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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岗军中素来都知道李君羡善于杀人,是个不好惹的亡命徒。
但是并没有几个人觉得,他是个能言善辩的舌辩之士,更不会认为他适合挡说客。
毕竟他那个相貌就决定了很多人看他时容易先入为主产生误解,甚至言语上多有冒犯。
李君羡自己又是那么个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日久天长就让大家形成共识,五娘子这人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好汉,却不是个能够劝人归顺投诚的文士。
就算是昔日的翟让,也是把李君羡当成单纯的武人看待。
两人交情当然没得说,可是细算起来,翟让并不真的了解李君羡。
这也不奇怪,他是个粗豪性子,行事直来直去光明磊落,没有那么多心思盘算,更没有许多弯弯绕。
让他去了解一个人,那是有点难为人。
对于翟让来说,你想让我怎么看待你是你的事,既然是你要让我认识你,就该是你自己展示出来,不是我去观察。
而瓦岗寨那种环境下,李君羡能展现的,也就只有武艺这一个方面。
再加上他那种亡命徒一般的打法,也就让人对他产生了固定的印象无法改变。
真正了解并信任他的,还得说是徐乐。
徐乐并没有对李君羡带有任何偏见,而是真正把他当成个好兄弟看待。
既然大家意气相投,自然要从各方面了解。
不单是武艺杀法,还有脾性嗜好禁忌,再就是有什么独特的本领。
也不光是对李君羡,其实整个玄甲骑的军将,徐乐都是这种方法对待。
也正是因为此,他才能得部众之心,让大家甘愿赴死。
李君羡与人打交道的本事,也是这么被发掘出来的。
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李君羡到底也是将门子弟。
不可能只学杀人的手段,不学和人往来的礼仪。
只不过他所学的东西,和他生存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跟一帮绿林人讲官家的规矩,那肯定是事与愿违,也没人愿意看你。
就连李君羡自己也认定,自己学的这些东西没用,只能拿刀杀人在绿林闯荡。
还是徐乐一句话点醒了李君羡:你既已离开瓦岗,便该换个想法。
就算你仍旧在瓦岗,其实日后也该改换心思。
李密错事做了无数,但有一点他是对的。
就是瓦岗这种绿林模式只能打天下不能坐天下,那些规矩礼仪迟早还是要用的。
不光是将来治理天下时需要规则,就是现在这个阶段,那些社交上的礼节也一样有用。
你不可能一辈子只和绿林人打交道,等到日后自领一军转战天下,必然少不了和人交往。
那时候如果还只会绿林规矩不懂真正的交际之道,反倒是会吃亏碰壁。
哪怕是和绿林人交际,也要看场合和事情决定态度和手段。
就眼下这种情形,如果是真正的绿林人前来,早就和魏征谈崩了。
大家话不投机翻脸动手在所难免,就算是私交再怎么好,这个场合下如果拿不出能让人信服的态度,也一样做不成事情。
礼仪、姿态乃至规矩,都是让人信服的一部分。
回想着临行前徐乐与自己密谈时候的内容,再看魏征的模样,李君羡就知道,自己这次做对了。
乐郎君说得没错,魏征虽然一直在瓦岗,但是他始终不是江湖人。
是以必须用官场的态度,才能让他产生信任彼此之间才能继续交谈下去。
果然,魏征的态度虽然依旧冷漠,但是显然已经不拒绝交涉。
但见其轻捻须髯问道:“哦?
这番言语倒是新奇,但不知五郎这话所指为何?
魏某洗耳恭听。”
“若是愚人一心求死,方才便要大声喝骂,我也只好砍下他的脑袋免得浪费时间。
若是小人,一见步离的刀子就吓得魂飞魄散,自然我说什么是什么。
那样的货色,也不值得我浪费口舌,更没资格做金墉城之主。
只有聪明人才会坐下来,和我谈条件。
魏先生不必急着否认,你从刚才就一直说,休想用刀斧逼你投降,而不是说你决不投降。
是以要让你投降不是不能而是不易,必须有足够的条件你才会考量,我说的没错吧?”
魏征先是一怔,随后又是一笑,并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李君羡等着他继续说。
“这其实才是聪明人的态度,胡乱归顺如何取信于人,又如何能立身?
昔日糜芳背汉降吴,被虞仲翔几次辱骂还不敢还口只能乖乖认栽,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何况现如今是瓦岗军占据先机,魏先生自然更不肯归顺。
若是李密得胜,率大军杀回来,区区一座金墉城能守几日?
