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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瑞低着头,顺着鹅卵石铺成的石子路一路向东,穿过月亮垂花门,先在一棵石榴树下站住了。
“你且等一等,太太叫了,我再出来唤你!”小丫鬟抛给双瑞这样一句话,自顾自的先上了台阶。
双瑞趁着小丫头走了,这才悄悄抬起头打量起周遭。
大太太住的正院颐心堂原本不过是大老爷年少时的书斋,后来为成亲,将其四面往外扩大数倍,就成了今日的两进两出的格局。
刚刚他随那小丫头进正门绕过了一块风水石。
雕刻海浪纹的石座上,横卧着那块海青色的漂亮的大石头。这块山石长八米,宽二米,高四米,就像立在当院的一面屏风。
据说,这石头有些来历,竟是太湖所出的神物。
也因为有了这块风水石挡住外面入侵的邪气,又不叫宅内福气外泄,才有了今日闵家大老爷的步步高升。
双瑞的爹常在私底下念叨。
想当年,大太太还没进门的时候,双瑞的爹只把这颐心堂当自己家似的,出出进进,哪个敢拦?
可如今,连伸脚迈个台阶,都有十几双眼睛盯着瞧。
双瑞偷偷往廊下一望,果然有几个留头的小丫头片子三三两两挤在一处,冲着他龇牙咧嘴。
双瑞撇撇嘴角,在心底轻哼了哼,一群小屁孩儿。
“大太太叫你进去呢!”刚刚的小丫头去而复返,站在台阶上冲双瑞招手。
双瑞忙低头整理整理衣角,见浑身上下没有失礼的地方,才敢随那小丫头进屋。
进了门,双瑞的头低垂,不敢东张西望。低矮的视线只能察觉屋中站了三四个丫鬟,个个穿红着绿,风姿绰绰。
“奴才给大太太请安!”有人端来蒲团,双瑞忙屈膝跪下去请安。
大太太笑道:“起来吧,可是外面有什么消息?”
双瑞略抬头瞅了瞅两边伺候的宝莲等人,大太太会意,伸手打发了她们去门外伺候。
等没有了人,双瑞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李氏。
“这是奴才的父亲假托人捎回来的,里面有回禀太太的话。”
大太太展开信笺,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多数是对家里琐事的挂念,唯独其中一句提及了京中事态。
皇上提拔了大长公主的女婿何广臣为新任户部侍郎。
大太太心一惊,信笺便抖落在地:“怎么会这样?这侍郎的位置不是十拿九稳的落在老爷手里吗?”
双瑞苦笑道:“谁说不是呢?老爷为这件事大病一场,还不准人告诉家里。我父亲不敢隐瞒太太,才假托了人捎回这封信。”
大太太急的站起身,眉头紧蹙,气息不平。
“太太先别急,父亲还说......”双瑞有些胆怯的看着李氏:“那个何广臣在京里风头正旺,有意无意拿着老爷做箭靶子,说了许多难听的话。父亲希望太太能出面劝劝老爷,如是能避开京中风云最佳不过,好歹避开这这阵子风头。”
双瑞原封不动照搬了他父亲的原话。
大太太顿时陷入神似,也不说答应,也不说不应。
良久,大太太才摆了手:“我已知这件事,你且先家去,待我与老太太商议后,再做定夺。”
双瑞连忙喏声出去。
大太太这一想,便整夜不得安眠,第二日自然生了病。
闵芳华与芳菲闻听消息,赶紧过来侍疾。
大夫把过脉,只道是急火攻心,用两剂药便可无碍。大伙儿不免松了一口气,可却不明白这急火来自何处?
闵芳华坐在大太太床边的绣墩上,亲自侍奉汤药,芳菲被挤到一边,只好寻了桌子上的白净梨子,用刀削成肉丁儿献给大太太。
汤药是苦黄连熬的,还不等吃便已经闻到浓浓的苦意。
大太太推开了闵芳华递来的药盅,撇开头去。
闵芳华讪讪道:“母亲!良药苦口,您吃了这个,病才好的快!”
大太太索性翻了个身,不再看闵芳华。
“母亲!”闵芳华哭笑不得。
芳菲说道:“这苦黄连性子烈,虽然见效快,可未免霸道些。母亲不如先用些梨子。这白梨性味甘酸而平,能生津止渴、益脾止泻、且寒性恰巧针对急火。母亲嘴里没有滋味,含些果肉也是好的。”
闵芳华见大太太的身子略有回转的余地,忙将药盅推给芳菲,又从对方手里抢过装着梨子肉丁的小碗,重新坐回绣墩上。
大太太瞅了瞅闵芳华,又看了看始终含笑的闵芳菲,这才点点头。
到了下午,大夫重新另配了一副药,闵芳华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煎药。闵老太君听说大儿媳病了,也派下心腹婆子来瞧,另有大太太的妯娌,二太太雷氏与庶女闵芳蕤,并侄女闵芳苓跑来颐心堂探望。
颐心堂反而比平日更热闹些。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大太太精神不济,诸人也不敢久留。待夜幕降临,颐心堂落了锁,大太太才浅眠醒来。
她只觉得口中干渴,叫了一声,外面坐着的宝莲赶忙上来伺候。
大太太吃了口温茶,侧耳一听,似有响动:“外面还有人?”
