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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线气运】
吉雀搁下浸着桂花的洗脸水,敛目舀了一勺柜里的雪肤膏,这才碎步踏着燃了一夜的烛花曼影,抬手轻轻推开床前的帷帐——卧在榻上的少女受了什么惊吓一般猛地睁开双眼冷冷地盯着她瞧,冰凉的神色根本不似往日娇柔平和,倒更像是添了几分嗜血而凌厉的杀气。
只是这分变化也不过一闪而过,吉雀惊疑不定的眨了眨眼,待到认真去瞧的时候,那道令她全身骨骼都僵硬了的杀气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吉雀暗自抖了抖肩膀,侧目看了眼身旁开了小半扇还未关好的窗子——昨晚几颗星子已渐渐隐去,蛋黄一样的朝阳却已冒了顶,微有凉风。
将近初秋,清晨冷一些倒也是常事。
只是吉雀却没发现,在她方才愣怔的一瞬间,榻上的少女也跟着恍惚了一下,好像大梦初醒,又好似身处黄粱。
眼前绿衣小丫头的身影印在眼底,仿佛带出某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十二三岁的年纪的模样,小巧的头包分别在左右各束了两只,圆圆的脸蛋上还嵌着五六个芝麻大小的雀斑,眼睛溜溜的一转,显得格外有灵气……这是吉雀?
林妙妙怔了怔,而后恍然大悟。是了,前世十六岁之前,吉雀是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只是等到后来自己那‘高贵’的身份被证实、被面慈心恶的叔父从乡下接去国公府,她就再也没见过吉雀,也再也没瞧见过辛辛苦苦将自己拉扯大的养父和养母。
早该明白的,自己亲生父母是怎么死的?而自己又为何不再国公府长大,反而流落在外,以至于叫现在的父母从家门口拾得?——只怕全都与那位叔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林妙妙心中冷哼一声,若非前世的自己实在穷怕了,安于享乐又太过贪慕虚荣,也不会想不到这些,以至于令自己被叔父堂哥等人设计、在上层士族的圈子里名声尽毁,最后只得灰头土脸的嫁给了靖安侯,成了靖安侯府中一个不起眼的妾室。
每日和一群女人争来斗去,年少时满腔灵动的心也渐渐变得麻木。
有时候看着铜镜里明明只有三十的面容日渐蜡黄如老妪,想到和养父母在一起的日子,难免心下苦涩。
然而就在前两天,她从睡梦中惊醒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又重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眼前是少年时期最熟悉的挑头帘子,身下的木板床隔着一层粗布套的大花褥子都不曾觉得柔软,可是林妙妙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嫌弃,反而愈发惊喜,她纤细的手指触摸着自己那年轻的仿佛都能跳动的雪白肌肤,好像曾经在国公府受的冷眼和侯府里的鞭打冤屈在这一瞬间全都洗去了一样。
窗外那棵上百年的桂花老树招摇着枝桠上雪白的甜头,空气中流动着阵阵甜蜜的馨香。
前世行尸走肉的活了一遭,重回来的这一世……接下来的人生却还要她自己来掌握。林妙妙淡淡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方才梦里头一直压在心口的巨石瞬间碾成细沙,仿佛连筋骨都轻松了不少。抬手用柔软的指腹微微触摸着锁骨边麻布所制略显粗糙的衣领,她心中是说不出的安定——如今的她还是十五的豆蔻年华,身处养父母家中,也未曾进得侯府,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夫人妾室要加害自己。
欣慰的叹息过后,林妙妙慵懒的用左臂撑直身子,另一手随意将自己颊边的长发撩开,唇边不由得勾起一抹明媚的笑意。
她本就生的好看,如今漂亮的眉尾微微拉长,却是随着这浅浅一笑显得越发妩媚。
吉雀看的目瞪口呆,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也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的,林妙妙前十几年行为作风都和乡下其他的村姑无异,只是颜色较旁人好上许多,拿块帕子遮上脸,大家站一起也不过五十步和百步的差距,相去不远。然而这两日不知为何吉雀却觉得自家姑娘越来越好看了,倒不是容貌的变化,而是因为这些分明很简单的姿势,可被林妙妙做出来,莫说乡下的那些土里土气的姑子了,瞧着竟比城里的那些贵小姐还好看。
低低咳了一声,吉雀旋身伸手从妆奁前夹来一柄木料制的手镜,搁在林妙妙眼前,自己则细心的将雪肤膏涂抹在她泛红的右边鬓角上——
其实林妙妙之所以能重生,说不得还是因着跟邻居赵家闺女玩闹推搡时额上撞得这一下子,耳膜轰鸣的瞬间,刚过十五岁的少女,脑子里便突然多了后十五年的记忆。
听说赵家男人前日送了山上捕来的一只山鸡,算作赔礼,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当娘的陶氏心疼自家闺女,让林父给她从医馆里赊了药膏,前些日子鬓角处还布着一小片红印子,涂了两日药膏,今日已消了肿,颜色浅红,还隐约露出一道莲花的形状。
“也不知还能不能好。”林妙妙摸了摸伤处,红印子嵌在皮肤里瞧着就快和皮肉长成一体了,摸起来也觉得光滑,不像是能轻易消下去的。
不过有些奇怪的是,她前世却是没有这块伤疤的……
“赵家大姐儿下手也没个轻重。”吉雀义愤填膺:“没准儿就是嫉妒姑娘好相貌,故意的呢——”她顿了顿,复又小大人似的安慰道:“不过姑娘头上这印子轮廓秀美,不知情的还道是故意描上的,我瞧着也好看的紧。”
吉雀年纪虽小,脑袋可不傻。
赵家大姐脸太大皮肤又糙,平日里瞅着姑娘细嫩的小手小脸眼神就不对,这次又摆着张笑脸特意叫了姑娘上她家吃果子,回来姑娘头上就见血了,谁不知道没许人家的闺女脸是伤不得的?
