当地调侃。
钟离啻笑笑:“嗯,长大了,而且做了父亲!”
两个孩子看见这宅院,十分好奇:“爹爹,娘亲,这里是咱们家的么?”
月儿对周围的东西大抵好奇心强一些,便立刻跑到院子中去,东瞅瞅,西看看。
初如雪听了,笑笑:“嗯,是你家的!”
如今钟离啻不知对着两个小东西使了什么妖术,他们都似乎不怎么理财初如雪了,凡事都要先找父亲,便是称谓上,如今也是颠倒了,竟一个个都先叫父亲,再叫母亲了!
初如雪对这件事情,大抵心里并没有那么抵触,她觉得孩子们能这样喜欢自己的父亲,大抵也是好事。
何况她自己还乐得清闲!
寻儿站在门口看看,又跑到钟离啻身边,拽着钟离啻的衣袖,问:“爹爹是不是很久没来住了啊,这里的门墩上都落灰了!”
钟离啻见寻儿观察力不错,便笑笑:“嗯,大抵有些年头没有回来了!”
初如雪听着这父子这样说话,也微微一笑:“你们如今都是要联合了么?”
寻儿想想,道:“嗯,娘亲说过,要扶持弱小。我看爹爹和娘亲说话时,爹爹都站在下风,娘亲倒是看着盛气凌人地,自然是要帮着爹爹了!”
初如雪:“……”
她几时说话“盛气凌人”了?
这小东西,自小便这般,往后可怎么好!
于是初如雪上前,要抓了寻儿来好好“教育”一番。寻儿见势头不妙,便赶快躲在了钟离啻身后大喊道:“爹爹救命!娘亲要谋杀寻儿了!”
钟离啻却是将寻儿拎出来,递在初如雪面前,道:“我看你娘亲也没有要谋杀你的意思啊,你这小家伙倒是知道靠着我!”
寻儿被钟离啻捉住,送到初如雪面前,初如雪便也不客气地抓了寻儿,将他拽在怀抱里,戳一下他的小脑袋:“好啊,敢公然编排你娘,看我不收拾你!”
寻儿将五官和脖子缩在一起,知道这一顿是逃不了了。
只是初如雪却是没有果然下手怎样,只吓唬了寻儿。
她是没有那样的心思,也不怎么喜欢打骂孩子的。
一家人进门去了,钟离啻看着这院子,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一些野草似乎在慢慢长出。
院子里都积灰厚重,大抵这一日是怎么都不能住人的!
钟离啻想了想,便转身对罗小锤道:“你且去找找看,有没有短工,若是没有,便去抚顺路,那里是南疆守将刘威的府邸,我父亲原与他有些交识,他大抵能找些人手来。”
这么大的院子,只靠着他们五个人,而且两个是小孩子,凑起来都算不得一个人,还有一个他自己也不舍得使唤,那便只他和罗小锤两个人,那要打扫到何年何月!
“皇……少爷您原该早些打招呼的,如今这样,现在又正的农忙,哪里找短工!”
自然,哀怨归哀怨,事情还是得做的。罗小锤于是抛跑出门去。
钟离啻笑笑:“我原想着,到了这里,且看一看这府里的陈设,是不是和我当年离开时一模一样。如今看来,似乎也果然差不多。院子里那棵槐树,是栽在盆里的。原它在后院的矮墙旁边,我太淘气,我爹便叫人移植在一个大盆里,又给装了轮子,好叫府里的人搬来搬去,我也找不到它。”
钟离啻走到那树下,拿起旁边的铁锹,将这盆旁边的泥土扒拉开,便果然出现了轮子。
只是这树过了这么多年,早已经通过深入扎根的法子,将自己顺着那盆子的孔里穿出来,扎在地下,而且扎根极深,那瓷质的盆底已经被挤得开了裂璺。
“我后来离开时觉得大抵这东西每人照顾,便叫人在花园旁将土填上,想着这样的话,花园里的水便能渗入到这盆里,它也就不至于在我回来前死了!”
现在想想,钟离啻觉得自己大抵是有些痴人说梦。他那时离开南疆,便再没有那样的机会,再回来了。
这一别,变成了数年!
“你倒是会想办法!”
初如雪到钟离啻身前抓着他的手。钟离啻反握着初如雪的手,道:“如今这树已经把这坛子挤破了,大抵是没有什么用了!”
钟离啻看着这裂纹太大,知道这盆稍稍一动便会破裂了,也不再做其他。
罗小锤没有找到几个人,最后只得去寻求刘威的帮助。
刘威这人年纪大些,听到是钟离啻,先是吃了一惊,又立刻换了朝服,前来迎接!
“末将刘威,参见皇上皇后!吾皇万岁!”
钟离啻慌忙将刘威扶起,道:“刘将军却是折煞钟离啻了!您是长辈,自然该朕拜见您!”
自然钟离啻如今身为帝王,不能做与刘威一样的礼,便只行了一个下礼。
初如雪也微微颔首:“刘将军客气!”
刘威全然没有想到,钟离啻会来南疆。照理说,他如今应该在新城,处理朝政吧?
钟离啻看得出刘威的疑惑,便道:“朕南下的事情,只几位要员知道。只是件小事情,不必劳师动众。故而没有先去府上探望!”
刘威听闻此言,也了解了,便道:“却是末将考虑欠妥!”
钟离啻不说是什么事情,刘威也自然不会去问。
钟离啻是老王爷的儿子,又曾经两度在北疆立过战功,到底身为武将,刘威对钟离啻,是从心底里的敬服。
如今钟离啻身为一国之主,刘威自然更加敬畏了。
因为钟离啻要叫人来打扫庭院,刘威又见他连侍卫都没有叫,便知他是果然不想声张,便也清楚了,于是从自家府邸紧急抽调一批侍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