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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玮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柳梢头。
他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脑勺,眉头微锁以手撑地地坐在深巷里的青石板上仰头看着天上那一轮金黄色的大月亮。
大月亮,金黄色的大月亮,就像那中秋时节金桂飘香。
月光洒在温柔的夜色里,朦胧,馨香,像少女身上的斑斑驳驳的处子幽香,又像是刚洗过的湿漉漉的长发,芳香,迷醉,纠缠,逃不掉,也剪不断。
王玮微微眯起眼睛,努力地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一切。
方才似乎是……
原来如此。
王玮摸了摸腰间,邪魅冷峻的脸上添了几分寒意。
果然那昆仑奴的面具已然不在。
他曾经在人群里见过崔小五几次。
没错,就是崔小五,就是这个名字,就是这个人。
记忆里,他总是跟在狄欢的身后,穿着一身粗布白衣,咬着红艳艳的嘴唇,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倔强与腼腆,行动间却不免胆怯羞涩,略有几分拘谨的意味。
正是崔小五。
而今晚在他身后偷袭他的人,也是这个崔小五。
王玮自恃自己也有一身佛门武功在身的人,想着后发制人好看清其真正目的,便任凭其下手,却没想到这清清瘦瘦的小白脸儿居然带着一副力拔山河的气力,竟然抬起一整块石阶往王玮后脑勺上砸去。
而且崔小五还并不打算就此放手。
他不知从哪里拖出一把特长的铁钩朝王玮一招一式地舞了起来,王玮眼睛微眯,看崔小五轻灵飘逸心随意动的身法,俨然是道者使剑的架势。
王玮又岂肯让人平白欺辱了去,他勾起嘴角冷冷一笑,便从一旁脏兮兮的乞丐窝里抽出一把打狗棒,每招每势便如同佛门棍法一般挥洒了起来。
一道一佛,原本两人的实力也算是旗鼓相当,可崔小五此刻却处于一种非正常的开挂状态,人都说,不疯魔,不成活,试想一个杀得双眼发红不顾一切的小疯子和一个顾忌这顾忌那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正常人打了起来,谁会赢?
答案自然不言而喻。
而促使崔小五做出这一切近乎疯狂的举动的最终根源,似乎仅仅只是为了一张面具,或许因为那是……狄欢送的面具。
亥时一刻,月色如练。
王玮带着魅惑勾人的笑意大踏步地出了深巷。
他回忆后便在深巷里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
却发现,整条深巷,除了几个老乞丐,再也见不到崔小五这人了。
难道崔小五……走了?
可是在记忆的最后一段里,他分明瞧见崔小五有机会杀了自己,可就在那时,他身上突然光芒大作,一团刺眼的白光闪后,他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团白光……应该便是师兄传给他的护身法宝罢。
也不知道崔小五是死是活,身在何方。不过,只要姓崔的小子活着,必定会回到狄欢身边的吧?
想到这里,王玮终于轻轻笑了笑。别看他面上虽然是一副胸有成竹信心满怀的模样,可在他心里仍有着不少的疑惑与忧虑——崔小五的真实身份到底是甚么人呢?他这般处心积虑地潜伏在狄欢身边,又是为了甚么?难不成他也是为了……
王玮眯着眼睛看着满街的灯火,心中暗道:看来,这益州,果真如师侄所说,乃虎穴龙潭之地——虎穴龙潭之名,诚不欺我。
先不管了,崔小五的事情便放在一边罢,他今晚却是有别的事情要做的。
客似云来。
群芳宴。
许宁妩媚美艳,贵气凛然,王纨温雅贤淑,气质脱俗,姚子念娇媚可爱,楚楚动人,可这三个姑子加在一块儿也比不过一个赵芹。
赵芹是益州城的一朵名花,是益州所有少年郎的向往,也是几乎所有姑子的嫉恨对象。
或许便因这赵芹与别的姑子不同罢。
因为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此人是一个女冠。
赵芹,本是刺史赵舆学与某位长安名姬的私生女,也是一段风流债后的结果。这赵舆学碍于正室的雌威,也一直瞒着这事,只将这母女俩养在外头,并不敢将赵芹与那名姬光明正大的送进府里。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
直到赵芹七八岁之时,这件陈年旧事终于被有心人提起,赵舆学的正室知晓以后,便带领着一群官宦人家的手帕交闯进那外宅将那名姬羞辱责打了一顿,那位名姬年轻之时始终是长安平康里鼎鼎大名的姑娘,被人贯得心比天高,孤芳自赏,如此羞辱,她又如何受得?遂不到几日辰光,这位名姬便吞金自逝芳魂渺渺了。
赵舆学一见心爱的女人被正室逼得自尽身亡,又见自己的孤女单薄无依,一时心酸气愤之下,便鼓起生平都没有的勇气将赵芹迎回了府里。
赵芹进府,认祖归宗,却也是她八岁的事情了。而一个八岁的孩子,也已经懂得许多事情了。
这赵芹,虽然出身卑微,却跟她生母一般,学了几分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清冷气质。
她身为私生女,原本就被人指指点点,受尽了奚落与嘲笑,就算是进了赵府,有了堂堂正正的身份,也愈发变得孤僻了起来。赵舆学虽疼她疼了几日,可也架不住赵芹总是端着那张清高的冷脸,于是在小妾生了庶子以后,他便将这个私生女全然抛到了脑后。
孤僻便使她清高,加之赵芹又颇读了一些书,不仅是女训女诫,就连史书兵书佛书都极有涉猎,这样的环境下,便养出了她那份清高绰约,跳脱世外,似乎将世间的一切都看不进眼的性情。
有才情又清高的女人,一般是不肯随随便便将自己嫁了去的,她们瞧不起一般的人家,也不屑将自己璀璨的下半生葬送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后宅争斗之中。
于是赵芹转身便做起了女冠。
其实,赵芹是这样,狄欢又何尝不是这样?
