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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事。”珍宝在院中的石几石凳上仔细看了看,没粪,还好悬风还未疯到这里,便拍拍凳子,叫武高大坐下说。
武高大凑近,与她膝盖对膝盖坐着,低头看她道:“你知道,灵台大比是个怎样的比试么?”
珍宝摇头,往后缩了缩,他腿长,这样顶着她膝盖很不舒服。
武高大不愉快,固执地往前挪,一定要顶着她膝盖才肯好好说话:“你不要乱动,好好听着——灵台大比,是正统宗门每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我以往在太华门只是外门弟子,也听说过这比试是何等重要,何等的……”
“对啊,武高大,”珍宝忽然打断他,“你之前是仙门弟子,那你可不可以向太华门求一株九穗禾?”
武高大冷漠的脸皮子底下全是尴尬,他怎么能告诉她他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珍宝自己也领悟过来:“不可能,太珍贵了,再说……你都说你不会回去了。”她看他一眼。
武高大不想再说这话题,继续道:“这比试,连一派掌门都会参加,每个宗门最强的精锐也会参加,举全门派之力,力争一次进灵台的机会,所以,”他一把捉住珍宝的两肩,不许她再不着痕迹地偷偷往后挪,“你明不明白,整个修真界的精锐和强者,全在那,”他见珍宝还有些走神,伸手用力捏住她的脸,郑重道:“那里全都是如我一般的天才,却个个境界比我高得多,而要赢得九穗禾,是要取到胜位前三的。”
珍宝被捏得撅起了嘴,她想了许久,而后不得不正视现实,点点头,沮丧地垂下眸子。
武高大又不愿她不开心,松开手,看着她道:“我只是,先告诉你窘况所在,望你能抱定实际的决心,做好最坏的准备。要知道,有这个能力,能为这事参加大比的,至多只有我和你,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两,要对抗整个修真界。”他定定地看着珍宝,“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珍宝怔怔地看着武高大,只有他们这样要啥啥没有、问啥啥不知的两个散修,却要不自量力,螳臂当车,而又别无选择地去对抗整个修真界的强大修士,从他们手里夺取一丝生的希望。
她低下头,眼眶返热,压不住内心深处翻涌的绝望,却又想从他身上汲取一点勇气,喃喃道:“那你觉得……我做得到吗。”
武高大断然道:“你当然做不到了。”
“啊?”珍宝懵着脸抬起头。
“但是我做得到呀。”武高大傲然道。
珍宝用力地推开他,站起来就要走:“我也做得到!我也做得到!我才不怕他们!”用力握拳挥舞。
武高大笑着走过来,拖住她,道:“我还有正事没说完呢。”
珍宝气得鼓着脸回头瞪他。
武高大歪头欣赏她生气,做出兴致盎然潇洒淡漠的模样,其实心里很想搂着她。
但是不能。
“我们……需得扎实准备,”他道,“虽然现在对灵台大比一无所知,但有一件事我们可以做,而且要马上做。”
“什么?”
“我要炼化金茧子,进槐居里面。我要一日千里。”
珍宝整个人忽然振奋了,是,他们还有这些!他们并非没有拼命一搏的可能?!
“你跟我一起炼,我就不信强行帮你引灵炼化都不行,别到时候炼气期都没有,刚蹦上去就被人踹下来,你要是被人打成一块饼子,让我丢人,我可不认识你。”
珍宝用力打他打他,武高大握住她的手捏一捏。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迭乱的脚步声,匡扶志当先一步冲到院子门口,喜气洋洋地大喊:“寻仙士!你阿娘醒了!”
元宝也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学道:“寻仙士你阿娘醒了!!”生怕落后。
珍宝赶忙接住他,心里大喜,一手抓着武高大一手攥着元宝,急匆匆往旁边的小屋跑。
一闯进门,就见她娘亲稍稍起身,靠坐在床上,慢慢转头看向他们。
“阿娘……”
寻母吴氏吴有容,微微笑起来,一双泛着清波的柔和眼里满足而恍惚,她看看珍宝,看看元宝……又看看与珍宝手拉手的男子。
珍宝扑在床前跪下来,元宝也跟着阿姊跪下来,武高大走进来被寻伯母定睛一看,突地头皮一麻心里紧张,也莫名其妙扑通一声跟着跪了下来。
珍宝紧紧握住阿娘的手:“阿娘,阿娘……”
吴有容摸摸珍宝的脸,仔细地端详她,目光如织,寸寸摩挲,又颤着手,轻轻碰了碰元宝嫩嫩的脸蛋,见他有些陌生地退了退,眼泪便无声地滑了下来。
她含泪苦笑:“太久了……”
珍宝板起脸,对元宝道:“元宝,你忘了吗?要叫什么?”
