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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百岁对长安的记忆,是从开皇八年开始的。
在那之前,陆百岁只是泾阳县的一个小商人,守着一间门面,做着钉坐生意。陆家并非泾阳老户,按陆百岁老爹陆长龄的说法,陆家原本住在洛阳,家中几代为官,有大片的田产、物业还有过百奴仆,不管吃喝用度只管吩咐下去便有人操持。直到八王之乱发生,司马家的人为了争夺帝位不惜引胡马南下,洛阳化为白地,陆家人也只好随同百姓出城逃难。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在那里都住不长久,不知几时
就丢了性命。直到开皇天子混一宇内,才算有安定日子过。说这番话时,陆老爹正满头大汗地和面,为第二天的生意做准备。那褴褛衣衫、佝偻身躯外加满头汗珠半点也不像个官宦后人,以至陆百岁始终怀疑自家老爹是信口开河
。不过陆老爹说这番话时,神色间并无半点惆怅或是哀伤,反倒眉飞色舞。这其中的道理陆百岁也能明白,毕竟按老爹说法,自家人逃难之初合家上下一百三十余口,内中男丁五十九人。到了和自己说这番话时,只剩老爹一脉单传,赫赫有名的
陆氏全部丁口只剩父子二人而已。其他宗族亲眷不是死于胡人屠刀之下,就是死于疾病或盗匪。荣华富贵金银财宝不过是身外之物,唯有性命才是根本。能靠这手做钉坐的手艺在乱世中活下去,就是最大
的造化。如今乱世平定,再不用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可以安心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陆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陆老爹死在开皇七年,虽然直到死前,陆家依旧三餐不济,为了应付朝廷的租庸调心力交瘁,可是陆老爹依旧是含笑而逝。他相信自己的儿子肯定会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
,只要天下别再乱起来,早晚有一天陆家还能富贵。陆老爹的想法也影响了陆百岁。哪怕他在开皇八年时被迫离开生意红火的店铺以及老爹坟茔,随着无数有一技之长的匠人、小商贩被官府强行迁入长安繁荣东西两市,依
旧心怀感激,认定这是天子的恩赐。
当陆百岁看到长安城那巍峨的城墙以及整齐的坊巷时,心中便认定:自家翻身的时候到了!靠着做钉坐的手艺加上一股子拼劲,陆百岁最终在长安站稳了脚过上了像样的日子。虽然不像祖先那样有那么多奴仆,也没有高房大屋,但是起码娶妻生子还雇了帮工帮
手。他相信只要日子这么太平下去,自己儿子肯定能过得比自己更好。只可惜一切都随着开皇天子的死改变了。大业天子登基后,又是修长城又是挖运河,随后又对辽东用武。陆百岁的三个儿子,一个死于瘟疫,另外两个则因为身强力壮被
选入京兆鹰扬后入调十二卫,再后来便留在了辽东,连骨头都没看到。陆百岁本以为自己那个蠢笨的三子肯定难逃一死,可是那聪明伶俐,十来岁就从同处利人市的胡商那里学会了说番话。也学会了如何做胡饼的长子怎么也能回来,还信心满满地等着他继承自家的钉坐铺子。不想他和自己的蠢三弟一样,都被人一箭射穿喉咙,死得一点也不像个生意人。官府的租庸越来越重,让年龄渐长体力大不如前的陆
百岁颇有些难以招架。但是为了生存下去,期待着或许能再得到一个儿子,陆百岁还是咬牙坚持着。哪怕身边人都劝他离开长安回到泾阳,至少能够魂归故土,他也咬牙坚持绝不肯离开长安。
陆百岁私下里曾经发过誓:陆家当年就是从洛阳逃出,一路辗转最终活成这个样子。自己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国都!这样至少也算对得起陆家列祖列宗。利人市是个热闹所在,在这里你可以买到衣、烛、饼、药等百姓生活杂货,也能看到胡人幻术或是真假混杂的奇珍异宝,消息自然也格外灵通。天下板荡盗贼蜂起以及晋阳唐国公造反的事陆百岁早有耳闻,也能感觉出其中的凶险。父子两代一直担心的事,似乎又要发生了。这个天下刚刚太平了没多久,又要陷入干戈之中。可是这一切跟
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不管李渊还是其他什么人占领这座城市,都不该为难一个本分的商贾。自己只要安心做生意,按规矩缴纳租庸就不该有人来找自己麻烦。即便是李渊像父亲所说的胡人一
般嗜杀,自己也不在乎。反正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谁想杀便来杀吧。陆百岁知道利人市里抱有和自己类似心思的人不少,大业天子登基以来不停地折腾,不但让很多人倾家荡产,更让人变得麻木,对一切都已不在乎,这其中也包括自己的性命。有门路或是胆量小的商人,早已经设法逃走。留下来的不是走投无路,就是如自己一般已经什么都不在乎,只想保住自己最后的一点太平日子。若是连这些都没了
