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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梦断十里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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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K大章……话说我真心羡慕3K党,妒嫉2K党。】

    晌午刚过,一个背着褡裢,大袖飘飘的儒衫少年沿着田埂小道上了官道,向十里渡行去。这少年身影看似峻逸,可每一落步,哗哗的金铁相磨声就伴着响起,也扯得他一对稍嫌细柔的剑眉跳个不停。

    一贯二百文的压力竟然这么大啊……

    少年正是王冲,正为肩上的负担叫苦不迭,可想到昨日新得的表字,又觉得庆幸不已。若是真成了王守仁,怕心头要压上万贯大钱般沉重的巨石了。

    王守仁是谁?王阳明……

    王阳明是谁?还需要解释吗?

    昨日王彦中道出“守仁”二字,王冲反应过来后,当时就后背出汗。这个名字宛如长空皓月,高高挂在天穹上,真成了自己的表字,一辈子都得沐浴在它本有的光华之下,他还能过自己的日子吗?

    长者赐,不敢辞,何况是老子给儿子取的名。要惹得王彦中恼了,非要死扣在身上,那就麻烦了。

    因此王冲很“委婉”地提出了反对意见,“儿子以后会事事以仁为先,这辈子再不吃荤,走路绝不踩着蚂蚁。别人啐我唾沫,我等它自己干,别人打我左脸,我转右脸让他继续打……”

    王彦中发飙道:“不满意就直说!怎么还是不走正道!”

    于是,王冲的表字变成了“守正”。

    自今而后,长辈和同辈在正式场合都会叫他王守正。

    尽管王守正听起来跟王守仁差不了太多,但王冲总算是避开了这一记天降陨石,而由新得的表字,王冲的人生也揭开了新的篇章。

    这话可不是虚词,王冲现在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大口吃肉,顿顿香油的日子没过几天,就这么告别了。原因很简单,家里没钱了。

    王彦中收了王世义和邓衍为徒,取回了王冲之前写给何三耳的假契,又特意打点了于保正。一番收拾,擦干净了王冲的屁股,也将钱引用得精光,连王冲从王何氏那揩下的油也被榨干。

    今日王彦中去广都县找二舅和程四叔,王冲负责到十里渡置办酒菜。仅剩的十贯钱引要还给邓衍的三叔,只能背着钱币去买东西。

    北宋时勿论钱引钱币,都是分区域使的。蜀地专用铁钱,王冲背着的褡裢里就全是这玩意,而且还不止一种。有“绍圣元宝”、“皇宋通宝”、“绍圣通宝”、“政和重宝”四种大铁钱,还有小铁钱“崇宁通宝”。其中的“皇宋通宝”还是陕西钱,据说是为解决大观年时蔡京在陕西铸夹锡钱惹出的乱子,让陕西铁钱回升到原值,才把这种钱引人蜀地流通。

    此时大宋钱币之乱,非王冲所能想象。他还得庆幸自己是在蜀地,要是在陕西河东,什么折三、折五、折十,外加铜钱铁钱、夹锡铜钱夹锡铁钱之分,即便他是理科出身,也要被折腾得脑袋发晕。

    铁钱在蜀地还有大小之分,两个小铁钱当一个大铁钱,王冲的褡裢里有四百小铁钱,一千大铁钱,折合一贯二百文大钱。昨日按类别收拾好,几串钱绑在一根长麻绳上,兜进了褡裢。搁上桌子时,轰的一声闷响,桌子腿都晃了一下。

    大铁钱一贯重十二斤十两(宋斤),接近八公斤,小铁钱一贯重六斤八两,接近四公斤,这一贯二百文就有将近十公斤重,弄出这动静也不出奇。

    背着这些铁钱步行好几里路,对未经磨练,还只是少年的王冲来说,确实有点吃力。这感觉让他回忆起了上一世里,背着老板、小蜜加自己总共三台笔记本电脑满城跑的时光。

    这还算好的,若是背着百年前蜀地的大钱,那就是背一台服务器了,那时候大钱可是现在的两倍重。蜀人为什么用交子?不就是这重量闹的么。

    眼见十里渡在望,王冲脚下也轻快了一分,要解脱了……

    《禹贡》曰:“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岷江在李冰所开的都江堰宝瓶口分流出内江,由此奠定了天府之国的根基。