方才见阿娘哭了,元宝就已经好心慌好后悔了,他连忙把一张圆脸蛋贴到阿娘旁边,道:“阿娘……我是元宝。”
吴有容一把抱紧两个孩子,将头埋在他们肩头,从心底掏出压抑而悲伤的哭泣,一声又一声。
许久后,她再次感到了天旋地转,万箭穿身,疼痛如锯子一样来回拉扯她,她强撑着抬起头,摁住心口,看一眼仍然低头僵直跪在那儿的武高大,微笑道:“这位郎君是……”
珍宝看一眼莫名其妙跪得板板直的武高大,道:“哦,他是……他是……”
吴有容看她。
珍宝:“他是武高大!我的救命恩人!”
吴有容仔细地端详她,又认认真真地看武高大,忽然似感叹似奇妙地笑了一下,摇摇头,对珍宝道:“珍宝,我有事要与你说,非常重要。”又对武高大温和道:“这位武郎君,可否请你带元宝出去玩一会子?”
武高大立刻识趣地站起来,“唔”了一声,向寻伯母行了礼,大步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什么,赶忙走回来,一手抱起元宝出去了。
吴有容盯着他背影看了许久,才转过头来,握着珍宝的手摩挲,第一句话便道:“珍宝,阿娘时日无多了。”
珍宝轻轻一颤,摇头道:“阿娘你胡说什么?我们一家团圆,你要长命百岁的!”
吴有容摇摇头,并不反驳她这些孩子话,只道:“……你爹呢。”声音有些颤抖。
珍宝瞳仁一缩,睫毛微垂,避开阿娘的眼睛。
吴有容抖了起来,深深呼吸了几回。
珍宝低着头,嘴张了张:“我们后来,躲到一个平静的小村,今年……爹采药的时候,从山上……跌……”
吴有容紧紧地按住胸口,在床头靠了靠,不停地摇头道:“不说了不说了,你不说了……我与你说正事,与你说正事……”
珍宝担心地看着阿娘。
吴有容紧紧捉着珍宝的手,缓了许久,本要开口说什么,却忽然失声哭道:“他走的时候痛吗?”
珍宝的泪意猝不及防地冒出来,不停地摇头,说不出话来。
吴有容捂住脸,靠在床头哭了许久许久,她觉得自己这副破烂身子,下一刻便要哭死了,可是不能啊,她还有话要说,她还想看着孩子长大……
“珍宝,”她极力制住自己的哭泣,缓缓道:“珍宝你听我说,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事,这世上,或许只有我知道了。”
珍宝擦了擦泪,正色听着。
“阿娘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阿娘也许明日就死了,你不用插嘴,继续听我讲。所有这些事,阿娘必须告诉你了,你牢牢记着……”吴有容深深喘了一回,继续道:“你与元宝此生,就老老实实田间地头过寻常日子,别人怎么活你们也怎么活,不要与外面闹腾的世间有太多纠葛。”
珍宝茫然:“阿娘,为什么呀?”
吴有容锁着眉头,思虑良久,终于下了决断般正视着她道:“你知道,寻家祖上,师出地仙之祖镇元子的徒弟清风道尊,镇元子仙尊有许多宝物,其中有一株人参果树,乃是天地甲木之精。”
珍宝点头:“我知道呀。”
吴有容继续道:“人参果树是由甲木之精所化,极难养育,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成熟,一万年只结三十个果,闻一闻多活百年,吃一个延寿万载。”
珍宝依然茫然。
吴有容:“因为上界仙魔大战,天地动乱,上古神魔消踪匿迹,缺了地仙之祖的照料养育,人参果树迅速枯萎,甲木之精难以存续,世间灵气也开始日渐稀薄,清风道尊不能让生于混沌的天地甲木之精消失,而寻家有一位徒孙,恰恰是属土的极□□体,是甲木之精最好的栖身之所,所以——清风道尊将甲木之精引入寻家徒孙体内,让其以肉身道体为土胚,让寻家万载世代人的血脉为传承,保护甲木之精,用代代相传的方式再次培育人参果树,只等几千年后,功成化树之时……”
珍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吴有容有些力竭,缓一缓道:“世事多变,岁月漫长,寻家也曾兴盛强大,子孙中有人传承一个甲木之精好好养着,再传给下一代,没有问题,但后来王朝兴替,寻家得罪一些官员,被抄家迫害,我们也逃亡出来……就在途中失散了,我在路上……”
珍宝望着阿娘。
吴有容摇了摇头,道:“不提别的……我只告诉你,这甲木之精,原本由你阿耶所传承,他与娘生了你后,甲木之精便传给下一代,”她看一眼珍宝,脸色有些犹豫,道:“……只是不知是你们二人中的谁。
“甲木之精乃是生于混沌,是天地之中诞生的第一个木属的精魄,这甲木之精在体内,可使人延寿三个甲子,且逐渐让肉身类似人参果树,虽不可能像万年成熟的人参果树那般强大,但食之血肉也有些健体增寿的功用。”
珍宝惊愕地张大眼睛。
“所以你知道了?不论是你们中哪一个,这般的存在,本身就有着危险。你们那血肉的些许健体功效,或许并没有多么神奇,但万一有人知道了呢,万一误以为是什么长生捷径,要来吃你们呢?而且,甲木之精也是可以杀人而夺的,世人怎会不想要这样的混沌精魄?”
