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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或许是很多很多年后,时间已经流逝得泛白了,宋易翎还是无法忘记那个血腥的一幕,无法忘记那一天。爱睍莼璩可以这样说,在那场交通事故发生之前,在那一天之前,她的生活有苦也有甜,但在那之后,她觉得从此自己的世界里不会再有彩色了,所有的酸甜苦辣到最后回味起来时都是苦涩的。
在那天,她同时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两样东西。一样是亲情,一样是爱情,这两者在她心中的地位一直以来都要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可是这么重要的东西老天爷却让她在同一天、同一刻完全失去,这该有多么残忍!
她没有从那个事故现场回到家中,而是又折回到了医院。
她终于可以接触自己的母亲了,她和她之间那道玻璃窗的隔阂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横亘在她们的面前的是更加无法靠近的生与死的距离。
宋妈已经停止了心跳,面色苍白地躺在她的面前。
在宋易翎亲手揭开她脸上蒙着的白布之前,她怎么也不相信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可当她的面容渐渐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才认清这个事实,那就是——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对自己说上一句话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甚至都没有亲耳听女儿说一句“我爱你”就离开了人世。
她的生命结束了,她的苦难也终结了。可对于宋易翎和宋玉来说,失去了母亲,她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最初的时候,宋易翎无论心中怎么悲伤也哭不出来,直到宋玉接到消息后急匆匆地赶来,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时,她心里的防线才一点点被瓦解。或许是看到了姐姐的缘故,或许是由此联想到了平日里母亲唠叨她们的场景,宋易翎伏在母亲冰凉的怀里痛哭。
“妈,你醒醒,你起来,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啊……妈,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我不能没有你,姐姐不能,皮特还吵着要接外婆回家……妈……”
韩江站在屋子的外面,没有进去,他用背抵着墙壁,医院的走廊很暗,他便把自己置身于黑暗中。而在与此对比鲜明的屋内,灯光很充足,照在去世的人身上。
在哭声中,宋易翎觉得眼前很模糊,然后视野渐渐开阔,她又回到了一个小时之前。
时光仿佛倒流,她从医院一直倒退,经过街道,退回到了那个十字路口。
那是一小时二十分钟之前,那时她还没有接到医院打来的病危电话,那时她还固执地朝着那个小轿车走去。
韩江在她的身后喊她,让她不要靠近。可他追不上她的脚步,只能尽可能走快一点,他真的很害怕汽油泄漏会突然产生爆炸,伤害到她。
宋易翎看到车子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他西装革履,但头部染上了很多很多的鲜血,鲜血不知到从哪里不停地流出。在他的座位旁,是一束沾满了血迹还有泥土颗粒的花束,她想再走近些看看那是什么花,却突然被人拦住。
一个陌生人出于好心将她向后推了好几步,对她说:“你不要命了!离远点!”
她想方设法想要靠近那个地方,却好几次都被人中途拦住。她求他们,说自己只是去看一眼,可他们完全不理会她的请求。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医院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她的母亲已经死亡。
手机从她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被摔得粉碎。
她扭头拼命地往医院的方向跑去,就在她转身的那一霎那,她看到了车子中那个男人的眼睛,他还没有死,她看见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嘴唇也在颤抖,他睁开眼睛,血水一下子就倒灌在了他的眼眶里。
宋易翎即使看到了这些,也决绝地转过头去,乘着韩江的车向医院狂奔。
在那之后,她才明白那一个转身对于她和顾以安来说意味着什么。
深夜,医院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变得越发忙碌,宋易翎扶着宋玉离开时,急诊室正好处于最忙碌的时候。听周围的人说,事故的原因是因为货车司机超载,刹车不灵所致。
一个担架从救护车中被推了出来,那时宋易翎正好从它的身边经过。
她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脸,还有他脚上一双沾满了灰尘的皮鞋。
韩江在车边等她们,看到她们走出来了,便冲她们摆摆手。
宋易翎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把姐姐扶到了车里,可心里却产生了深深的罪恶感。
第二天一早,她听到门铃的声音,便喊道:“妈,开门!”
