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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柳元章随圆觉进了禅室,那禅室的布置十分简朴,唯有一桌、二椅、一香炉、一蒲团而已。桌子正对着门,上置一香炉,檀香的青烟自香炉中徐徐升起,一开始只是直直一根青烟,升到上空后,轻轻一扭,如同碰到什么东西似的,全都平摊开来,向四处蔓延扩散。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幽幽的檀香,令人心脾皆净。桌子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副对联,用楷书写着:
“凡心难解众生烦恼
禅宗可度诸色皆空”
除此之外,只有里面的一堵白墙前面,放着一个蒲团。两边是窗户,都向外敞开着,外面的树荫映进窗内,显得幽幽的绿。
柳元章与圆觉坐下,寺内僧人送来茶,就退下了。
圆觉手里捻着佛珠,见柳元章正扭着头看旁边的对联,道:“居士一直看这幅对联,可有什么心得?”
柳元章道:“对于这上联,我是同意的,我们这些身处俗世的人,确实是烦恼缠身。纵然心胸豁达,再想得开,也免不了为一些事而感到烦恼,可下联说的,我就有疑惑了。”
圆觉道:“居士觉得哪里不对?”
柳元章道:“恕我冒犯,我向来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佛和神的,这些不过都是人自己造出来骗自己的罢了。若是真的有普度众生的佛,那么为何世人烦恼只见增加,不见减少呢?现在这世道越来越乱,百姓的安稳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若是真的有佛,佛为何不来拯救苍生?这些只是在下的鄙见,若有冒犯不尊之处,还请主持见谅。”
圆觉道:“柳居士心中有疑惑,能够直言不讳,实属难能可贵,况且刚才已经说明是切磋禅理,既然是切磋,就该无所顾忌,若是顾虑太多而不敢言,那就失了切磋的意义,所以居士不必过虑。”圆觉捻了一会儿珠子,接着道,“居士方才所说的疑惑,其实正好可以用老衲刚才所说的因缘来解答。”
柳元章欠了欠身,道:“请主持指教。”
圆觉道:“佛教所说的因缘,具体来说就是因缘果报,有因有缘,必然成果,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此为因缘。就如同你种下一棵树,那树就会长大,将来开花结果。你种树是因,开花结果便是果;作恶多端的人,早晚必受报应,作恶是因,报应是果,这也是因缘果报。方才老衲为什么说居士今日来此是因缘,也是这个道理。居士心中若是没有烦恼,今日也不会来这郊野看红叶,不会来小寺游览,所以烦恼是因,来到此处便是果。世间万事万物,无不遵循此理,这是佛家的说法。居士儒学出身,自然也熟悉儒学经典,同样的道理,在佛家是因缘之说,在儒家则是和合之说。孔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荀子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和而天下治。’礼之用,和是最重要的条件;孟子所说的天时地利人和,也强调人心和是关键,只有人和,战争才有胜算;荀子所说的,则更近佛教因缘之说,天地和合与万物生长,不就是一因一果吗?虽然儒释两家所指各有不同,但其中道理却是一样的。
再回到居士刚才所说的疑惑,世人正是因为难解凡尘之心,才会生出诸多烦恼。佛家宗旨就是普度众生,但这度与不度,还得讲个佛缘。无缘之人,就算他整日虔诚敬佛,但是因他六根难得清静,也难以消除烦恼;有缘之人,虽然他铁了心不信,但早晚有一日,他能有所了悟,放下一切,即便不是皈依佛门,也能达到诸色皆空的境界。居士刚才说到,现在世道愈加混乱,百姓不安,为何佛不来普渡众生?我佛大慈大悲,从来不曾舍弃度化众生,只是众生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诸苦,非我佛不度,只因众生身处轮回,杀、盗、淫、妄、酒、贪、嗔、痴,为六尘所迷,不辨因果。所以我们平时常说自寻烦恼,并不是无人开导,而是自己放不下。故《金刚经》曰:‘我应灭度一切众生,灭度一切众生已,而无有一众生实灭度者。’众生未得究竟,视诸法为实,不知诸法皆空,故而执着,故而有苦,所以我佛灭度众生后,又无一众生被度。非我佛不度,只有自己做到诸法皆空,才能度化。”
柳元章听完圆觉这一席话,细细回味了良久,然后道:“主持所言,我大概明白,主持的意思是说世人的烦恼都是自寻的,佛虽然有度化之心,奈何世人迷恋世间,故而烦恼。”
圆觉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说度人者,先度己,自己未度,而欲度人,是菩萨发心。柳居士能为黎民苍生着想,是有菩萨心肠。”
圆觉没有继续说下去,柳元章听完,幡然醒悟,立即站起来施礼道:“我明白了,主持。”
圆觉笑着站起来,道:“能否了悟,全在你自己,这就是所谓的度己了。”
柳元章一直堵塞的心顿时豁然开朗,一时思绪万千,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圆觉道:“居士请坐下用茶。”
柳元章坐下,刚端起茶送到嘴边,又放下,对圆觉道:“在下还有一个疑惑想请教主持。”
圆觉道:“居士请讲。”
“刚才主持对在下所讲的因缘,已经很明了,只是虽说是因缘,主持怎么会知道我心中有烦恼,而且料到我今日会来这里,莫非主持可以未卜先知?”
圆觉笑道:“居士与佛有缘,老衲故而得知,只是这其中道理,不便说破,既然居士心中有烦恼,可对老衲说说。”
柳元章见他不说,也就不再追问,就把对自己的孩子柳毅的担心告诉了圆觉。圆觉听完,道:“可否将令公子所写的四个字给老衲一看。”
柳元章道:“不巧,那四个字都在家中,今日并未带来。”
圆觉道:“居士难道忘了,那四个字就在你身上?”