林妙妙从镜子里仔细的看着自己,虽然唇上少了点血色,眉眼也稍显稚嫩,却已隐隐可见日后的风采。
她用小指勾下鬓角一缕发丝遮住伤处,漫不经心道:“这种爹生娘养的东西,旁人可嫉妒不来,她故意的也好,无意的也罢,往后咱们知道她是怎么个人,见着不去理会就是了,犯不着为她生气。”
以前在侯府的时候,一群女人说个话都夹枪带棒的,林妙妙虽然爱慕虚荣贪恋钱财,养在乡下也到底有些小家子气,可一些表面上温柔和善、不易动怒的涵养功夫还是练得到家的。
说实话,赵家大姐儿是谁?二姐儿又是谁?她根本都不记得了。
她十五岁的年纪装了三十岁的灵魂,世面见得多了,可没心思和一个大字都不识的村姑置气。
……
林妙妙将粗糙的抹布浸水,避开额上伤处、用搁了桂花的井水洗好了脸,吉雀才拿着烧做一滩粘软的红烛匣子走出去。
屋外头断断续续响起些钻木的声音,兹兹剌剌的往人脑门里窜,是林父在雕琢木料。
原先林家也是个商户大族,但从林父的堂叔掌家开始,就一直走下坡路,甚至没几年就家产尽散,族里子弟还惹了官司十去其七。以前与林家关系好的商户听闻林家是得罪了大官,顿作鸟兽散,根本没人肯伸出援手帮上一帮,于是林父雕玉的手艺也就渐渐没了用场,平日里只得用木料雕了精巧的物件集上去买。然而身为妻子的陶氏清楚,林妙妙也同样清楚,其实林父心中还是有很多遗憾的。
一个雕玉的手艺人多么渴望自己能够琢一块上好的美玉,正如一个技艺高超的琴师总会期盼着得到一架传世已久的上古名琴。
这本是简单的愿望,却遥不可及。
林妙妙下床趿起绣鞋扶着窗台往外头看了看,林父忙碌的身影远远瞧着愈发高大,她捏了捏拳头,心中暗下决定,既然能重来一次,那么早晚有一天她会让家里过上好日子,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她都要有,而且定要过得比在国公府和侯府的人好上十倍百倍。想到这里,林妙妙甜甜一笑——昨晚噩梦出了一身冷汗,今早阳光灿烂,窗外鸟雀歪着脖子叽喳嘤鸣,竟是将心底埋藏的那丝阴霾也尽去了。
“但要想让家里超越国公府和侯府却是千难万难,前面我说的顶多做个念想,事情还是要一步一步的来才妥当。”
“现在最要紧的是多赚些银钱,尽快改善家里的条件。医馆里祛疤的雪肤膏还是母亲赊了来,过些时候是要还上的——这么拇指高的一小瓶就要二十枚铜钱,从家里的现状来看,开支可就太大了。”
“若是父亲能得到一块美玉来雕刻,只怕单是那精巧的雕工也该不下百枚铜钱,可惜玉石都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在乡下的人又哪会那么容易得到……”
林妙妙坐托腮坐在妆奁台前,手指无意识的挑了挑放在案上的竹叶草,这种花的叶子从茎部簇生,终年常绿又细瘦长直、多而不乱,好像‘戈’字的笔画一般撇捺带锋,别具神韵,是林父最喜欢的一种花,往常去后山的时候总爱带回来一两株。
林妙妙不喜欢它的叶子,倒更觉得它初春时候开的花好看些。细碎的光线穿透蒙着雾气的庭院绽开在竹叶草的花叶上,如雾似幻。
鬓角的伤处突然毫无预兆的热了一下。
而后眼前花叶上方终于忽然现出一抹拇指大小、呈椭圆状的‘绿气团’。
林妙妙惊咦一声,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忙闭上眼睛复又睁开,聚精会神之下,眼中那花叶上的绿气团似乎变得越发清晰了一般。
她舔了舔下唇,犹豫的伸出手——指腹触在气团上仿佛摸着一只软绵绵的蚕茧,联想到破涌而出蛾子,林妙妙心觉恶心,忙想抽回手,她胆子不大,即使重生前活到三十多岁,阅历丰富,却也从没见过这么灵异的场面。
只是那气团不知是受了什么牵引竟黏在她指腹上,形成一只剔透的绿色珠子。
与此同时,原本埋根于泥土中嫩绿茂盛且富有活力的竹叶草‘轰’的一下软在泥盆里,盎然的叶子溘然枯败!
林妙妙深深凝视着滚落到掌心的绿珠,几乎连话都说不出了。以前曾听庙里的和尚讲说,世间万物都是占有气运的,没了这一线气运,灵性便也没了。
竹叶草没了灵性,所有的生机似乎都凝成了一颗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