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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四,四个秀女都被叫了进去,独独剩下一个江菱。
江菱一向都很沉得住气,眼看着周围的秀女们一个个被叫进去,又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出来,有两个直接当场崩溃,在宫室前嚎啕大哭,闻者无不心酸落泪,仍旧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候太皇太后的传召。
苏麻喇姑对她的评价是:行事沉稳有度,颇有大家风范。
太皇太后深以为然,在江菱的名字后面,批了一个优字,又笑道:“皇上的眼光倒是不差。你今天也瞧见了,他心急火燎地跑过来,就是怕我截了他的姑娘。呵……”
苏麻喇姑回想起今日的情形,亦是莞尔一笑。
江菱被女官带进来的时候,太皇太后刚刚收笔,将册子合了起来,苏麻喇姑恰到好处地奉上了一碗茶。太皇太后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吹去茶碗上的浮沫,瞥了江菱一眼,问道:“镶白旗的?”
江菱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假身份确实是镶白旗的,便道:“回太皇太后,确是镶白旗的。”
太皇太后轻轻唔了一声,将面前的册子拿起来,随意地翻了翻,又道:“虽然是镶白旗的,但却在江南、蜀中各住过一段时日,前年因身体有恙,便留了牌子预备今年再选,去年八月暂居荣国府,直到今年三月,进宫待选为止。我很是好奇,这短短数月之间,你与皇上见过几回?”
江菱震惊地望着太皇太后,不知她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但又转念一想,太皇太后与康熙皇帝感情甚好,说不定是康熙皇帝偶然透露的,便释然了。
太皇太后见到江菱动容,便宛然一笑,眼角的纹路慢慢舒展开来,将威严之色淡化了不少。她取过江菱的身份牌子,轻轻搁在案几上,又道:“这物件儿,我已有数十年不曾见过了。早年还是先帝纳妃时,曾经见过一回。你既然拿着这件东西,应当知道它的来历罢?”
江菱暗想我哪里知道它的来历,不过是在待选的时候被塞了一块牌子,就一直拿到了现在。
那时秀女们个个都有身份牌,怪模怪样的不在少数,江菱这一块镂刻着金边的牌子,与她们那些青玉墨玉沉香木檀香木的牌子比起来,实在是毫不起眼。但哪里想到,那些奇奇怪怪的牌子的主人都被刷掉了,唯独江菱留到了最后。
想到这里,江菱便照实答道:“回太皇太后,云菱亦是第一次见到此物,实在不知道此物来历。若侥幸得蒙太皇太后指点,云菱不甚荣幸之至。”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笑骂了一句:“混小子……”又正色道,“既然如此,你便将心揣到肚子里去。等到合适的时候,自会有人与你分说。现在你且告诉我,你在何时何地与皇上见过面?”
江菱按捺住心里的疑问,将第二次与康熙见面的情形,原原本本地照实说了。上回康熙找她的事情,也被她三两句模糊地带了过去,只强调康熙让人将她带过去,没一会儿便送回钟粹宫了,至于其余的,与她没有半点干系。江菱知道,太皇太后与康熙皇帝的感情深厚,有些事情自己不说,太皇太后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先说,以免将来麻烦。
太皇太后一直安静地听着,时不时打断她的话,询问一些细节。
这一场谈话足足持续了两三个时辰,等到江菱终于解脱,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辰,两条腿都快要站麻了。苏麻喇姑一面摇头,一面将江菱带回到她的屋里。江菱屋里原本住着三个人,但现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个了。
苏麻喇姑笑道:“三年前选秀,太皇太后留了多半的人。但今年大选,几乎所有留牌的秀女,都被指给了王公大臣,仅余下寥寥几人。在这寥寥几人当中,又以你的家世为最高,其余几人或是父母亡故,或是年纪太小,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言罢,她意味深长地望了江菱一眼,告辞离去了。
江菱愣在当场,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啊呀。
——宫里不想留人关她什么事啊,她又不是康熙。
再想起苏麻喇姑临走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忍不住捶了一下床。
这关她什么事啊!!!!!!!!!
