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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蕴染了时疫,无药可救。
她躺在榻上,忽冷忽热,意识昏沉,觉得身心俱是前所未有的难受。
昏睡过去又醒来,她看着窗外绽放的桃花,忽然长了点精神,脑子渐渐清醒,也可以坐起来给自己倒水喝。
这不是病愈的征兆,是回光返照。
程蕴悠悠叹了一口气,想起倒毙在路边的时疫病死者尸体,她将会成为其中一员,又想到自己的一生,心中竟没有多少不甘和遗憾。
她出生在某个贫困荒凉的小村,爹娘是农夫农妇,兄弟姐妹齐全,虽然常常吃不饱肚子,但也有肆意的欢笑和由心的快乐。
在她七岁那年,天不下雨,颗粒无收,更穷的邻村发生了易子而食的惨案。
程蕴害怕,在听到传闻那天,她主动找牙婆把自己卖了,换来银子买粮食留给爹娘,后来在江南林家当了九年丫头,又随林家的小姐出嫁去了郭府,一住三年,接着拿回卖身契,在市井开了间小铺子谋生。
若是战火没有烧到梁城,也许她不会离开,而是与暗暗喜欢自己的季屠户成亲,老来有伴,儿孙满堂,寿终正寝……
据说,这叫一世圆满。
可程蕴想要的圆满,与大众心目中的圆满是不同的。
她听说过,有人把妻子活活打死,在丧礼上伤心地哭了一场,转身又跟没事人一样娶了新妇进门,几年后新妇也给埋进冰冷的土里,那人跟第三任妻子拜堂了;
她亲眼见过,林家小姐和郭府少爷浓情蜜意,新婚不久就生了两个女儿,只因老太太和丈夫想要儿子传宗接代,林家小姐明知自己身体没养好,又去拜了菩萨赶紧怀孕,不料母女双亡,老太太嫌她不中用,办丧事时根本没露面;
她还见过,一个寡妇辛辛苦苦地供儿子读书,等到儿子中了举,她说对门的鳏夫刘掌柜这十几年来帮了她许多,一直想求娶她做续弦……后来刘掌柜死了,他儿子搬去遥远的岭南,妇人悬梁自尽以证贞洁……
程蕴不知道季屠户喜不喜欢打妻,不敢说自己一定会生儿子,也无法预料她的儿女会长成怎样的人……她没法做到不害怕。
为什么人们总将出嫁生子视为女子一生的归宿和幸福?
程蕴不知道。
就像她至今也不知道,七岁的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但如今临死了,程蕴反而不觉得害怕。
在恐怖的时疫面前,贵如九五之尊也不能免灾。她是世间小小一女子,不能选择的,除了死,她都挺过来了;能选择的,她的选择未必是最好最正确的,但她尽力了,心中无愧亦无悔,何来不甘与遗憾?
程蕴感到累了、倦了,缓缓合眼。
这辈子唯一的不好是命短,没能见识到更好更美的风景。
……程蕴死了,一抹灵光自她的尸体里飘出,飞向昏暗天际,就像所有因感染时疫而死去的人和动物。
天上挂着一轮猩红色的妖月,吞噬的灵光越多,颜色越红,就像粘稠的血。
有清风徐徐吹来,妖异的红月犹如水中影,霎时散成千千万万块,再也粘不回来。
程蕴的灵光被吹到荒无人烟的原野,就像无生命的枯木、石头一样存在着,看天地间昼夜更替,看世间四季轮回,无悲无喜,无知无觉。
某日,一个老道摇着铃从远处来,驻足停留片刻,远去了。
又一日,一团带着腥气的黑风刮过,在原野游荡片刻,卷着程蕴蹿走了。
……
……
岁月流转,不知过了多久,程蕴悠悠睁开眼睛,打着呵欠看向四周,她感觉自己似乎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的开端差点死掉。
目中看到的一切却令她惊住了。
皎洁月光倾泻而下,照在血一般粘稠猩红的池水上,池水明亮得可以照见人影,涟漪层层扩散开来,她就站在一群半透明的人形当中,脖子下的身体被池水淹没,吸气时能嗅到铁锈般的味道。
血池在一露天洞窟里,洞窟边缘是难以攀爬的陡峭石壁,唯有一面可上岸,岸上黑乎乎的,隐约可见枯萎的树。
这是真的血池!
她是真的死了!
程蕴骇然,浑身冰冷无温度:
“这是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忽然想起一事,听说人死后将前往阴间,经判官评了一生功过,喝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走过奈何桥便是往生。
如今的她是鬼非人,此处是冥土?判官、孟婆与奈何桥何在?
程蕴心中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阿皖,阿皖!去找阿皖!
这想法来得直接突兀,可阿皖……阿皖是谁呢?她的记忆里根本没有阿皖!
程蕴觉得冷,这寒意来得特别快特别猛,如果她的身体里还流淌着鲜血,怕是已经凝固冻结成冰。
受到寒意驱使,程蕴爬到岸上,不察头顶的月光被遮了去,更刺骨的冰寒瞬间来袭,冻得她仿佛整个人都僵硬成冰坨,五肢又麻又痒又痛,似乎下一刻就会裂成几块。
“呼——”太可怕了!
