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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鹤是被园子里种花除草的婆子要去的,那婆子说因为府里放了许多人去庄子上,原先帮她干活的两个妇人也在其中,人手不够了,她一个人做不下那么多活,就去和管人事的管家娘子诉苦。
管家娘子们现在什么事都不敢擅专,闻言也只先推诿,让婆子先盯着,等她回了太太,查实确实缺人再说。杜嬷嬷“恰好”路过管事房,听见这事便主动上去攀谈,说:“这可巧了,我们姑娘前日还说跟前伺候的人太多,整日晃得她头痛,要是清清静静的就她一个住在院子里才好呢。虽然是孩子气的笑话,不过既然这位妈妈人手不够,索性把我们院子里调两个人过去帮她吧,总之姑娘用不了那么多人,等她那边添了帮手再给我们送回来呗。”
管家娘子笑道:“哎哟哟,咱们四姑娘跟前的人本来就不多,您没见北宅里呢,哪个姑娘未出阁时不是前呼后拥的,底下使唤二十个人也不算多。就四姑娘跟前这几个人,您老还要往出送,恐怕回头给姑娘传饭的人都不够了。”
杜嬷嬷微笑:“不是我要往出送,是姑娘喜欢清静,前日还说要去回了老太太,把她院子的人剪裁几个下去,是我好说歹说劝住了,告诉她人太少了不像话,她才罢了。但回头依旧念叨人多,我想着,不如索性让她清静几日。今日正好碰见这事,她要人,我送人,大家方便。”
又和管家娘子保证,“老太太和太太那边自有我去说,不让您吃瘪。”
话说到这个份上,管家娘子也就撒手不管了,思忖着四姑娘向来主意大,最近又威风,杜嬷嬷身为教引身份自然水涨船高,何必无辜驳回呢?说是管人事,可现在各房人手的调配权已经不归她了,她不过是记个档,又不担干系,便笑着和那园林婆子说:“今日你可是走大运了,说要人,杜嬷嬷就给你送了人来,还不快谢谢她老人家?”
婆子笑呵呵行礼道谢:“可不敢一口气要出四姑娘两个人去,回头老太太怪罪下来我担不起,嬷嬷您老人家慈悲,分给我一个做杂事的就够了。”
于是杜嬷嬷就当着管家娘子的面,说要把小丫头黄鹤调过去。
都是一家子的奴才,哪里缺人往哪里调,这本是常事,何况又是姜照允许的,报到老太太和太太那里也不过得一句“知道了”,管家娘子便记了档,这事就算定了。
黄鹤不是什么要紧丫头,在底下做杂役跑腿而已,随后府里别人知道了此事大多不曾理会,有些机灵的猜测大约是她得罪了四姑娘,议论两句也就罢了。当事人黄鹤闻听之后可是如遭晴天霹雳,好好的,干嘛要把她从姑娘院子里调到园子里去?
谁都知道能在主子跟前伺候的才是上等奴才,去了园子里整天对着花花草草,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她跪在杜嬷嬷跟前哭:“嬷嬷开恩,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水烧得不好,还是跑腿不勤快了,您只管说,我一定改,只别把我撵出去!”
杜嬷嬷沉了脸:“谁说要撵你了,不过是让你过去帮忙。总归还在府里,从这处去那处,难道你就不是为主子做事了?这糊涂话别再让我听到,赶紧擦了眼泪,高高兴兴收拾东西过去!”
杜嬷嬷跟底下向来是很威严的,把黄鹤骂得立刻不敢再言声。去姜照跟前求情?她更是不敢,只得委委屈屈回房收拾包裹。磨蹭着想看看事情是否还有转机,这一收拾就收拾了大半天,从午饭前一直等到快吃晚饭的时候,眼看着就要拖不下去了。
后来秋明回房,听说此事,沉默了一会什么也没说,回头拿了做到半截的鞋子继续做。
黄鹤挨蹭着想让秋明帮忙求求情,可最近秋明是什么状况,她也是看在眼里的,知道求也无用,就算秋明肯帮忙也未必帮得上,只得放弃。
直到秋明扎了手。
看到秋明一声不吭吮吸手指的样子,黄鹤突然觉得很绝望,好像两个人是共同患难,都没了未来一样。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姐姐,她们为什么只针对我们,我们做错什么了?”
