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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有空,叫你们两人来说说情报局的事情,周世发你先把近期的大事说一说。正好宋司长今日回来,外务和情报近期有些合作,本官请他一起来听。”
陈新在书房中对面前的周世发和张东说着,宋闻贤微笑着对两人拱手见礼。
周世发翻开自己的册子,对陈新躬身以后开口道:“近期登州内的大事,便是将李永芳所招募的细作一网打尽,经过交叉审查排出,无漏网之鱼,合计抓获二十人人,其中万通五人,李永芳居处三人,工商司一人,书画店一点,陈一敬家中三人,屯堡三人,其他为涉案商人和船夫。目前大半已处决,李永芳人头送王廷试处,以登莱的名义送京师验首,其他首级都在登莱各处悬挂示众。”
陈新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做对周世发报告的回应,李永芳的事情告一段落,这个头号汉奸的落网会打击九边那些觉得投降无所谓的人。想来朝廷必定会传首九边以儆效尤,这也可以看做是大明对后金战略形势的转变方面之一。
所以陈新认为皇太极派出李永芳是一个失策,最好的方法是让李永芳终老辽东。现在被抓虽然对后金汉将影响不大,但会大幅增加大明边将投降的心理价位。
周世发继续道:“根据李永芳交代的地方,后金细作主要活动地方在辽西、宣大边墙,以及京师附近的运河沿线,最远到达河南开封等地,属下已经派出外勤队赴各地,对内地据点保留,边墙附近的单店进行击杀,京师留下两处,以便将来发现新来的细作,只是辽西和张家口堡这几个地方,涉及当地大户商家,细作均窝藏于这些商家店铺或家中,而这些商家均与当地官绅关系密切,或者根本就是边将所开,有些暂且还动不得,尤其张家口堡,边口内外各家大商人大多与建奴有说不清的关系。”
陈新微笑道:“具体的你们掌握,动不得的暂时就别动,边口的贸易利润丰厚,缙绅藩王都有好处,确实不宜树敌太多。”陈新转向张东, “既然说到张家口,张东你上次去了山西布点,说说张家口的情形。”
张东躬身道:“属下这次先到的京师,经怀来、保安、宣府至张家口堡,一路布设情报点。去年后金曾在宣府短期入寇,很多地方被抢掠,但属下发现张家口堡附近十分完整,后金兵显然是没有途径此地,但此地十分繁华,后金为何视而不见,此便为疑点。其堡内外遍布商铺,热闹繁华不下临清等地。据下官粗略打听,多有官家背景,主要是宣府、大同、万全都司的军民官员和缙绅,也有京师大员的亲眷,关系盘根错节,每日间出边的骡马车成群结队,甚至边墙外还有蒙人聚居,专收张家口堡出边的货物。”
“边贸数量可大?”
张东翻动着自己的册子,“张家口仅官马市,每年购马便在两万上下(注1),民间私市部分每年从蒙古交易马匹是官市三倍,牛羊还有超过马匹的数量,此外还有羊皮水獭皮等北货,这是从蒙古进关的。从张家口出关的,有内地的棉布、丝绸、针线、盐、杂货、椒黍,以及部分胡椒等外来货品,还有便是铁器,因铁器可能改造为兵器,以往铁器是限额售卖,万历年间广东产铁锅每年限出关五百口,使得蒙古铁器腾贵,如今边关无人监察,走私铁器泛滥,早已无人过问。”
陈新饶有兴趣的问道:“那张家口每年交易马匹数万,价格大致多少?”
