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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陈光华睡了父亲死后第一个踏实觉。
睡醒后,他决定下个星期一就往乡上去。照顾母亲吃了饭。他依旧锁了门去建筑队干活儿。
乡下建筑队都是有个承头的,就算是工头了。然后凑几个大工,找几个临时的小工就算齐活儿了。作息时间都是几个大工和工头商量着来。灵活的很。遇到农忙,打声招呼就可以不去。
但过于自由就容易生出弊端。
有的大工本来在这个工头这儿干得好好的,遇到有别的好活儿,或者别的工头挖墙脚。拍屁股就走人。提前打招呼的还好说,最怕一声不吭就走了的。有时候,一个工头手底下五个大工,一下子能走四个。应下的活儿生生就耽搁起来了。
农民自建房倒是没有合约规定的时间限制。但越是没限制,就越得靠诚信才能生存。你房子给人盖一半,停工了。以后谁还敢用你?
陈光华这个建筑队的工头姓彭,叫彭大力。四十来岁,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好泥瓦匠。为人也实诚,谁家盖房都愿意找他。跟着他不缺活干,手底下的大工也比较稳定。
陈光华找活儿不好找。能遇上他,自己也觉得十分幸运。所以,每天去工地,他都是第一个。等别人陆陆续续来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把需要的砖、水泥、沙子都运送到需要的位置了。
就等大工来了,和泥开工。因为水泥砂浆和了不能久放,得随用随和。
农村很少有睡懒觉。往常等他做完这些,那些大工和工头也就陆陆续续来了。谁知,今天等到日上三竿,一个人也没见。陈光华奇怪,用人建房的东家也奇怪。
农村人直冲,一等不来,二等不来。那东家就发了火:“你们今天到底盖不盖?我这儿耽误着活儿,支应着摊,你们就这么跟我放鹰?”
陈光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于是决定去工头家看看。
东家还借了他一辆自行车。
陈光华到了工头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建筑队最怕大工临时撂挑子。彭大力手底下七个大工,一晚上走了五个。说是准备去城里盖楼的工地上打工,那里挣得多。开一个窗口额外给二百。彭大力磨破了嘴皮子,人家也不肯再跟着他出工。
生下俩,一个前一天就请了假。另一个本来也准备歇着,听说了这事,陈光华去的时候,他正和彭大力商量怎么办。
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就剩彭大力和他两个大工了。再找个小工,加上陈光华,四个人先对付着呗。这么着,四人去了工地。
彭大力二十多岁就当工头,干了二十来年,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心里憋着火没地方撒。天气又热,赶到快晌午的时候,忽然一头从搭板上栽了下来。还好刚起的搭板,也就半人高。陈光华和另一个小工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大碍。
几个人就劝他,要不今天先歇一天。赶明儿再找俩大工。
彭大力说什么不肯,说跟人讲好了。就算是晚上不睡,也得按时给人把房子盖起来。
陈光华一看他的情况,实在不妙。脸色潮红,浑身冒虚汗。明显就是中暑了。再这么干下去,弄不好会出人命。咬了咬牙道:“叔,我在家垒过鸡窝。让我试试吧。”
彭大力摇头:“那怎么行?盖房子可不是小事。那关系到几辈子的人呢。搬三年砖,和三年泥,才能摸瓦刀。”
另一个大工想了想:“要不就让光华试试?现在是新社会啦,不讲究老社会那一套。医院里头,医生就是医生,护士就是护士。学啥就是干啥的。我看光华这孩子灵性。你在旁边给他操点心,多指点指点,说不定能行。”
彭大力听了,有些动摇。另一个小工不干了:“那陈光华去砌墙了,小工就我一个人,可是干不过来。”
彭大力心里本就为几个跟了他好多年的大工出走窝着火呢,闻言怒道:“不还有我呢嘛。我给光华当小工。”
事情就这么定了。还不敢叫东家看见。你想,你一个连学徒都不算的半大孩子,上搭板给人家砌房子,谁家能愿意?趁着中午天热,东家不来工地看。陈光华头一次上了搭板。拿起了瓦刀和砖头。
彭大力头上顶着湿毛巾,不放心的在下面看着。毛巾干了,再打湿了,重新盖在头上。
炙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晒得瓦刀都是滚烫的。陈光华站在毫无遮蔽的搭板上,被晒的浑身流油。
从上午十一点,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多。汗渍扎的眼睛都睁不开,这才下来歇了一歇。彭大力休息了这小半天的时间,多少缓过点儿劲来。上到搭板上,又把陈光华垒的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才略略放了些心。走到几人休息的树荫下,说了一句:“还行。”
陈光华松了一口气,知道彭大力这趟活儿能干下去了,自己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也就保住了。
到了下午,天气凉快了些。彭大力就亲自上搭板了。陈光华还是做小工。
第二天,那个歇班的大工也来了。又多找了两个小工。彭大力的建筑队才又像些样子了。东家来这里看了几次,明显对进度比较满意。还和彭大力说了几句笑话。
陈光华以为不用自己再砌墙。吃完午饭,正要在树荫下歇一会儿。却听彭大力叫他:“光华,上搭板去。”
陈光华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今天有三个大工,四个小工。搭个天黑,应该不用那么赶进度的。
“看什么看?”彭大力沉着一张常年累月,风吹日晒黑红的脸膛:“你跟着我学泥瓦匠,就算我徒弟。哪有师傅说话,徒弟还在那儿打转转的?叫你去就去。”
陈光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垒了半天砖,糊里糊涂就多了个师傅。
旁边的大工就用脚蹬他:“快去吧傻小子,能跟大力这样的师傅,可是你的造化。要是搁旧社会,你给你师娘倒三年洗脚水,也不见得能捞着。”
“去去去。”彭大力摆手:“那么大岁数,怎么跟后生晚辈说话呢?”