江菱郁闷地坐了一会儿,便重新开始收拾屋子。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那两个秀女一离开,屋子便空旷了许多,她的自由活动空间也增加了不少。等收拾了一会儿,江菱忽然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抱琴。
抱琴是贾府里的丫鬟,自小便服侍贾元春长大,这些年一直跟在贾元春身边,不出嫁不出宫,似乎存了一辈子服侍的念头。上回贾元春回府省亲,江菱曾远远地看过抱琴一眼,但印象却不大深刻。
抱琴与她寒暄了片刻,便道:“二太太今天进宫来了,给我们姑娘带了些东西,也顺带想见一见你。这些日子你在宫里,与我们有些疏远了,不妨趁此机会,好好地见一见面罢。”
江菱愣了一下,有些迟疑道:“你们二太太……想要见我?”
抱琴瞥了她一眼,笑道:“不是‘你们二太太’,是‘我们二太太’。你是我们府里出来的,‘不管如何,都不能忘了根本。’这是二太太的原话。哦……我倒是忘记了,这事儿本是府里的私.密,我是不应该知道的。但因为大姑娘信任我的缘故,二太太倒也未曾避讳,跟我说过一些从前的旧事。好了,随我一同去罢,莫要让二太太久等。”
江菱站在原地,看了抱琴很久,才说了两个字:稍候。
她在行囊里翻了翻,取出一个硬邦邦的小布包,里面装着十多两银子,有些是她前两年攒下来的,还有些是前几天,她帮过几位秀女的忙,零零星星地得了些报酬。江菱没有家底,做丫鬟时也零零碎碎地攒不下什么,所以直到前不久,才把这些银子集齐了。
江菱将小布包揣进怀里,回身对抱琴道:“一同去吧。”有些事情,还是要处理干净的。
抱琴只以为是江菱拾掇整齐了,也没有往深处细想,便带着江菱去到了贾元春宫里。
现在已经是申时二刻左右,太阳落山,宫门也快要落钥了,宫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服侍的宫女大都退出去了,只有贾元春和王夫人两个人,正在面对面地坐着说闲话。
抱琴将江菱带进去,道了一声贵妃娘娘安、二太太.安,也躬身退出去了。
贾元春看见江菱,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片刻,笑道:“这便是母亲提到过的那位丫鬟么?果然是个容貌出挑儿的,怕是宫里那些精致的美人儿,都要在她面前失了三分颜色。”言罢朝江菱招了招手,道:“上前来,让我仔细瞧瞧。”
江菱忍了忍,用尽量平和的声音道:“娘娘容禀,我有些话,想提前对二太太说。”
贾元春笑道:“无妨,你直说便是,我与母亲之间,无甚回避之处。”
江菱便不再多说,转身朝王夫人走去。王夫人比起前些时候,容光焕发了许多,显然是收回掌家的权力之后,日子过得益发舒心了。王夫人见到江菱,皱了皱眉,冷声道:“怎么这般没规矩,见了我和贵妃娘娘,却不知道行礼么!”
江菱笑了。
她上前两步,将手里的小布包轻轻搁到王夫人案前,又安静地退了回去。
“这是我的赎身银子。”江菱道,“虽然官府里的籍册已经核销,卖身契亦已销毁,但这十七两三钱二分银子,总是要如实归还荣国府的。否则日后我做起事情来,总有些于心不安。”
她不咸不淡地娓娓道来,王夫人和贾元春俱变了颜色。
贾元春又气又笑:“你说什么?”
她斥责道:“难道管事媳妇不曾告诉过你,府里的家生子,除了被撵出去之外,俱与荣国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么!即便是乡下庄子里带回来的丫鬟,也俱是签了死契,一辈子卖到荣国府,与家生子们无异么!你——我虽然不记得,你是何时买回来的,但横竖是府里的丫鬟,哪里还能有赎身的道理?除非被太太们撵出去,否则想都不要想。”
言罢,贾元春又指了指那个小布包,道:“这些银子,哪里能够买个丫鬟。”
江菱朝王夫人那边望了一眼,见王夫人亦是神色冷峻,忽然又笑了。
“二太太。”江菱道,“想必二太太多半忘记了,当年我签的并非死契,而是随时可赎的二十年活契,只要攒齐了银子,随时能将自己赎出府去。同时进府的三个丫鬟里,我是唯一一个签了活契的。”
她的目光在王夫人身上停留片刻,才续道:“除非二太太当真瞒着我,把活契做成了死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