“七两到十两不等,据说隆庆之前马市是蒙人逼迫开放,往往以次充好,逼迫大明购买,隆庆开关之后,蒙古人在官市便老实交易,如今土默特归于建奴,那边市又乱起来,只有那些有力商家才能拿到好马。这些大商家往往不是局限于张家口一处,其分号遍布山西、北直隶等地,远的广布运河沿线,除了贸易所得,还广开钱庄,放高利贷等等。”
宋闻贤对陈新道:“吴襄这厮赚了我们不少银子,他每次送来的战马估价二十两银子,他应该有力商家,就算是换马也不超过十两左右。”
陈新笑道:“以往没有这路子,该让人家赚钱,咱们赚他也不少,人头都是无本生意。张家口既然有此优势,咱们不妨跟这些有力商家交易一下。”
宋闻贤认真的问道:“只是看咱们如何与那些人搭上话,这些商号在山西势力盘根错节,咱们若是要直接做边贸,一时还无处下口,各处关节打通下来,还不知需要多少时间。”
陈新看看周世发,“俘获的蒙古人甄别完了没有。”
“都甄别完了,分喀尔喀、喀喇沁、土默特、科尔沁四个大的分区。”
陈新转头对宋闻贤道:“这上千的蒙古丁口就是搭话的路子,喀尔喀和科尔沁的人走辽西的路子,土默特就走张家口,你派人跟商社的人一起,与张东去张家口走一趟,找几家最有力的,土默特的可以通过他们放回部分,与他们建立直接的商业联系,最好是让土默特的人到登莱来一趟,咱们要的还是战马,不过其他方面还是能赚不少银子。”
宋闻贤一边点头一边在脑中思索,周世发却有些迟疑的道,“可土默特是属于建奴的外藩,他们未必就敢与我们交易。”
陈新摇摇头笑道:“旅顺之战有上万蒙古人参战,咱们手上这上千的蒙古俘虏就是战力的明证,蒙古这个地方只认实力,外藩不外藩,都是看你的武力有多强。以前咱们的商货经过几次转手,也能到蒙古,银子也没少赚。现在咱们要做的,赚钱在其次,通过这些俘虏跟蒙古拉上线,后金便不敢信任他们,外藩蒙古战力自然打折扣,更重要的,土默特和喀喇沁不稳,则察哈尔则可无忧,只要后金吞不下察哈尔,咱们就算亏点钱也是赚了。”
。。。
周世发和张东离开后,宋闻贤和陈新继续喝茶聊天。陈新也跟宋闻贤说了阳谷帮的事情,让宋闻贤知道,自己不是卸磨杀驴对付老员工,只是这几个老员工不太老实,免得宋闻贤心中猜疑。
宋闻贤自然知道卢传宗这伙人的套路,陈新原本就不能接受阳谷帮贯穿军民两线,这是连刘民有也没有干的事情,如果说刘民有可以临时掌控军权,那是在陈新授权的情况下。而阳谷帮则是靠着老乡的纽带,二屯那个商铺就是桥梁,现在还把手伸到商社,利用的是走陈新家中的夫人路线,那陈新不收拾他们才是怪事。
宋闻贤摇摇头对陈新道:“卢传宗一向以为自己是资历最老,他打仗也是有些本事,不过也不算什么出色,现在看来这眼光短浅了些,大人手下还是不要这种人的好,去当武学的校长倒是合适。”
“希望阳谷这些人都不要再弄些事情出来。”陈新眯着眼睛叹道,“宋先生你知道,我这人最重旧情,寻常有些瑕疵,只要不伤大雅,我也常由他们去,但卢传宗这搞法是伤的登莱根本,咱们能胜过其他人,在于各司其职的划分,即便想得私利亦难下手,商业更是重中之重,刘先生正在规划明年扶持登莱工商的计划,他们就来搞个这东西,二屯那个商铺的危害不在于几万两银子,而是给所有吏员一个示范,若是人人通过手中权力占据商业利益,那他们总有一日变成现在的朝廷官吏。”
宋闻贤坐起来道:“大人高瞻远瞩,既然说到这里,属下正好有些心得,亦是关于张家口堡和晋商的,大人可想听听?”
“晋商?宋先生对他们还有所了解?”
