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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欢跪坐在茵褥上,仰着脸看向光影里的外祖,脸上是如同百合花一般纯洁明媚的笑颜。
外祖的身影,敦实,健硕,往那儿一站,气势什么的就不摆了,光是隔着麻布衣料,狄欢就能隐隐约约看到外祖胳膊腿儿上的“小老鼠”。他这般逆光走来,看上去竟有些如同西部片儿里那种悲壮而广袤的即视感。
狄欢看看外祖,再瞅瞅阿爷——跟纯爷们儿的外祖站一块儿,自家阿爷也就只是个宽厚和善乐呵呵的……耙耳朵了吧。
俗话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至于说人家怎么死的,那估计就是被气死的罢。
稍微眼明心亮的人都能看出个中三味来,更何况是在职场上长期察言观色的老油条狄狐狸呢?!
狄欢眯了眯眼睛,自家外祖那一看就是个长期经历刀尖舔血生涯的江湖人士,而且还是大BOSS的那种,现在外孙女儿都这么老大了还是那么老当益壮身体倍儿棒,可是自家阿爷……估计他也就是个厨子命吧。
“八娘,她这是……”看着狄欢的傻模样,姜奎忍不住在心中暗自嘀咕道,这丫头不会是被姚家的人给药傻了吧?!
“呃……牢外祖挂念,儿无大碍,方才不过是晃了晃神。”狄欢敛了敛神情,而后微微垂下目光,坐在茵褥上规规矩矩地答道。
“吓!丫头,还说没事儿呢,八娘你瞅瞅你瞅瞅,她跟这儿这乱七八糟地胡说什么呐!”姜奎退了几步,俩大眼睛瞪得跟铜铃一般渗人。
“哎呀,阿爷……”,姜八娘看着自家阿爷无奈地解释道,“大姐嫁到姚家也三年多了,若她不学会说这些文绉绉的漂亮话儿,那也让人鄙夷不是?”
姜奎出身江湖市井,本就厌烦那些尖刻虚伪的“磨叽文人”,狄欢“下嫁”姚二郎一事,他当年就是极力反对的一员。
再者,狄姚两家门第相差太多,狄大姐又是个锯嘴的葫芦,既不会讨好人,又不会为自己分辩,这样的婚姻,哪里能有什么幸福——结果怎么着,被姚家折腾得半死不活然后大半夜地就给休回来了吧?!
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只听姜奎冷哼道:“姚家,姚家……你们这些女人哪,就是好面子,就知道整天围着那些文绉绉的酸文人转……要老子说,文绉绉的有个屁用!就姚家那二小子,那身皮好看是好看,确实没得说,可却偏生却是个负心汉薄幸郎的面相,啐,好看有个屁用啊,又不是要做兔儿爷!要老子说,当初还不如让丫头嫁给那几个臭小子呢……哎,八娘,你拉扯我作甚哪?”
姜八娘朝姜奎狠狠瞪了一眼。她是生怕自家阿爷说话太重太直,大姐从小就喜欢把事情默默地闷在心里,这次她本来身子就没好全,这样一来二去的,恐怕病更重了。
毕竟心病难医。
狄欢听长辈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是低着头的。
别人低着头那是出于礼貌,讲究规矩,要么就是羞涩腼腆,而她不是。
她是在隐藏自己的心思和情绪。
因为狄欢敏感地察觉出,原主的外祖那可是个混江湖的老狐狸,对这种狐狸中的狐狸来说,眼尖那都是必修课,要不就都已经形成了本能。而自己和狄大姐之间的差别那是绝对避免不了的,毕竟一个人永远也无法完完全全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
狄欢心思电转间,突然抬起微微湿润的眼眸,沙哑着声音冲姜八娘问道:“阿娘,夫君……夫君他……他真把儿休了?”
天哪!不知道为何,在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她她她她竟然真的有种想哭的冲动!
狄欢百分之百保证她这副痴情可怜的模样都是装出来忽悠外祖的,可是……可是谁成想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再一次触碰到了原主留下来的那缕残念!
原主那颗敏感的玻璃心气得狄欢直想骂人——不就是个男人嘛?!大街上两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儿的男人还怕找不到吗?!
好吧,狄欢承认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
姜八娘愣了愣,想着大姐病得糊里糊涂地就被人连夜拖了回来,估计连自己被休了都不知道,可怜,可气!可事情都这样了,她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狄大姐本人是知道此事的。
当她知道自己将被夫家休弃之时,便挣命般的拖着病体到阿家那里,说就算是被休,也得带着嫁妆回娘家,梅氏也因此大怒。
在梅氏看来,狄大姐不过只是个卑贱低下的商户之女,能嫁到姚家来已是天大的福气了,况且她在姚家白吃白住地呆了这么久,竟然连一个孩子都没能生下来,这样的贱人要来有何用?趁早打发了才是正理!