两害权衡取其轻,濒临死亡的威胁将程蕴逼回血池,她仰面让温暖的月光更均匀地撒落身上,感觉比岸上好,但还是很冷。
程蕴忽然看到洞窟深处的黑暗里冒出一个少女,对方衣着华贵,红裙艳艳,头上戴着鲜艳的花朵,无一件首饰在身,容貌娇俏美丽,巧笑嫣然。她一步跨过十多丈,转眼间来到池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血池里的程蕴,那眼神就如女主人打量家中女婢,挑剔而苛刻。
程蕴眨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温顺无害。
她已经试过,现在的她还不能发音。
片刻,少女收起打量的目光,蹲下来与程蕴平视,含笑说道:“我是阿红,姐姐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程蕴当然记得名字,也记得她的妹妹不是阿红这模样。
没有得到程蕴的回应,阿红唇畔的笑更愉悦,伸手摸了摸程蕴的额头,声如呢喃:“姥姥派我过来接姐姐回家,可姐姐看着似乎没有清醒呢……”
不,我已经醒了,可你的神情告诉我,你不喜欢看到我醒。
程蕴歪着头,装痴扮傻。
阿红道:“姐姐是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飘荡世间无所依,是姥姥把你捡回来,你得把姥姥当成亲娘一样敬重爱戴。”
阿红又道:“姥姥喜欢姐姐,亲自给姐姐挑了这把梳子。姐姐快把它带身上,不必担心魂魄有伤,来,拿着!”
当前的程蕴不了解情况,也没法自救。
阿红递来梳子,她拿在手里,阿红把她拉上岸,她也顺从了。
阿红非活人,握着她的手掌却是温暖的,可程蕴嗅到阿红的体香里掺杂了活人的血腥味,胸膛下停止跳动的心脏顿时狠狠一颤。
阿红牵着程蕴,往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窟深处走去。
从恐惧中回神的程蕴发现,脚下的小径是蜿蜒向上的,怀中的梳子篝火一般暖洋洋,驱散了从四面八方侵蚀而来的森寒。
须臾,程蕴跟着阿红离开洞窟,走进长满野草的废弃花园,她看到一从盛开的夜来香,这种花的花期多在夏季。
程蕴记得临死前看到的桃花,一片又一片,就像天边的云霞,美而艳。
走过破败游廊,穿过小门进了后院,阿红把程蕴领到一个庭院。
这院子里生长的花草被打理得整整齐齐,铺着石板的地面没有淤积的泥土和落叶,廊下挂着颜色很新的灯笼,屋里却是黑漆漆的。
阿红不急着敲门,揽镜自照整理仪容,再随手在程蕴垂下的长发上梳理了下,踏上台阶推门而入,扬声道:“姥姥,阿红把姐姐接回来了!”
灯火亮起,两个丫鬟突然出现,她们打量了程蕴一眼,这个掩着嘴笑,那个凑过去说悄悄话,不紧不慢地拿出小火炉烧水煮茶。
又有两个美貌少女,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个妇人装扮的矮个子男人从内室出来,还有三个穿戴得像大家千金的女婢作伴。
她们没有影子,她们都是鬼。
被簇拥的男人大约是唯一一个有影子的,他看起来三四十岁出头,身上穿金戴银,脸上涂脂抹粉,行走时的步伐、手臂动作活脱脱就是妇人习惯。
程蕴定睛细看,发现他头上长了一对黑褐色羊角,手指长短,弧度微弯。
她有些发傻。
阿红扔下程蕴,娇笑着扑向男人:“姥姥!阿红好想姥姥!”
姥姥一把推开阿红:“你别吵!”眼睛瞪向鬼婢,“赶紧拿灯来,我要仔细看看这新来的闺女长什么样。”
他的声音尖细而嘶哑,与悦耳动听挂不上钩。
程蕴盯着姥姥说话时张合的嘴,将那染血的牙和齿缝间的鲜红肉丝看得分明,鼻端更是嗅到十倍之于阿红身上的浓郁人血味。
这姥姥竟是个吃人的妖孽!
惊觉自己掉进魔窟的程蕴不敢流露出真实的情绪,用上全部的勇气,竭力使自己保持冷静理智,继续装傻。
鬼婢们拿灯凑来,照得程蕴光洁的脸如玉生晕,灼灼艳色仿佛桃李初绽,美得咄咄逼人,其眉目如画,妖娆恣意,真真教人连嫉恨的心思都生不出。
“姐姐真美!比阿欢还好看!”鬼婢们纷纷称赞,阿红嘴角一撇,看起来很不高兴。
“美是够美了,但总觉得缺了点神韵……”姥姥说道。
他打量着木偶般的程蕴,捏开她的嘴看了牙,又拍拍肩膀捏捏胳膊腿,一系列动作就像鸨母挑选人牙子送来的姑娘。
检查结束,姥姥退后两步,让鬼婢们把灯挑高些,第二次仔细端详了灯下的程蕴,颔首道:“好了,这闺女是个不错的苗子,就是傻了点。阿红,你带她去歇息,教她学会修炼,醒神了再与我说!”
阿红应是,嫉妒地瞪了跟在姥姥左右手的俏婢一眼,引程蕴下去了。
房门在身后紧闭,明亮的灯火瞬间熄灭,嬉笑说话声渐不可闻。
夜里虫鸣唧唧,风儿缓缓地吹,寒意被梳子逐退,程蕴微抿着下唇,觉得从头到脚尽是冰凉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