只不过,一个求财,一个求名,一个是女商,一个是女冠,一个奸猾狠戾,一个清高自恃,完全不同的两人,却难得的殊途同归,敢作敢当,不过都是想活出一份属于女子的精彩,为自己谋一份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用狄欢那浅陋的大白话来说,她做这么多,不过就是为了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横行霸道与世间,无惧于任何一人!
一句话,各种艰辛,冷暖自知。
许宁眉眼含怒地看着赵芹。
赵芹一身道袍,光明磊落地站在那里,清冷高傲的眼神,风.流窈窕的身段,飘轻裙,曳长袖,端的是风姿绝世,风华绝代。
众人,不,确切来说,是众位郎君,全都目瞪口呆哈喇子长流起来。
“贱.人……真是贱.人!”许宁嫉妒地咬牙切齿,修长的手指一遍遍地绞着衣带,一来就吸引住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一来就抢走她的所有光彩,真真是个下贱的小娼妇!
赵芹脸蛋身段没得说,确实漂亮,气度又摆在那里,偏偏还是个不容易让人的手的清高女子,也难怪会让别的女人感到嫉恨了。
而姚子思躲在最最阴暗的角落里,看着此刻发生的一切,只冷冷地笑了。
王纨则亲切地走上前去,缓缓施礼,温柔亲和地笑了起来:“居士大驾光临,实乃我辈荣幸。”
赵芹淡笑着点了点头:“都是姐妹,便无须说这客套话了。”
王纨上前一步,笑眯眯地握住赵芹的手,两人轻移莲步,缓缓走向女席。
“数月不见,姐姐竟又清减了许多。”王纨叹息道。
赵芹眼光落在王纨拉住自己的手上,她虽然清高,却也是七窍玲珑的女子,心中了然,也不挣扎,只微微一笑:“无妨。”
“修行岁月艰辛清苦,也唯有姐姐这般大毅力者才能修成正果哩!阿纨真心敬服!只是,嘻嘻,阿纨身为红尘女儿,却时时盼着姐姐能早日回归红尘……家兄可是一直在等着姐姐哩!”最后一句话声音甚小,却足以让身边几人听见。
许宁摇着团扇冷笑着站起身,道:“啧啧啧,原来赵居士打的竟是这般好主意!我说呢,那些个好好的亲事赵居士为何偏偏都不答应?!咱们益州的好郎君,为何赵居士一个都瞧不上眼?!我今日算是明白了,一旦嫁了人,有了家室,居士您还能这般自信坦然地游走于益州城的老少郎君之间而面不改色麽——啐,说甚么狗屁的潜心修道,原来竟是为了这个!哦,阿宁说话直,若有得罪——呵呵,赵居士,你待拿我如何呢?!”
王纨焦急地拉了许宁一把,劝道:“阿宁……阿芹可是贵客!”
许宁将手里的团扇狠狠一砸,怒道:“她是贵客,难不成我们都是贱.人了麽?呵呵,我就不信了,一个娼ji生出来的小贱种,还能高贵得到哪里去!”
赵芹微微颔首看着许宁,后不屑地冷笑道:“我赵芹光明磊落,又何惧人言可畏?!”说罢,她不仅没被气走,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端庄而翩然地跪坐在了席位上。
“说得好——这位姑子,当真磊落气魄!”
却不知来者何人?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