秋明脸色麻木,吸了几下手指尖,因为扎得深,血还没止住,连带着唇角都沾了血,听了黄鹤的话之后语气很淡地说:“不用做错什么,你身在这个位置,已经就是人家的眼中钉了。”
又道:“你是我连累的,她们怂恿姑娘治我,你和我走得近,也遭了殃。今日你放心去吧,暂时离开这个地方,去别处散散也好。我不会忘了你的,等以后有了机会,一定给你找个好去处。”
“姐姐……”
黄鹤一直猜测是那天送水站在帘外偷听的事被发现,所以才有了今日被撵,却没想到秋明这一层。现下听了秋明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觉得自己大概还真是被连累的。她不由觉得憋屈,秋明有祖母撑腰,人家轻易不动她,可不就把怨气撒在她这小虾米身上了呗。
原本是为了给娘找差事才巴结秋明,没想到娘的差事没找到,倒把自己的好差事丢了,她很懊恼,很生气,可事到如今却也只能靠着秋明日后帮她了,所以半点怨气也不敢表现出来,闷闷继续收拾包裹,半晌道:“以后我不在这里,姐姐自己小心些。”
秋明闻言点头:“你也是。”
黄鹤临走时,两个人拉了拉手,彼此说珍重。
不料回头两人的对话就被捅到了姜照跟前。原来丫鬟的房间和杂役婆子的房间只隔了一道木板墙,一个婆子今天有点中暑,一直躺在隔壁睡觉来着,两个人不知道隔壁有人,说话时声音没太压低,那婆子又刻意贴了耳朵在墙上听,就七七八八听了大概,之后告诉了郭妈妈,郭妈妈又告诉杜嬷嬷,杜嬷嬷告诉了姜照。
杜嬷嬷很是感叹:“这黄鹤果然是个不省心的,姑娘撵得对,早让她走早清静些。跟前伺候的人宁可要笨笨的,也不要心眼太多,尤其是歪心思太多的。”
又说秋明,“她平时看着挺能干的人,还有点八面玲珑的架势,怎么这次突然变成这样?就是无故得了主子冷遇,也不该怨气这么重,不说远的,就比如说夷则要是被姑娘冷落了,她定不会阴阳怪气说怪话。”
“夷则是实心眼的。”姜照笑道,“秋明的八面玲珑流于表面,是能被人一眼看出来的讨巧而已。她是心思飘忽的人,一旦不顺风顺水,到了逆境里就会百般乱想,且只往坏处想,越想越恨,越恨越蓄积报复,我现在专等着她动手报复的那一天呢。”
杜嬷嬷拍拍心口,“姑娘说得可真怕人。”
低头细细思量之后,却是非常同意,“没想到姑娘看人这么仔细,从这段时间的表现来看,秋明的确是你说的那般性子,可叹以前我竟忽略了,让她伺候了姑娘这许久。”
姜照摇头笑笑,她能认识秋明,也是前世教训得来的,并非天生慧眼,否则……总不至于吃那么多亏。心中淡淡怅然,对未知的将来就更加期待。
杜嬷嬷已经开始想对策了,“……姑娘要留着秋明就留着吧,黄鹤那里我找人仔细盯着,她敢不老实我立刻收拾了她。”
——
侯府这几日风平浪静,一切筹谋都在暗暗运转,并没有影响合府上下的正常生活。
然而北宅长房,这日门房上几个人正在当值,闲着吃东西胡侃,偷偷议论府里三姑娘跟男人跑了的事,突然外头来了两个拜访的,离门老远就叫领头门房的名字,口称“大哥”。
大家探头一看,咦,竟是两个官差,有过几面之缘的。
“什么事?”门房们坐在值房里躲太阳,懒得出去,坐在原处连屁股都没抬。宰相门房七品官,姜驷虽不够宰相,他家的门房对上乐康府衙的小官差,也是鼻孔朝天的。
官差上前抱拳,笑呵呵解释,“是这样……我们老爷日前接了一个状子,是有浑人胆大包天,状告贵府……夫人的,我们老爷一看就知道是无稽之谈,但人家毕竟递了状子到衙门,经过了公面,老爷自己也不好擅专,总得走个过场。呵呵,各位大哥帮忙看看,看府上哪位妈妈闲着有空,跟我们过去坐一坐,喝喝茶,把那浑人遣走如何?”