可话音刚落,她就睁开了眼睛,整个屋子中除了她的回音什么也没有。
她随便披上一件衣服,走过去开门。
来访的人竟然是顾以安的母亲边丽,宋易翎吃惊地望着她:“伯母,您怎么来了?”
边丽走进来,环顾四周看了看,等到宋易翎把房门关上,她才哭着问她:“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宋易翎很害怕回答这个问题,便去厨房给她倒了一杯温水,说:“姐姐出去……办事了,就我一个人。”
边丽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喝水,坐在沙发上。
宋易翎心里毛了起来,不放心地问:“伯母,您这次来是为了……”
她看到她的脸色很不好,有种不祥的预感。昨晚那场事故的玻璃碎片再一次刺痛了她的心。
边丽把水杯放下,拉着宋易翎的手说:“好孩子,你还不知道以安他出事了吧?”
“什么?以安怎么了?”宋易翎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
边丽松开她的手,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精心包装好的小盒子,放在了茶几上。
“这是以安原本要送给你的东西。”
宋易翎赶紧抓了过来,打开来看,那是一枚很秀气的铂金戒指,戒指的内侧还刻着她名字的缩写,后面有一个大大的心型。
“以安他……我想他原本是想跟你求婚的,却没想到在半路就……就出了事……”边丽提起这件事,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是在……忠武路吗?”宋易翎问,多希望答案是否定的。
边丽稳定了下自己的情绪,点点头。
她的那个动作宋易翎永生也无法忘记,她只是肯定地点了几下头,却顷刻之间就将她所有的希望都击碎了。原来那场车祸,那个看不清的面容的陌生那人,原来那双渴望生存下去的眼睛,那双皮鞋……一切都不是与自己无关的。
她原本那么接近他的生命,却在一转身之间就把他抛弃了。
“他……还活着吗?”宋易翎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边丽仍旧是刚才的那个动作:“抢救了一晚上,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医生说了,他脑部受到的创伤太严重了,就算醒过来,也极有可能是……植物人。”
听到“植物人”三个字的时候,宋易翎觉得顾以安对自己的爱再也不会回来了,而那个杀死了他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边丽说:“易翎,你可以去医院看看他吗?医生说了,要经常跟他说话,说不定可以刺激他大脑的神经,让他早点醒过来。可以吗?”
宋易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答应,但边丽看到她的动作时,欣慰地笑了:“好孩子,我在医院等你啊!”
她把边丽送走后,一个人关上房门,闷在了屋子里。宋玉正在着手操办宋妈的葬礼,不在家,皮特要去学校,也不在家。她一个人孤独地蜷缩在墙角,想哭却没有了眼泪,失去了力气。
好像饿了好几天一样,头昏眼黑,渐渐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下午四点钟了,那枚铂金戒指还躺在她的身边,她很自然地把它拿起来,对着夕阳的黄灿灿的光照了照,它很明亮,发出的光泽温暖了她狼狈不堪的心。她把它戴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尺寸大小正合适,像是为了她量身定做的一样。
那枚戒指她戴了很多年,刚开始是出于对顾以安的爱和愧疚,后来便真的成了一种习惯。习惯和喜欢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她很长一段时间都分辨不出自己对于他的感情究竟是爱还是一种惯性。
她来到医院,顾以安的病房前,不敢进去。从玻璃窗口处她看到了那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沾满灰尘的皮鞋。
边丽趴在他的床前,估计是太累的缘故,已经睡着了。
宋易翎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眼前的一幕让她震惊了。因为她已经认不出来这个躺在自己面前是不是顾以安了,他整个脑袋都被白色的绷带缠住,只留下眼睛、鼻子和嘴巴在外面。
她走近,握住了他的手。一瞬间,眼泪就落了下来。即使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那种触感她很熟悉,那是顾以安的手,曾经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曾经拥抱着自己的手……曾经,所有的曾经都是回不去的过去,所有的曾经都是无法挽回的遗憾。
