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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嬬因见着他姿态彬彬,不带有一丝戾气。左丘沉浮于雾气之中,他的眼神似有睥睨苍生的魄力,贺嬬因看得不禁有些失神。
这人竟真是夜游?如此之人,做阴间的夜游,当真是令人咋舌。
像是察觉到话题扯得有些偏远了,左丘正了正神色:“贺姑娘,想必您是不知的。严鉎他,他其实是毗沙的孩子,只是迷恋阳间,十年前执意投胎之际。毗沙放心不下,只得索下了严鉎的一魂一魄于阎王殿。一魂封于殿内,一魄放置在一丈镜中。如此来之,毗沙便可在一丈镜中看严鉎在阳间的生活。”
贺嬬因愕然,显然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严鉎的身世。严鉎居然大有来头。
“毗沙便是阎罗王。缺了一魂一魄的严鉎在六岁时便无法继续生长,心智实则也只能发展到其十岁之时。贺姑娘,这下您应当明白了吧。”
贺嬬因滞了两秒,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这她还是听说过的,阎罗王还未投胎之前正是阳间上古时期的毗沙王,在阳寿未尽时带领自己的一千率臣与八百侍臣攻打他国,却葬身沙场。
他死后,剩余的一众臣子却是心甘情愿为他陪葬。后在毗沙王端坐于阎魔天时,他的率臣与侍臣便统统成了他在阎魔天中的阴侍。
“本人此行,便是奉毗沙之命,见贺姑娘与严鉎遇险,用了阴间的障眼之术来为贺姑娘解围。常姑娘现已无碍,想必此时已经出了傅府。障眼只能持续半个时辰,本人还有要事在身,也不宜在此停留过久。贺姑娘,这是通面佩,毗沙让本人赠与您。”
“通面佩?”
只见左丘是先从袖中掏出通面佩,递给了严鉎,再由严鉎转交于贺嬬因。想必此举也是担心周身阴气伤到了她。
贺嬬因观察手中与寻常玉石无异的通面佩,颇为好奇。
“这是夜游沟通阴阳两界之物,使用时需面向西北,十指扣玉四下,本人便会前来。如此一来倒是少了本人寻路之不便。切记,不可少扣,不然究竟请来的是哪位夜游,本人可就不知了。”说道这儿,左丘面露笑意。
贺嬬因猜想他定是知道的,只是不告诉她罢。
扣玉四下自是有缘由的,便是这左丘在众多夜游神之间排行第四。
就又听他补充:“寻常时候,贺姑娘只需将此玉佩于腰间,绝对要妥善保管。”
“我定是会的,你也不必叫我贺姑娘,还是直呼我贺嬬因吧。”
“这是本人荣幸。”他再次颔首,抬头时眼神却飘忽不定。“剩下的事就只算你自己了,本人还有他人之命要索,要知这世间生死轮回不过弹指之间……”
贺嬬因没有再回答,像是在想左丘的话语。
刚刚散尽的雾气又起,左丘像沉浮于重重白雾之中的亡魂,来去一世。待雾散去,气温骤伏,又一切如常,仿若梦一场。
贺嬬因呆呆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才转头看向严鉎,本想说些什么,终是化成了唇边玩笑一句:“没想到,你出身显赫啊!”
严鉎“噗嗤”笑了,拉着贺嬬因往柴房门口走去。
快到门口时,贺嬬因突然灵光一现,现在不还是障眼时分,何不趁此机会给傅云生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好让他在小段时间内不得为非作歹!
她四处打量,在草垛边拾起两根木柴,让严鉎帮着摩擦生火。严鉎一下明了贺嬬因的心意,贼溜溜一笑,手上动作却丝毫不停。
只听“刺啦”一声,才一会儿工夫,一根木柴上就蹿起了一团火苗,火光闪烁几下又慢慢稳定下来。
正需如此。贺嬬因心下一喜,举起那根点燃了的木柴,带着严鉎快步朝停云阁的方向而去。
夜游殿。
西北。
左丘进了庭院,阴间的月亮向来是圆的,惨白的月光落进园中,照得枯黄的枝丫凄凄凉凉,惨淡一片。
千年前的杏树如今枯萎,千年前的日游如今不再。
左丘睥睨月光,往事便纷至沓来。
日游触怒周帝公之时。牵连夜游殿推倒重修,还是淄丘为他保住了这棵杏树。本想等得杏树年年抽芽,盼得日游千年轮回归来,却后知她早已魂飞魄散,葬生奈何。
既是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杏树万年开花又如何?
千年以前,毗沙方才在任八年。罗依与他却已经相守三千年。
罗依是日游之一,却在夜游殿中种下一株杏树。闲时喜爱来看杏花,同样来看左丘。
左丘永世记得那时的情景,罗依侧身依傍在杏树边上,轻抚淡色的花朵。他记得她说,她不喜奈何桥边的彼岸花。
因为,明知道过了奈何就无彼岸可渡,却还要伴泪看得桥边彼岸盛放。
那时左丘从殿中推门而观,斜倚凭栏,抬眸将罗依锁进眼眸中。将她的青丝抚在耳际,又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你说,一吻的时间究竟有多长,永远又能有多远?为何记忆就偏偏截止在这个时刻。
周帝公手下差使来宣旨,进门一眼却瞧见左丘留情一吻。最后,旨没宣成,人却被带走……差使报于周帝公,周帝公本与夜游无任何交情可言,又报于东岳大帝。
人可留情,鬼最忌留情。周帝公原也不是懂情之人,早在地狱的粪水与血雨之中忘却了情为何物。又怎懂?
身为阴帅,日游夜游本就在阳间看尽万千为情所伤之人。他们深知情如罂粟,却仍然义无反顾。
毗沙在千百次轮回前,尚在阳间做凡人的左丘有恩于他。在他出面之下,保住了左丘免受诛心狱之苦,却对他说,罗依要在奈何中被封固一千年。
情愿为了,不想投胎之人可以在奈何中千年,千年之后,如依然有情即可再续前缘。罗依同他们一起一千年,无妨……
在时日穿行之间,左丘仍然在庭院里照顾杏树,一百年又一百年,三百年过去。
偶然一日,途径夜游殿的小鬼见他执迷,终还是道与他听:罗依实则早已经被断了三魂灭了七魄,丧于伤心崖,肉身也已腐在奈何之中,唯独他却不知。
左丘那时如同疯魔一般,奔进阎魔天同毗沙理论,大闹一场,恨记于心。原是东岳大帝审理之际,阎罗王便只为左丘求情。因为若是保他,便需将所有罪责推至罗依身上。
东岳大帝迁怒日游,废除日游的职位,推倒了日游殿。从此世间连“日游神”的官帽都再无一个!
可留自己独活,有何意义?左丘恨不能自己这个“夜游神”不当也罢,奔至伤心崖与罗依一同散尽。
但他不能……在他成为夜游之际,他的魂魄早就不能由自己左右。
除非东岳大帝也废黜了他,不然他也必须带着这副行尸走肉般的魂魄夜游在阴间的伤心之城。
孽城,业障之城。业障于身者在此驻留,驻留于此者徒增业障。
于是,他只能任由杏树枯败,纵使阴间之树永生,只需浇水便即刻抽芽开花。
左丘踱步到杏树之前,俯身拿起白玉桌上一壶甜酒,浇于树下。淅淅沥沥一阵,杏树瞬间抽芽开花,淡色花朵与千年前一样,但带了些许甜味。
多半是这酒的缘故。
罢了,花也开了,情也了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