说着递了两包顺路买的点心,“给各位大哥就茶吃,有劳了哈。兄弟们身不由已,都是为了公事,还请各位别怪罪。”
这是有了原告,衙门来传被告去问话。
但这传人的态度……直把皇帝老儿的脸都丢光了。要是让平民百姓见了只会瞪掉眼珠子,官差,那从来都是耀武扬威挺胸叠肚的,什么时候变成顺毛狗儿了?本是来传被告,他们自己却像被告。
姜府门房领头的没听清,靠在椅子上打个呵欠问:“谁?谁告了谁?是哪个吃饱撑的又想敲侍郎府的竹杠?你们老爷也是,碰见浑人打一顿撵出去就完了,还真替人来传话。回头让我家老爷知道,他怎么交待啊。”
俩官差连连作揖,“我们老爷也是为难,状子是有功名的秀才写的,不好含混过去。”
“哪个秀才穷疯了,为了一点润笔银子连功名都不想要了吗。对了,你还没说到底谁告谁呢。”
“呃……呵呵,大哥,是个糊涂女人递的状子,告贵府夫人的。”
“什么?”门房这才站起来,用了精神。
三言两语问清缘故,这群家伙面面相觑,都觉得惊疑。这下不敢再怠慢了,赶紧报进宅子里去。
贺氏正服侍姜驷“吃药”呢,病是假的,养病的程序一样不能作假,弄点补身子的药当风寒药熬,天天顿顿不落吃。
听了底下报上来的事,贺氏差点把手里药碗打翻。
她第一刻想到的是郭姨娘。最近闲着没事时她正揉搓郭姨娘呢,丈夫让她受了多少气,她就给郭姨娘受多少气,谁让这小妾背着她给女儿谋姻缘,害得她顾首不顾尾,最后还得割肉准备嫁妆。
贺氏自有一套折磨人不留伤的法子,总之姜驷现在不宠郭姨娘了,她干什么都不会引起注意。因此听了有女人告她,她第一反应就是郭姨娘跑出去了,受不住折磨去官府找事。
“吃药”的姜驷勒着抹额半靠在床头,眼睛黑沉沉盯着她,盯得她心里发虚,强自镇定问:“是哪个疯女人?”心里祈祷千万不要是郭氏。
的确不是郭氏,可却是她没听过的人。
“回太太,是自称洪氏的女人,二十六岁。”
贺氏疑惑了,她可不认识什么洪氏。姜驷却直直坐起了身子,盯着贺氏的目光极寒极狠,面黑如锅底,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贺氏生吞活剥,“你做了什么?!”
贺氏吓得不轻,药碗终于是没端住,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她也顾不得去捡,“老爷!我不知道啊,我不认识这人,怕又是来敲竹杠的!”
姜驷却扶着脑袋下了床,“官差呢,带进来,我亲自问!”
于是,洪九娘这位生了儿子的隐秘外室,就从这一天起,出现在了姜家长房众人的视线之内。而且,是以这样激烈的告状的方式。
贺氏想不通,家里小妾一大堆,京城里小妾也是一大堆,丈夫身边从来美姬美婢无数,出去应酬更是花天酒地不缺女人,就这样,为什么还要养外室?而且养在乐康府里,就养在她眼皮子底下!
难道是她不够贤良,容不得别的女人吗?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善妒的人,不然怎会容丈夫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妾。丈夫这样做,分明是活活打她的脸。
现在好了,这外室还告上门来了,明显所图不小。她暗暗觉得解气,再让你养,养出祸害纯粹是自作自受!
姜驷也想不通。
洪九娘是他真心相待的为数不多的女人之一,这些年他除了不常在她身边,吃的用的可从没短过,许多私房也藏在她那里一部分。两个人感情很好,她还生了一个儿子呢,做什么突然就去官府递状子?