“实际自万历一来,这山西商人与朝堂多有牵连,下官在京师走得多,山西表里山河,乃是北地重镇,是以多留了些心思。大人听完就知道他们跟朝中有多少牵扯,也知道张家口堡远不止一个边关那么简单。而属下也是由此觉得大人处置阳谷派甚为合理。”
陈新微笑道:“本官最喜听宋先生分说,脉络甚为清晰。”
宋闻贤低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开口道:“山西称表里山河,然其山多于百姓未必好事,如蒲州等地,种地无法供一家食用之需,其人无奈转向从商,仅蒲州一地远走经商者多达九成,广达全国,身家巨万者不少。而晋商虽富,却一向远离朝堂之外。真正山西商人影响朝政,便要从隆庆议和说起。”
陈新认真的听着,看到宋闻贤舔嘴唇,顺手给宋闻贤添上些茶水。宋闻贤和相识很久,知道陈新不太讲究虚礼,也就拱拱手便表示谢过,然后接着讲。
“隆庆议和之前,俺答时常攻打边关,嘉靖二十九年曾兵围京师,我大明与俺答一直打来打去,宣大边市时开时断,是以虽有走私,却往往受制于兵灾。隆庆四年,王崇古为宣大总督,俺答的把汉那吉突然叛逃至宣府,王崇古便以此为契机,开始与俺答谈判。这王崇古大人或许不知,但他外侄便是后来的首辅张四维,当时还是吏部侍郎。隆庆议和便以王崇古和张四维一系最为积极。”
“你意思是王崇古和张四维都是晋商代表?”
“正是,王崇古亲眷中为大商人者便有三人,其二姐便为张四维之母,张四维之妻亦是蒲州商人之家,张四维之二弟五弟妻室亦是蒲州人,家中亦是大商人,王崇古与张四维之子女,又与蒲州商人出身的兵部尚书杨博、陕西商家出身的大学士马自强联姻。以这些复杂的联姻关联,大晋商与这两人多少都有关联。
到张居正的内阁,山西阳城商家出身的王国光取代了反对边贸的户部尚书张守直,由此朝中要职多为山西商人出身之官员把持,才外还有定国公徐文壁等人支持。是以张家口从商者,远不止张家口堡本地之人,而是来自山西各地,而其身后大多可见藩王、公卿、朝中大员、地方大员之影响,大人您说,山西哪个边臣敢管理边口贸易,更别说这些人自己亦在其中牟利。”
陈新点点头道:“终究还是个利字,为了这个利字,连转基因。。。但隆庆议和对朝廷还是有些好处,至少不用每年和俺答干仗了,那张四维后来又如何?”
“张居正晚年乾纲独断,内阁为其一手把持,又推考成法将部权收于内阁,通过考成控制地方,由此与次辅张四维颇有对立,张居正刚一去世,张四维便唆使山西大同盐商出身的御史李植弹劾冯保,以此为契机开始对张居正的批判。知道张四维之父去世,因丁忧而失去权柄,由出身江南的申时行接替首辅之位,然后才是代表运河和江南商家的东林党把持。不过张家口堡的边贸利润丰厚,这几十年下来,比万历年间与朝中的纠葛只多不少。”
陈新听完有些沉默,明代的商业发达,优越的家境让其中子弟更有条件读书科举,朝堂中很多官吏实际是商业利益的代言人,国内的庞大市场本身便有巨大的利益,加上明初制度的天然缺陷,使得政府逐渐丧失对基层的控制,规则的缺失,让这些商人贪得无厌。
张居正执政时期是中央集权加强对地方控制的一个时期,关键不在一条鞭法,而在与内阁控制下的考成法,中央通过强化巡抚巡按的权力,来控制地方官厅。使得内阁不光是参考地方的文薄来票拟,而是通过考成来监督地方,这才是张居正死后会被大多数官员支持清算的原因。
张居正希望的是中央集权自上而下的政治体制,而东林党因为大量利益在基层,提出所谓天下之公等等理论,李三才甚至提出新的君权论,名义上是为天下人争权力,大义煌煌,实际上争的是自己的商业和土地利益,总的来说是自下而上,不过这个天下只包括他们的群体,而非是天下百姓,东林党实际是商业和土地利益掌握话语权的体现,而商业和权力结合而成的垄断也让明末商人并无西方商业的进取之心。
张居正一死,山西和江南商业利益的团体为代表,对张居正个人进行清算,再进而推翻张居正考成法。中央再次失去对地方的控制,也是后来财政和军事陷入困境的政治原因。
陈新转头看向宋闻贤,“个个都有自己的私利。宋先生,那你觉得那些朝官都是些什么道道?咱们能看懂的,皇上看不懂?”