她紧紧用双手握住他的手,力量太大了,他的手指关节被她捏得泛白了,如同她很多年后变得苍白的回忆一样。
那时她宁愿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是自己,如果老天爷能够给她一个机会让她代替母亲还有顾以安受这份罪,她一定不加思考就去承担。可人只有一条命,上天一定是怕她做选择时为难,才把她强制留了下来,让她代替那些人承受活着的痛苦。
生活时时刻刻都是一种考验,但生活也不完全是痛苦的。只是对于我们来说,总是习惯性地放大苦难,而忽略快乐的瞬间。
宋易翎从没有想过自己要独自承受这么多,当时有些接受不了。但后来她才明白,人的韧性有多么大,人可以承受的挫折是无限大的,所以人才能乐观坚强地活下去。
她的背包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掉在了地上。
这声音惊醒了边丽。
她的双眼红红肿肿的,她一定为自己的宝贝儿子留下了不少的眼泪。
“易翎,你来了。”
宋易翎这才松开了顾以安的手,眼光落到了他那双皮鞋上。
边丽拿过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可她却半蹲在地上,把那双皮鞋抱在怀里。
她完全不顾上面的泥污弄脏了自己的外套,反而是用袖子一遍遍掸着上面的灰尘。
边丽看到这个情景,突然痛哭了起来,她也蹲在宋易翎的身边,拉住她的胳膊说:“孩子,别擦了,上面的血是擦不干净的。”
边丽越是这样说,宋易翎就越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
她说:“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边丽抱住她的肩膀,趴在她的耳边说:“孩子,我对不起你。以前……以前我不该阻拦你和以安交往,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我一定……”
宋易翎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她在她的怀里浑身颤抖着。
“伯母……不怪您,是我,是我害了他,是我……”
她放下皮鞋,双手握成拳头,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夜幕黑了下来,边丽和宋易翎面对面坐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里。
她们两个人点了很多菜,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可没有一个人吃得下去。
眼看饭菜就要变凉了,宋易翎首先拿起筷子,对边丽说:“伯母,您可千万不能熬坏了身子,就算为了以安也要多吃一点。”
“哎!”边丽答应着,也拿起筷子放在嘴边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了下来。
宋易翎往嘴里猛塞了几口食物,不停地咀嚼,却咽不下去。她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那么狭窄过,连一口液体都灌不下去。
她从背包中掏出一张银行卡还有那家日式饭店的合同。
“伯母,这些都是以前以安暂时存放在我这里的,现在……我也用不到了,还给您吧!”
边丽抬起头,看了看说:“既然是以安给你的,你就留着吧!你也不容易,听说你妈妈……”
宋易翎哽咽了:“没事,伯母,这些年工作我积攒了不少钱,都够用。现在以安住院了,要进行长期治疗,肯定需要很多钱,您收着吧!”
边丽把那两样东西拿起来看了看,最后把那份合同又还给了她:“银行卡我收下,这个你自己留着吧!”
“不行,伯母,我留着它也没什么用。如果您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把它转让到您的名下。”
边丽握住她的手:“不用了,易翎,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生活也不容易,这个就算是以安送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吧!你一定要收下,以后日子还长,你总要生活下去,留着它,也可以应应急。这也是伯母的一番心意。”
宋易翎犹疑不定,有一个问题在她的脑海里徘徊了好久,她决定现在就问出来:“伯母。我提这个问题可能现在来说并不合适,但我……”
边丽温婉地笑说:“说吧,现在还有什么事情都打击得了我呢!”
“我……我姐姐,宋玉您知道吗?”
“……知道。”
宋易翎一面观察着边丽凝重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说:“她……和李主编的事情您也都知道了?”