与其到时候人头落地,还不如做个好汉死硬到底!”
魏征没有对这番分析做出回应,而是看看李君羡,随后一声叹息:“魏公素有识人之能,可惜在五郎身上却走了眼。
若是让你做个文官,比提槊征战有用多了。
不过既然你都能想到这里,又为何来劝我?”
“魏先生虽然聪慧,可惜聪明的还不够。
我倒要问你一句,既然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为何敢来这一趟?
为何城中的军将也愿意当内应?
难道他们就不怕死?”
“不是不怕死,而是自以为不会死。”
魏征对于这帮绿林人的心思自然也是熟悉,冷笑着说了这一句,可是紧接着他的神色微微一变,后面的话全都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粗看上去或许是这样,绿林人鼠目寸光,自以为不会死,所以稀里糊涂跟着李君羡送死。
可是仔细想想,就知道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绿林人见识不高是真的,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好骗。
这帮人本来就是坑蒙拐骗的行家,想要让他们上当哪有那么容易。
何况这是关系性命的事情,谁又能稀里糊涂把脑袋赌上?
诚然李密的倒行逆施,让那些绿林豪杰心中不满。
而官府派系的力量大半又被他调集到主战场和身边以及洛口仓,金墉城内绿林人占据多数。
可是不满归不满,如果说就因为这种不满就盲目造反,这也未免把绿林人看得太简单了。
自己能想到的问题,他们都能想到,就算是想要谋反,也不会选这么个地方找死。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有充分的把握?
想到这里,魏征的目光不由得看向案几上的六枚铜钱。
看来和自己抱类似心思的人不少,李君羡与其说是靠翟让当年的关系联络旧部,不如说是因事成事。
所谓翟让的关系,最多就是个由头,主要还是对战局的不信任。
不过仅仅这些还不够。
毕竟怀疑和结果不是一回事,仅仅是怀疑就断定李密必定会打败仗,然后把宝押在玄甲骑身上,这同样也太过儿戏。
李君羡微笑道:“魏先生不在玄甲骑,也没见过乐郎君手段,自然不会相信这一战我军必胜。
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件事,从开战之前到现在,玄甲骑上下始终相信自己必胜。
我带着步离两个人,便敢进入金墉城与你面谈。
而瓦岗军似乎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自己可以战胜玄甲骑。
也不光是李密,就是徐大当日,也是一样的想法。
否则就不会设计那么麻烦的战法,李密更不会让我去行刺。
你不是武人,但好歹也在军中厮混多时,这个道理总能搞明白吧?
纯以士气论,双方强弱不言自明。”
“两军交战士气为先,但是行军打仗也不是只比士气。”
“我只是想让魏先生明白,瓦岗军并非稳操胜券。
至于说这一战的胜负,我同你说再多,你也不会信,我也不会做这种事情。
其实你只猜对了一半,我确实希望金墉城投降。
但从没想过现在就让你率部归顺。”
这话反倒是把魏征给说迷糊了,他看着李君羡,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只见李君羡微笑道:“瓦岗军所布阵势如同常山之蛇,而金墉城便是这条蛇的七寸。
打断七寸固然可以把蛇斩杀,捏住七寸不一样是让蛇无法行动?
我和步离两个人在此,就让金墉城动作不灵,这就足够了。”
魏征这才恍然,随后忍不住摇头苦笑:“荒唐!我还说五郎是聪明人,怎么这时候又糊涂了?
你把我拴住有什么用?
稍后只要有人来传军令,你这些把戏就会被戳破。
充其量就是拖延一时三刻而已,又有什么用处?”
“我要的就是这一时三刻!”
李君羡正色道:“我和步离来此不是刺客,而是使者,是希望魏先生明白我玄甲骑的诚意。
你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是才具过人李某佩服,不希望你白白丧命。
拖延这一时三刻就是为了迟滞瓦岗的调度,再就是等前线的战报。
只要玄甲骑的捷报传来,我相信你会归顺!”
“只因为我是聪明人?”
“没错,只因为你是聪明人!”
李君羡说到此处举目四顾,随后问道:“你在衙署办公,连计时的沙漏都不预备?”
魏征轻轻摇头:“原本现在不是用沙漏的时候,自然就没准备。
如今衙署内都是你的人,想要什么你只管吩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