宝莲接过茶盅,笑道:“是四姑娘在与云雀说话儿。”
大太太撩开床上的幔帐,见外面已经黑透了天,便奇怪道:“那孩子没回去?”
“四姑娘不放心太太,决定亲自在这里侍奉。太太放心,我叫了云雀陪着,外面都是干净的铺盖,必不会委屈四姑娘。”
大太太怔忪半晌没有答话,许久,才道:“去请四姑娘进来说话。”
宝莲心下一喜。
不管怎么说,她都受过四姑娘的恩惠。四姑娘身为庶女,在这个家地位特殊,若真能有大太太爱怜照拂,就算没有嫡女的身份,四姑娘将来也能有个不错的归宿。
宝莲忙去叫芳菲。
须臾,芳菲随了宝莲步入内室。
大太太冲芳菲招招手,又命宝莲在外面伺候。
“你自己身子也弱,如何熬得了夜,再坐片刻,便叫云雀送了你回去。”
芳菲笑道:“太太熟睡的时候大哥才来瞧过,细细的拜托我在这里看护太太。女儿在大哥面前已经拍着胸脯立下了誓言,若是不守信用,却不像闵家的作风。”
大太太只听芳菲提及自己的长子,脸上不免带了笑意:“也好,咱们娘俩儿难得有个机会细细说说心里话。”
她指了指床榻对面不远处的贵妃榻:“你也不用拘着身子,只管歪在那榻上,陪我说说闲话。”
芳菲扭头瞧了瞧,并不推辞,将手搭在迎枕上,随意的坐了下来。
大太太细细审度芳菲许久,才道:“你和你的生母只眉眼十分相似,不过青出于蓝,邹姨娘是无论如何不及你的半分气度。”
“是太太调教的好。”
芳菲对生母邹姨娘印象不深,只隐隐约约记得是个性格懦弱的人。几年前,邹姨娘因为某些事惹怒了大老爷,被撵去了尼姑庵。逢年过节,庵堂会打发人来求米粮钱,邹姨娘也会趁机托人带些东西,亦或是话语给芳菲。
庵堂里度日清苦,邹姨娘所送也不过就是自己亲手缝制的小物件。
或许是天生的血缘相连,芳菲在女红一事上格外顺手。
大太太顿了顿,先是低叹了一声,继而徐徐开口:
“这闵家大宅子里的人,一多半人以为是我这个做主母的容不下小妾,怂恿了大老爷赶走邹姨娘,其实......”
大太太深深望向芳菲:“又何尝不是邹姨娘先厌弃了我们?”
大太太有片刻的愣神,芳菲猜想,这大约是回想起了陈年旧事。
闵家是富春的名门望族,百年多的家史,内宅里不管斗的多么凶狠,却从没传出过宠妾灭妻的丑闻。
深受恩宠的小妾,有,却翻不出大风大浪。
大老爷闵朝宗除了邹姨娘这个妾室外,尚且有两个姨娘——管氏和黄氏。
管姨娘年纪最大,是跟着大老爷的老人儿,无儿无女,如今早失了宠爱,只在小院儿里熬日子。
黄姨娘年轻貌美,不过二十出头,是闵朝宗的上峰所赠美人,现在跟着大老爷在京城,照顾其衣食起居。
芳菲听说,不久前黄姨娘那里传来了好消息,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即将要为闵家添丁育儿。为这件事,老太太专程叫大管家从富春送去了许多滋补圣品,可见对黄姨娘腹中胎儿的重视。
不过即便是这样,芳菲也从没看见过大太太有什么不满。
有人说大太太气度不凡,也有人暗地里笑大太太软弱。
只是,芳菲却不这样看。
大太太似乎......
对这件事有着可有可无的态度。
如果说,盛宠中的黄姨娘都不足以惹起大太太的嫉妒与报复,那么,芳菲觉得,自己的生母邹姨娘就更不是什么威胁。
大太太自然也不用兴师动众,冒着损毁自己名誉的危险,将邹姨娘流放驱逐出闵家老宅。
沉默许久,大太太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当年,邹姨娘是我的陪嫁丫头。因为绣活出众,专门管了我的针线衣饰。她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兄,两家答应好,等邹姨娘从主家放出去,便立即结为百年之好。可谁承想......”
谁承想,大老爷阴差阳错,相中且纳了邹姨娘。
“邹姨娘去庵堂,并不是我这个做主母的容不下她,是她自己不愿意留在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