    内江再分出郫江和检江,郫江绕成都北面和东面,因唐时建成都府,引为护城河,也名府江。检江走西面和南面,唐时蜀锦闻名天下,织女们在江中濯锦,也称濯锦江,简称锦江。两江汇于合江亭,文人习惯把绕着成都的江河泛称为锦江,两江合流而下的大江也叫锦江。

    十里渡正是合江亭之南这段锦江的一处渡口,若干年后,这段锦江又名府南河。不过在此时,即便已近冬日,水面也宽两三百步,远非后世能比。

    十里渡实际在成都府城南面十五里处,只有去东面灵泉县和简州的零星行人商旅会从这里过江。这个地方作为渡口的知名度,远不如它作为风景地的知名度,在城里人的口里,十里渡有个更雅的名字:海棠渡。

    三合土铺成的官道尽头就是渡口,两旁零零星星立着十来座屋舍,但即便是紧靠着江边的那座两层木楼,也都掩在深深花木中,几乎找不到存在感。

    这就是海棠渡,只可惜眼下是十月,要到春时二月,才能见到海棠花开,这姹紫嫣红正是芙蓉,在冬日来临前正努力绽放着最后一抹绚丽。

    官道上行人寥寥,颇为荒凉,王冲心说这样的景色,在九百年后就是人们趋之若鹜的休闲地,而在此时的宋人眼里,也只比荒野僻地高过一线。

    终究已是宋人,王冲按下无谓的感慨,举步向江边木楼走去。

    那是座酒楼,海棠渡方圆几十里内唯一的正店,也就是可以自己酿酒售卖的酒户。楼名海棠楼,酒名海棠春。买酒占了王冲此行采购的大头,海棠春该是四十文一升,十升一斗,买两斗就得八百文大钱。

    王冲此行可不是光买东西,他还想卖东西。辛苦十来天,躲过了破家之灾,王彦中又料理好了首尾,现在他总算能以正值状态面对这个时代,从头开始。

    读书是必由之路,而靠着后一世的知识挣出第一桶金,也是为今后打下物质基础。卖什么还不知道,但王冲确信总能卖出点什么。

    一路走一路看,一片老槐树林下是一个茶馆,茶博士,估计也就是老板,两张竹椅并在一处,伸腿枕臂,睡得正香。

    茶馆对面那片海棠树下,一丛丛芙蓉裹住几间木屋,花色中的破败倒另有一番韵味。屋子里立着若干货架,粮米、布帛、药材甚至锅碗瓢盆,是个杂货铺,什么都有,就是没客人。

    挨着杂货铺的是一溜简陋棚子,蔬菜瓜果、粗瓷陶器、黄纸香烛,东西比杂货铺还杂。穿着短褐,头裹布巾的卖家也没老实蹲在棚子里等候生意,而是聚在一个棚子里,嘀嘀咕咕着什么,像是在赌博。

    王冲蹬蹬走过,身上的铁钱哗哗直响,却没一人抬头打量,更谈不上招呼买卖。趴在人群边那只老得毛都脱了好几块的中华田园犬懒懒看了看王冲,再转头继续盯着人群,尾巴缓缓甩着,节奏没变半分。

    棚子对面,跟茶馆隔着一大片荒地的屋子相对整洁一些,门前一根丈高的杆子挑起一面幌子,正是店招,上书一个“解”字,这就是质库,民人办的质库叫解库。

    这个荒凉的市集没给王冲提供多少有用的信息,他原本是想作作市场调查、客户分析、业务象限定位……

    直到“解决方案”、“营销模式”、“渠道推广”等一连串东西无可抑止地在脑子里喷涌时,王冲不得不狠狠拍了拍额头,将这些不合时宜的玩意赶走。这些东西是上一世充分到毛细血管里的商业竞争催生出来的,在这个时代何必这么大费周折,只要拿出能令宋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就能数钞票,不,数钱引数到手抽筋了吧。

    那么……玻璃?