经圆觉这么一说,柳元章才突然想起来,赶紧从身上拿出那叠好的四个字,递给圆觉,同时心中感到奇怪:“他怎么知道那四个字就在我身上,难道真的是得了道的高僧?”
圆觉看了看柳毅写的那四个字,然后道:“居士对令公子写的这几个字怎么看?”
柳元章道:“实不相瞒,对于毅儿从小无师自通,就能看书写字,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他天子聪颖,生来就会,心里也感到高兴。可是后来却渐渐担心起来,这孩子实在是异于常人,不但不会说话,现在还喜欢看些道家方面的书,而且整日都在写这‘缘’、‘法’、‘道’、‘空’四个字,其中含义甚是难解。我妻子离世之前,曾对我说过,说这孩子将来不是凡人,前些日子又梦见她,还是这般说法,初时我并不相信这些,但是现在的一幕幕,似乎正合着妻子的说法,一时似真似幻,我也有些糊涂了。”
圆觉道:“这一切都是他的劫数,命中所带,以后会是什么样,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柳元章问:“主持,难道真的会如我妻子在梦中所说,这孩子以后会得道飞天吗?”
“这四个字,正好印证了令公子一生的经历,他无师自通就能写出这几个字来,说明就是命里带的,所以居士也不必为此而烦恼。”
“我并非一定要他以后考取功名,只是这道法虚空,原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若是他以后走上这条路,那岂不是误了终身?”
圆觉道:“令公子生来有灵气,以后注定不是凡人之辈,所作所为,定将泽福众生,虽然有诸多凶险和磨难,定有人相助,逢凶化吉。居士认为道法虚空,是因为没有见过,待日后居士见到的时候,自然就相信了。”
柳元章听了,虽然还是隐隐担心,但圆觉的这番话让他放心了不少,便道:“多谢主持开导。”
圆觉道:“世间无可信之事,又无不可信之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是真是假,还要居士自己去辨别。”
柳元章沉默半晌,似有所悟。二人遂不再谈论这件事,又聊起了当前的国家的形势,柳元章不禁皱眉叹气起来,道:“现在朝廷昏庸,贪官鱼肉百姓,民不聊生。而且SD已经出现了造反,东北地区高句丽又蠢蠢欲动,图谋自立,内忧外患,再这样下去,恐怕国将不国啊!”
圆觉道:“现在奸臣当道,百官无能,居士还能秉持忧国忧民之心,诚为可贵。”
柳元章无可奈何地苦笑几下道:“让主持见笑了。元章自入仕之日起,就决心要倾尽全力为国效力,即便做不到高位,也要把自己的差事做好,多为百姓做事,为国分忧。怎奈受到奸人弹劾,被贬至此,看着现在越来越腐败的朝廷和日益危急的国家形势,可是空有一腔抱负,却无能为力,也只能报以长叹了。”
圆觉道:“若是为官之人都有居士这样的用心,那么国家现在也断不至于如此。只是这一朝一代,都有自己的命运,正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纵观历朝历史,无不如此。这命运并非天数,乃是人为之故。居士知晓历史,必然知道:每个朝代的兴衰,都是开创者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后继者则渐渐懈怠,贪图享乐,不理国事,以至于国力空虚。或为外敌所窥,或为内臣所谋,终究还是不能长存。昔日秦始皇拥雄兵百万,统一六国,开创一代霸业,可是二世皇帝统治残暴,致使秦朝不到十四年就灭亡。虽然历朝历代都有教训,但后代之人并不借鉴,朝代兴亡交替,都是这个缘故。”
柳元章听了,问道:“主持的意思,莫非当朝已到尽头了?”
圆觉道:“是兴是亡,老衲不敢妄自猜测,也只是依据史书来谈谈今世罢了。”
柳元章道:“我虽为官,现在这形势却也有些看不明白了,真不知以后会怎么样呢。”
圆觉道:“居士也不必深忧,治理好这一方百姓便是极大的功德。一个朝代有它自己的定数,居士忧国忧民当然是好事,只是许多事也是改变不了的。”
柳元章听到这里,也大概明白了圆觉的意思,于是就不再说了。
又坐着喝了会茶,柳元章起身告辞。圆觉将他送到寺门口,柳元章向他道别:“今日与主持交谈,收获颇多,心中郁结得以解开,多谢主持。”
圆觉道:“居士不必多礼,这都是居士与佛有缘。”
“改日再上山向主持请教。”
柳元章遂告别圆觉,和张春下了山。
第二日上午,柳元章正在办公,衙役报告说外面来了个小和尚,自称是福音寺来的,柳元章赶紧将小和尚请进来,原来真是昨日带路的那个小和尚。
柳元章问:“小师父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和尚道:“圆觉主持昨夜已圆寂,命我将这封信交给居士。”
柳元章一听圆觉已经圆寂,大惊道:“圆觉主持昨日还与我谈论禅理,怎么忽然之间就圆寂了?”
小和尚道:“主持修行已到,得道而去,居士不必伤心。”
柳元章听了,这才稍稍缓过神来,但心里还是有些伤感。小和尚把一封信交给柳元章,然后道:“主持要对居士说的话,都在这封信里。主持还说,居士与佛有缘,他日定会相见。”
小和尚说完就走了。柳元章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回过神来,赶紧拆开那封信看,毕竟信上说了什么,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