珍宝紧紧揪着自己的衣领:“啊?那,那个会是谁……是我吗?”
吴有容静静地看着她,摇头:“阿娘也不知道。”
珍宝忽然道:“阿娘,那若是我,我的血肉可以救你吗?”
吴有容笑了笑,眼眶里又泛热道:“傻姑娘,阿娘这躯壳已经烂透了,便取了千年人参万年灵芝也无用,你就算把自己一身都剐了,也救不来阿娘的命……再说,阿娘也绝不许你这样。”
珍宝想到千年人参已经给阿娘喂过了,又沮丧,又犹豫,她想到,她还要去参加灵台大比,要去为阿娘争一株神草九穗禾,她怎可能就在田间地头缩头度日?
……不行,至少要等做了这桩事再说,等救了阿娘,她便带着元宝和阿娘,或者就在这何处峰,或者就寻一个宁静乡野,小心寻常地过活。
但现在绝不行。
吴有容忽然又道:“那个姓武的郎君……”
珍宝蓦地抬头,道:“嗯?他?他叫武高大。”
吴有容看着她,字斟句酌道:“他……他是个怎样的人?”
珍宝的表情明显有一瞬的放松与愉悦,她微微翘着嘴角道:“他啊……嗯……他是,他是挺好的人!很好!”
“哦?有……多好?”
珍宝便滔滔不绝地与阿娘讲起来,武高大有多好多好,对她多么多么好,这一路来是如何如何的经历,多亏遇见了他。
吴有容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经历波折后依然保有的天真烂漫,看她不自觉的脸颊红晕,看她明亮的双眸,看她明明白白藏不住的女儿心事……
听珍宝说着话,她心中渐渐定下来,仔细问道:“你说,他连去修真界求大道也放弃了,一直陪着你这里那里?”
“嗯!”珍宝点头。
“你信任他吗?”
“当然啦!”珍宝茫然地看着阿娘,不知道她是要问什么。
吴有容抚着似乎下一瞬就要停止跳动的心窍想,她必须立刻见见那个武高大。
“珍宝,帮我请那武郎君来,我想谢谢他。”
珍宝便乖巧地去叫人,吴有容躺在床上,从窗户里看着一对小儿女远远地追追打打而来,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她没有时间了,她只能坦诚直接地问。
吴有容将珍宝赶到门外,请武高大坐,珍宝狐疑着出去了。
武高大挺直了背,迈着端方优雅的步子,轻轻拂一拂衣摆,款款落坐,英俊清朗的脸看上去极为可靠。
人模狗样地一欠身,道:“见过伯母。”
吴有容和煦地笑,强撑着喘了喘,道:“武郎君,我知我唐突,但我实在是时日将尽了……我想问你一句话,请你实实在在告诉我。”
武高大不明所以,有些紧张,两手放在腿上,端端正正道:“伯母万勿客气,您请说。”
吴有容盯着他,劈面道:“我想将珍宝托付给你,你可愿意?”
武高大脸上空白了一瞬,疑心自己听错了,惊疑不定地看着寻伯母:“……什么?”
吴有容虚弱道:“我命不久矣,连元宝,都有偌大的道观、那么好的师父、还有这么多师兄弟照拂,可珍宝,她没法一直寄身于满是男儿的道观,她只有孤零零一个女儿家,我是说,我是说,我想将她托付与你,你可愿意……你可愿意娶她?”
武高大睁着一对俊极的星目,直直地看着寻伯母。
吴有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落、停止,没有再继续,因为她发现,这年轻人的脸上没有她预料中的欣喜、羞赧或激动,除了震惊、诧异与惊慌,他脸上竟还现出了……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