更让梅氏觉得愤怒的是,原本她打算把狄大姐给打发掉那都已经是恩赐了,可谁知这个小贱人不仅不知道感恩,还想把嫁妆要回去,那她在姚家呆了三年多却一无所出的账算谁的?!
狄大姐被梅氏阴阳怪气地一通埋怨,便对姚家彻底地死了心。
姚家上下做得也真够绝的,连着几天,狄大姐在病榻上竟都是水米未曾沾牙。
终于,狄大姐在病得不省人事之时给被家奴拖回了娘家。
更狠的是,按着梅氏的吩咐,姚家的家奴还不忘在她身边儿放了一封休书——这对痴情痴心的狄大姐来说,才是致命的一击。
话说回来,只见姜八娘轻轻拍着狄欢的背,温言宽慰道:“我的儿……阿娘,阿娘以后再给你找个好的……”
话音未落,姜八娘的眼圈儿也不自觉地红了。自家大姐,真真是个命苦的。
狄欢表面上一脸悲悲戚戚,却在心里嘀咕道:还找什么好的?!嫁妆都没弄回来呢!昨晚姜八娘也说了,她当年那也是十里红妆嫁过去的,十里红妆啊,十里呀——那得多少钱哪!
“阿娘……儿……儿想去姚家……”狄欢低着头唯唯诺诺绞着衣带。
她说得很清楚,这次是“去”姚家,不是“回”姚家。
“什么?!你还想回去?!”姜八娘这爆炭一听就被火星儿给点着了,差点儿就没拿大扫帚把狄欢给赶出去,她这恨铁不成钢的呀,她就不明白了,不就是一个姚二郎吗,不就是会认点儿字读点儿书吗,不就长了个小白脸儿的好皮囊吗,也值得大姐这般低三下四没脸没皮地倒贴上去,如今在对待这件事情上,姜八娘的态度也已经非常坚决,“不行不行!我绝不准你到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去!你今天要是敢为了那个男人跨出这个家门儿,那就别回来了,日后也别认我这个阿娘!”
姜奎闻言也在一旁冷笑,啧啧啧,女人哪……终究是摆脱不了软弱多情这一点。
“不……不……阿娘,儿绝非此意,儿此去只是为了……为了拿回嫁妆……”狄欢垂着眼眸瓮声瓮气地答道,头也越埋越低。
倒不是狄欢想摆出一副可怜巴交的模样儿来,而是……狄大姐本人就这样。
“嫁妆?!”姜八娘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恍然大悟般狠狠跺了跺脚,“是了,是了,哪户人家休妻那不得把女人的嫁妆也跟着退回来呀,怎的到这会儿连嫁妆的影子都没见着!”
狄欢直撇嘴叹息,她这直肠子的爆炭阿娘啊……看来还真是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倒是外祖和阿爷,这俩老爷们儿不好对付。
“依我看……八成都是姚家想吞了大姐的嫁妆。”一直在一旁揣着手沉默不语的狄用勤冷不丁地冒了一句。
对于狄用勤的突然插嘴,狄欢倒是稍微感到有些诧异。不过他这话还真是点睛之笔。
狄欢一听,便配合着掩面呜咽了起来:“那些嫁妆,都是阿爷阿娘为了儿辛辛苦苦办置的,儿,儿不愿让爷娘的辛苦付之东流!”
原本忿忿不平的姜八娘顿时软了下来,看狄欢的眼神也更显怜惜了,她这苦命的儿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不过狄用勤和姜奎都稍显意外地相互看了看。
一个休妇,带着娘家人去夫家讨要自己的嫁妆,那就等于是撕破脸皮绝无转圜之地了——这不像是痴情不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狄大姐能做出来的事啊?
“怎的,丫头,你真打算跟姚家恩断义绝了?”姜奎状似无意般玩笑地问了起来。
狄欢的神经莫名地紧了紧,她感觉得到,这是外祖在试探自己。
嫁妆,狄欢当然是想拿回来的。财产,那可是一个女人安身立命的基础。
狄欢很多年前就懂得了手里有钱心里有底的道理。经济大权这种东西,也只有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时候,她才能真正地感受到安全、快乐,与自在。
可她既想去姚家拿回嫁妆,又不想让人家发现自己的异样,所以回答问题的这个度,她还真得好好儿把握。
事情的关键就在于,原主是个重情不重钱的人,可狄欢不是啊!
于是狄欢的眼泪唰一下流了出来。
只见她一面眼泪哗哗儿一面虚情假意地扯着嗓子嚎了起来:“儿……儿实是放不下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