边丽叹了口气,说:“易翎,这件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要觉得自责。我和青青的父亲早就离婚了,他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我不能拦着。只是太凑巧了,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你姐姐。”
“以安出了这么大的事,李主编就没来看过吗?听以安说过,您和他是打小就认识的,就算是为了这个情分,也理应伸手帮您一把。”
边丽苦笑着,解释说:“你还太小,有些事情可能不懂。情分这种东西啊,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是否真心。他和我都太了解彼此了,也就是太过了解,婚后才会反目成仇。这中间发生了很多的事,现在我都不愿意去回想,每当想起时我都怀疑,为什么我们之间会一步步演变成这个样子。如果是做朋友的话,也不至于到此啊!缘分,有时真的不好说。原本以为我们再次相遇是上天的指引,没想到却成就了一段孽缘。”
宋易翎沉默不语,想到自己和顾以安之间的缘分,难道也是一份孽缘吗?如果他们从来就不曾遇见的,顾以安或许现在的生活比现在安逸百倍,至少他是健康的。
边丽顿了顿,从包中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文档,给宋易翎看。
那是一张模糊的照片,但即使再模糊,宋易翎也可以从中辨认出宋玉和李建国的身影。
他们正互相挽着手从酒店走出来,亲密程度不亚于新婚的夫妻。
“这是以安的电脑,我从他办公的地点带回来的。你看一下这封邮件的日期。”
宋易翎经过她的提醒,看了一下上方准确的日期。二月二十号,那正好是他们一起去大连旅游的时间。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却一直瞒着自己。原来,他爱她始终比她爱他更深。
自己还曾经为了这件事和他大吵一架,她想了起来,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争吵,最后一次的争吵他始终避让着自己,而自己呢?一次又一次伤害和误会了他。
边丽合上电脑说:“以安早就发现了,只是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和我也从来不曾提起过。我现在才知道这孩子的心思有多么重,我这个做妈妈的太不称职了,连他微小的变化都发现不了。”
边丽说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宋易翎心想,自己又何曾是一个合格的恋人?他每天都和自己见面,可她却连他紧皱的眉头都看不见,不,也许是看见了,但她却视而不见,就像她离开事故现场那样,决绝地回头。
“有几句真心话,易翎,伯母想对你说。别把爱情看得太崇高了,它不能当饭吃。可是你面前的这份房产证明就不一样了,当你遇到什么事时,它可以拿来应急。虽然这么说不恰当,但年轻时为了爱的冲动是靠不住的。你也要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宋易翎知道边丽是好心,但她却有着不同的意见。盲目的爱情冲动是靠不住没有错,但因为爱情而产生的那份勇敢和信心是其他任何事物都不能代替的。年轻时,都要尽力去爱一回,即使爱到遍体鳞伤,也是一种财富。等到年龄增长,可能就失去了那份爱的勇气,人变得畏畏缩缩,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爱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年轻人的事情。
所以,当你有爱的能力时不去爱,会悔恨终身;而当你失去了爱的能力或者说还不具备爱的能力时盲目去爱的话,收获的就只有假情假意和伤害。
爱情看似是件感性的事情,其实却需要理性的选择。因为走错一步,就无法从头来过。
宋易翎从来就没有后悔过爱上顾以安,这是她对待爱情理性的选择。即使她为了守护这份爱情弄得遍体鳞伤,但很多年以后,这些伤口都在她的身上愈合,使她的身体更加强健。原本的伤害都化成了翩翩彩蝶,萦绕在她的生命中。
所以她倔强地对边丽说:“伯母,如果您还想再给我留下最后的一点尊严的话,请您收下,一定要收下。我从以安那里得到的已经太多了,那些是远远比金钱更加重要的东西。如果他能醒过来的话,我情愿照顾他一辈子,来还之前欠下的债。如果他就这样永远睡着了,我会在心里给他保留一个位置。我曾经那样炙热地爱过他,不求有结果,这就够了。”
说完这句话,宋易翎就拿起背包离开了。她还是把那份合同书留给了边丽。
扔下了这些包袱后,宋易翎突然觉得浑身轻松。她好像又重新复活了,因为想通了一些事情,她不再畏惧前路漫漫,一个人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