    踏进解库时,王冲正在脑子里搜检历史穿越客必备大杀器之一:玻璃的制造工艺,说来惭愧,王冲上一世虽是理科生,专业却是计算机,又干的是销售,让他有信心在这个时代掘金的知识全来自穿越小说。

    刚刚记起原料该是石英砂,配料是铅黄,视线就被店中某处的情景拽了过去。一座高脚木台上,一只猫绕着个缸子打转。略带浅蓝色的透明缸子里,几尾金鱼正惊惶地游蹿着。

    透明缸子……这不就是玻璃鱼缸么?

    王冲眼角一跳,想什么就来什么呢,这么个荒僻市集里都能见到玻璃制品,这条路似乎有些不靠谱了。

    “去去!客官莫怪,这是在赶猫呢。孽畜!还不滚,打翻了缸子,就卖了你抵数!”

    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掌柜醒了,一边挥着胳膊赶猫,一边招呼王冲。

    猫儿悻悻而去,王冲左看右看,确信这就是一只最普通的家猫,造玻璃挣钱的信心进一步动摇。

    “客官是要……哟,二郎啊,也没好几日,怎么不多休息休息?”

    掌柜就是邓衍的三叔,热情地招呼着,前几日正是他第一个跑来通知王彦中出现的消息。

    “有劳三叔关心,我是来还钱的。呃,这缸子……好稀奇,很贵重吧?”

    王冲道明来意,同时还不甘心,试探造玻璃这条路的前景。

    “秀才公已收了五郎作弟子,就算是拜师礼吧,至于这缸子……”

    邓掌柜嘴里嚷嚷着,王冲手上一用劲,就顺水推舟地收了下来。说到玻璃鱼缸,语气也跟说一只家猫般漫不经心。

    “二郎你还真是才从书里拔出魂来呢,这玻璃缸子有什么新奇的?城里的商铺家家都摆着,添水气防走水,养金鲫带生气,顺带怡情留客,一只不到一贯,无色的也不过两三贯,哪谈得上贵重?贵重的是大食玻璃,不过这些年也不怎么值钱了,想当年,唉……”

    邓掌柜絮叨了好一阵玻璃生意经,听得王冲生起一股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凉。

    玻璃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稀罕物,无色玻璃宋人都能造,只是不如大食玻璃耐高温。不仅有玻璃鱼缸,玻璃酒杯茶具,还有灯罩等等,用途非常广泛。听邓掌柜说,汴梁城的皇宫里,竟然还装有玻璃窗。【1】

    步出邓家解库时,王冲已经将玻璃这条路完全否决,他哪比得上此时的工匠?

    玻璃没了,还有一件大杀器:白酒。

    正想到酒,王冲已来到海棠楼下,店招就插在一块大石上,看着大石上刻着的一段文字,王冲心中的凉意再冷三分。

    “本界榷限,私造曲十五斤以上,私贩酒三斗以上者,斩,成都府都酒务立。”

    涂红大字下的小字标明了界限,王冲却没心思细看。这行大字提醒了他,宋时是榷酒制,自己酿点酒家里喝没问题,要卖就得面临禁榷这一层天花板。只有像海棠楼东主这样的酒户,才能越过这层天花板,而自己真有这份家底了,又何苦去当什么酒户。

    酒这条路,看来也是走不通的,还能有什么?