“属下觉得皇上是懂的,皇上刚除灭魏忠贤之时,需要东林党稳定朝局,让他们得意了两年,转眼己巳之变到来,温体仁说钱龙锡、王洽和袁崇焕勾结,引建奴入关签城下之盟,但属下是不太相信东林党会干这些,属下信的是,东林党的心思根本不在国事上。”
陈新哈哈笑道,“宋先生意思是他们不是不想守,只是才具差些罢了。”
“是差得远才对,这伙人在朝堂争权是一把好手,嘴巴说得一个比一个漂亮,抢到手了真要做实事的时候,便不知从何着手。所以皇上很快对他们失望,借着己巳之变打压东林党,扶持以孤党自居的周延儒和温体仁,让他们和东林党互相牵制,此乃君主制衡之道,而周延儒显然并未明白皇上心思,反而想联合东林对付温体仁,如今的下场便可想而知,温体仁之胜不在其狡猾,而在其明白自己的角色。”
陈新微笑着连连点头,“听宋先生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内阁诸公若是有宋先生的水准,咱们大明也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大人过奖了,就算属下去当了首辅,大明还是如今这个样子,非是一人可改变,大势如此为之奈何。张居正天纵之才,尸骨未寒就被杀了长子,家也被抄了,属下再是精明,比起张江陵还是差得远。”
陈新站起来走了几步,对宋闻贤拱手微笑道:“今日颇有所得,本官倒是觉得,官员家中经商无不可,重要的是不能依托其手中之权,否则商业虽然看着活跃,实际全在官商手中,最后上游下游都无利可图,反而这流通最有搞头,原先民有便曾说过,种地得利一,制工得利二,而商贾得利五,这本身便甚不合理,可恨这些人还千方百计漏掉微薄商税。满口道德的人,面对商利可以不要脸到极点,如今天下各处都是如此格局,不天翻地覆一番是改不了的。也谢过宋先生如今还能直言不讳,你我认识之时便是朋友论交,日后无论本官是什么,还请宋先生一直如此,本官现在能畅怀说话的人不多了。”
宋闻贤站起来躬身道:“那是因为大人本身未变,也是属下与大人相处时间更多罢了,其他人与大人偶然见面,大人官职一升再升,说一点不怕那是假的。”
陈新摇摇头,“今日的话请宋先生记住,我到了任何时候都记得宋先生在我微末之时的襄助,日后这天下广阔,先生要忙的事情还多,也请保重身子,昨日收到情报,流寇于渑池渡过黄河,目前已经确认没有往西走潼关,而是挺进河南腹地,河南、湖广、南直隶都是其可能进入的方向,宋先生的事情可能会更多了。”
宋闻贤低头道:“大人亦给了属下一展胸中所学的契机,若非遇到大人,属下也不过是在某处幕府默默终老,如今做的事情虽多,确实小人愿意干的,便是山西如此繁杂,属下却觉得更有趣味。”
“如今登莱走私辽东的路子都在我们控制之下,硝磺铁器都不得成行,宣府的边贸走私是后金物资来源最大项,我们的势力要进入山西,近期可能还要依托温体仁和梁廷栋之力,走暗处这条线,后金颓势已显,这些晋商若是知趣,咱们可以用商业上的好处交易,若是不知趣,那便是与登州镇作对,咱们以后也不用跟他们讲道理。”
“那属下记住了,很快就派人去山西办理蒙古俘虏的事情,说起来,宣府还有个老熟人。”
“老熟人?”陈新皱皱眉头,“实在没想起来,商社有商货往来或许认识,本官好像没有熟识的人。”
“大人当是忘了,去年把朱万年倒是送走了,当是只有宣大有位置,这可好,他就正好在宣府的阳和当兵备道。”
陈新一拍脑门,现在莱州府倒是清净了,那宣府却多了一个对头,“不用理会他,咱们在宣府活动又不抢地,朱万年如果还要故意为难,那就是要逼我动手,就是他自己寻死,不给他吃点苦头,以后谁还怕登州镇。”
注1:参考《王崇古奏疏》,自隆庆议和后,张家口堡在万历初每年官方马匹交易量约18000,宣大三镇合计35000左右,民间交易不在此内,据王崇古的统计,民间不光有马匹,还有牛羊骡子一起计算,总数为官方在三倍以上,其中张家口堡为四倍,考虑王崇古统计不可能全面,民间马市的数量估计应该有官市的三倍。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