,又要颠沛流离四处逃难,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长安城乃是藏龙卧虎,从来不缺少能闹事的豪杰。蒲津渡口被晋阳夺取,鱼俱罗被斩杀的消息传来,便有些游侠儿在利人市里出没。陆百岁乃是本分商贾,和这些游侠儿素无往来,这些游侠也不和陆百岁这等人交谈。他们主要的交际对象乃是胡商,再就是年轻有力的商贾。只不过陆百岁在利人市多年,不少胡商爱吃他的钉坐与他很是相善,这些游侠儿所做的勾当很快就传到陆百岁耳中。他们是在四处联络人手,准备把长安卖给唐国公。这些胡商便是他们投军的保人
,年轻力壮胆大之人,更是他们极力拉拢的帮手。这帮人素来偷鸡摸狗作奸犯科并不为人所喜,也不大可能做的成大事。但是陆百岁却并未因此把他们的行事当成胡闹或是送死。一帮平日游手好闲的游侠,忽然有了钱财收买胡商,有门路加入鹰扬府,背后自然是有人支持。随即他又想到自家老子说过的,整个天下名义上归属天子实则为世家所掌控,这次的事多半就是那些庞然大物出手
。自己不过是升斗小民,无意卷入其中,这一切也跟自己无关。陆百岁既不喜欢大业天子,也不喜欢李渊。虽然后者有仁厚之名,或许不会像大业天子这般荒唐酷烈,可是
他也不能让自己死去的老婆儿子活过来,也没法再给自己一个儿子,他怎么样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只是这长安城,多半又要乱了。那些游侠儿不过是草芥般的人物,杀了一批还会出现一批新的。只要世家还在,这等人就不会少。再说这些年朝廷欠债太多,如今到了还债的时候,整个城池的人多一半
都更喜欢他唐国公。何况如今朝廷已经失去了他强大的武力,大家自然就更不怕他,难道还能把所有人都杀了?看吧,这座城池很快就该改姓了。抱着这等心思,陆百岁每天依旧拼命做钉坐,应付着已经翻了一番的租庸,等着城池易手,于其他的事并不在意。直到一伙全副武装的鹰扬兵突然闯入他的店铺把他和他
的客人全部抓起来时,他只当是那些游侠儿事发,这些鹰扬兵把他当作了同谋。带队的火长陆百岁是认识的,乃是和自己儿子一起在辽东打过仗的袍泽,往日见面还要称一声阿叔。因此他并不怕鹰扬兵,只是喊着:“你们捉错人了,我未犯律法!把坊
正寻来说话!”
那名火长来到陆百岁面前,脸色很有些尴尬,愣了片刻才支支吾吾说道:“阿叔不必叫嚷了。没人说您犯律,也没人要把您拿去问罪。只是送您出城。”“出城?”陆百岁愣了一下,难道就像当年把自己从泾阳迁到长安来一样,要把自己迁走?可是迁移百姓理应张贴公文,也应有所取舍。哪有直接让鹰扬兵上门捕人的道理
?何况自己已经在长安生活了半辈子,凭什么要被迁走?
他大叫道:“城里那么多人,为何单送我等出城?便是朝廷行事也得讲王法!我的店铺,我这几十年的经营,难道就这么白白拿去?”那名火长脸色更是尴尬:“不是单叫阿叔几人出城,长安城内所有父老都得走,便是坊正也不例外。阿叔还是不要闹了,如今城中阴大将军就是王法,闹下去只会自己吃亏
。至于财货……如今这等世道,能保全性命就是万幸,就别再惦记那些身外物了。”钉坐铺子里一起被拿的客人原本也和陆百岁一般心思,听了这话顿时都叫嚷起来。有人怒道:“眼下兵荒马乱,我等往哪里去?再说就算朝廷迁移百姓也得先下公文,哪能
说办就办?家中的细软还来不及收拾怎么走的成?我乃宇文将军门下,尔等谁敢动我,将军决不答应!”那名火长打量说话人两眼,目光一寒,猛然抽出直刀横在说话人脖颈,冷声道:“阴大将军有令,长安城内除朝臣、府兵、宫中众人之外,余者概不得留。申时一刻大索城
池,抗令不尊者,杀无赦!”火长的言语如同一道霹雳,震得众人目瞪口呆。陆百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隋立国数十年间待百姓亦极为刻薄,但也不至于到这等地步。过了好一阵,他才颤抖着
嘴唇说道:“卫……卫公可知此事?”火长看看陆百岁摇了摇头,随后摆摆手,几名士兵便以矛杆在几个客人身上不轻不重地敲打着,催着他们向门外走。陆百岁知道这是火长念着与自己儿子得袍泽情分给了
三分面子,茫然地随着客人向外走。等来到店外时,却见整个利人市已然乱成一锅粥。坊门处得署吏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火官兵,皆持弓待发。临街店面房门大开,不时有男子咒骂、女子、孩童哭
啼声响起。一只公鸡忽闪着翅膀拼命地飞起,随后被一名士兵随手一矛杆抽翻在地,在地上无力地扑腾。暗红色的血液在地面缓缓流动,却不知是鸡血还是人血。忽然,陆百岁只觉得头顶一凉,抬头望去,不知几时有雨水落下,打得人透骨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