    王冲一时有些脑仁发痛,以他拿小说当指南的水平,还能想出什么?他熟悉的是服务器、磁盘阵列、交换机路由器、以太网光纤网络乃至虚拟化、云计算、大数据,这些东西跟宋朝的距离,本质上就跟地球与M78星云的距离没什么差别吧。

    再深想下去,不管是搞什么东西,都得有本钱,他现在缺的就是本钱。就算搞出了什么,这可不是九百年后,坐在家里只靠淘宝和快递就能卖出东西的时代,还不知有多少门槛,多少障碍等着他。

    海棠楼临江而起,位置极佳,规模也不小,正面有十多楹。可飞檐断了一角,楹柱也古旧斑驳。楼下冷冷清清,只从临江角落处传来些许人声,连柜台都空着。

    此时王冲的心境也如这海棠楼一般,很有些萧瑟,靠着前世知识轻松赚到第一桶金的美梦,不,该说是迷梦破灭了。

    “柏哥儿,不要再发梦了,靠算筹怎能赢得了我?”

    “先不说胜负,就说你这东西,谁会随身带着?哪像算筹,草也作得,筷子也作得,为什么说君子不器呢?因为君子之器,无所不在啊。”

    “十六,君子不器还能这么解吗?出自何处?”

    “我编的,不成么?”

    酒楼角落里的对话吸引了王冲的注意,那是三个少年,年纪估计跟王冲差不多。听声音,其中两人还有些熟悉,一时想不起来。

    “认输吧柏哥儿!我苦练算盘三月,就是要你向我低一次头!”

    “想要我低头,没门!除非文翁祠那块牌匾砸在我脑袋上!再来!这次比千数相乘!”

    “何苦意气相争呢?立个彩头就得了。”

    三少年坐在临江角落处,看不清人,听得这些话,再有算盘珠子的噼噼啪啪声,却是两人要以算盘和算筹比快慢。【2】

    数学啊,王冲微微叹气,比数学,就算只拿出高中数学,也能把这个时代的算学大家踩在脚下。只是他被王彦中训诫了一番,现在对自己该以什么形象处世很是谨慎。

    之前顶着个记忆力超凡的神童帽子,却被老天摘了。现在又变作为了救父,敢烧相公家牌坊的愣头孝子。要再成了算学天才,估计再没人敢近他身前三丈,都怕被老天爷落雷劈了,怀疑他是邪魔鬼怪附身的人也会更多。

    再说了,数学即便能换得金银,能挣得前程,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王冲摇着头,将三少年的对话推在耳外,扬声招呼掌柜。

    “二郎,跟王相公家那堆事都料理干净了?”

    “林掌柜,都已妥了,今次是来买酒……”

    露面之人四十出头,混杂着精明和儒雅之气,王冲认识,姓林名继隆,海棠楼的掌柜。

    话音刚落,角落处那三个少年猛然起身转头,其中身着白衣的俊俏少年嘿道:“这不是大孝子王二郎么……”

    白衣旁边的黑脸少年高喊:“王二!你还敢抛头露面!”

    见到这一黑一白,王冲从记忆里找出了资料,这两人,王冲认识。

    白衣少年出身华阳宇文家,叫宇文柏,族中排行十六,人称十六郎,“华阳四神童”之一。风姿俊美,多才多艺。

    黑脸少年姓鲜于,排行老七,也是四神童之一。跟宇文柏是通家之好,就寄住在宇文家,两人是焦不离孟。品着这家伙的名字,王冲的低迷心气也跟着嘴角一同扬了起来,鲜于……萌。

    【1:王安中《初寮集》载:禁殿“户牖、屏柱、茶床、僚炉皆无色琉璃,缀以夜光,火齐照耀璀璨”,王安中生于1075,卒于1134,在宣和年间登执政位,与梁师成、蔡攸交结甚密,出入禁中,所语禁殿,正是徽宗朝事。到南宋时,民间也开始装玻璃窗,僧人释宝昙著有《题磐庵作玻璃窗》一诗:“杜陵亦有天尺五,云母不似玻璃深。西家钟鼓谩劳汝,我自书卷中晴阴。”】

    【2:关于算盘的起源,学术界有很多说法,不过根据《清明上河图》的细节描绘,以及出土文物来看,北宋时商人已广泛使用算盘,而且形制跟我们所熟悉的算盘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