那人就笑开了,彭大力也板不住脸了,跟着笑起来。向陈光华道:“趁着中午没人,我给你把关,你去练练手。再好的泥瓦匠,都是这么练出来的。”
陈光华会意,这是彭大力栽培自己呢。学会泥瓦匠,当大工可比当小工挣钱。小工撑死一天三十五,大工都涨到八十了。他眼下,最缺的就是钱啊。他二话没说,抓住搭架子的杆子,一纵身就上了搭板。彭大力在下面给他扔砖,上灰。忍不住感慨:“年轻就是好。想当年,这么高的搭板,我也是一纵身就上去了。现在不行了,还得往上爬。”
树荫底下休息的一人接口道:“可不是。那时候想学个瓦匠,还得趁没人的时候,自己个儿悄悄的上去垒两砖。”
彭大力一边扔砖,一边说:“我有一次,起个五更悄悄垒墙。垒完了自己看看挺满意。本来以为我爹会夸我的呢。谁知道我爹见我私自上搭板,拿个镐把,追着我打了两条街。好家伙,那顿打,可把我打出名了。”
说完了,又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吃不了苦。不肯静下心来好好学手艺。我那俩儿子,一个也不跟着我干。嫌我干这一行,是个泥腿子。要没我我们这些泥腿子,你住高房大屋,住茅草棚子都没人给你搭。”正说着,一眼看见陈光华拿个囫囵砖,咔砍成两半。顿时就叫嚷起来:“你脚底下不是有个半个的吗?干啥又砍一块?”
树下休息的人看不过去了,有人道:“老彭,不就一块砖头。盖房子还有不砍砖的?”
彭大力道:“话可不能这样说。谁家盖房子也不容易。能省的料,咱不能给人糟蹋了。学活,就学个好活儿。现在要是养成坏习惯了,以后就不好改了。”
又向陈光华道:“你也表怪我对你严。老话说,严师出高徒。以后你出师了,走到哪儿,做那活儿教人一看,行。你脸上有光,我脸上也有光。”
陈光华笑了笑:“知道了,师傅。”他还不至于愚笨到分辨不出好赖话来。知道师傅这是有心教导自己呢。
“你别光笑。”彭大力仰着脖子喊:“这话你得听进耳朵里,记进心里才行。妇女们和面讲究个盆光、面光、手光,咱做泥瓦匠的有三净。灰净、砖净、脚底下净。进门头一关就是不能浪费料。
山海关大不大,想当年盖山海关,到了最后剩下一块砖。那个监工的官儿拿着那块砖,找领头的泥瓦匠说,你不是说你算料算的准着呢,咋还剩了一块砖呢?领头的泥瓦匠拿过那块砖,往墙上一个窑儿里一塞,不大不小正正好。那个想找茬的官儿一看,服劲了。”
彭大力一边和灰一边讲典故。手也不闲,嘴也不闲。看得出心情很好:“紫禁城大不大?哪也离不了咱泥瓦匠。”
树底下有人插嘴:“老彭啊,那叫你说,万里长城还是咱泥瓦匠的功劳呗?”
彭大力一本正经:“你还别说。万里长城万里长,没有咱泥瓦匠也成不了功。”
树底下的人和他抬杠:“那咋都知道秦始皇,不知道咱呢?”
彭大力笑骂:“你老小子抬杠是不是?那咋就光记住了秦始皇呢?孟姜女哭长城,你不知道咋地?”
引得树底下一片笑声。
陈光华站在搭板上听着低下的人插科打诨,想着等自己出师了,就能挣更多的钱。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就连那当头的烈日都似乎没那么炙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