就算是被贺氏发现,受了贺氏的虐待,她不会找他做主吗?为什么要见官!
“姑娘,北宅那边有官差过去了。”杜嬷嬷随时跟姜照汇报事情的最新进展。
“什么动静?”
“还没大动静,官差进了大老爷的会客厅还没出来,下人都被屏退了,并不知道里头在说什么。”
姜照点点头:“不急,戏才开锣,还有好久要唱呢。”
杜嬷嬷对北宅事情的了如指掌引起了姜照的兴趣,“……您是怎么做到的?”她是何家陪嫁来的,并非姜府传了几代的家生子,能做到这种程度可不容易。
杜嬷嬷笑道:“了如指掌谈不上,大体的风吹草动总能知道。以前是姑娘不留心,那边有什么事我也犯不着念叨出来,现在姑娘既然要用到,我也着紧些罢了。只是现在两边关系不好,以前相熟的人有好多说不上话,只剩了一两个还有联系。”
“是谁呢?”能观察到姜驷和贺氏的动静,又愿意把消息传出来的,该不是普通仆役。
“是二太太的一个陪房,姓闵的,先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曾帮过她一次,私下里她跟我拜了干姐妹,别人都不晓得。还有一对两口子都在长房做事,不是要紧差事,但人机灵,风吹草动能看出来,也是和我旧年的老交情。”
姜照恍然,杜嬷嬷虽是何家的,但来姜府也有年头了,靠得住的老朋友总有几个。这种私下里的不为众人所知的关系,在两府翻脸之后尤为好用,先前姜照清理家宅时还留心找过,想找几个合适的眼线盯着北宅,奈何找来找去没有可心的,眼线自然是宁缺毋滥,于是暂且作罢。
却不料杜嬷嬷暗自替她做了。
而且杜嬷嬷的话也提醒了她,想起长房不但有姜驷两口子,还有二老爷姜驳和二太太王氏,只是庶出的,一直影子一样依附在老宅里过活,没分出来单过,平日闷声不响的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二太太王氏是城中一个老秀才的女儿,自矜身份,向来最重礼法,三姑娘姜芙龄这回做的好事,不知听在她耳朵里是什么滋味。
不过,从她的陪房私下给杜嬷嬷传消息的态度来看,大概她们在看热闹吧。
“许久没见过二伯父和二伯母了。”姜照随口一叹。隔了两辈子,的确是许久。前世的后来,二伯父伯母过得怎样她也没留心。
杜嬷嬷笑道:“只可惜他们住在北宅,以后恐怕更是轻易见不到。其实当初分府的时候,二太太很羡慕先夫人能离开北宅,私下里还跟陪房说,要是她家老爷是老侯爷生的就好了,在南宅过日子肯定比北宅舒心。”
姜照失笑:“恐怕最让她不舒心的是贺氏吧。”
“姑娘说的不错,跟大太太做妯娌的确挺闹心。”杜嬷嬷笑着打趣,“其实大老爷对二老爷也是一般,听说从小他们关系就不好,大老爷仗着娘亲撑腰,经常欺负庶弟。”
长房向来嫡庶分明,正室和小妾的孩子差别很大,单从这辈姜芙龄的地位就能看出来,她那个黑心的性子……姜照哂笑,可不都是在嫡母阴影下揉搓出来的。
姜芙龄并不是个例。姜照读书多,知道自从太祖开国,重立礼法,满朝高门对嫡庶之别就越发看重,到现在放眼天下,能真把庶子庶女当嫡出教养的家族并不多,宠妾灭妻,扬庶抑嫡,这两样罪过经常被当作攻击官员的把柄。像她家这样把姜燕姜焉同等看待的真不多见。
小时候姜燕和她的吃穿用度全然一样,后来有了熙哥儿,熙哥儿和姜焉的吃穿用度也是一样,两个孩子启蒙教学,都是一样读书一样上课,没什么差别。
只可惜就这样养法,还是把姜燕养成了浑不懂事的性子。
姜照暗暗叹气。
但小树已经长歪了,想要掰过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急不来的,暂且料理了北宅要紧。便接着杜嬷嬷方才的话说:“二伯父虽不是咱们这房的,但一家子骨肉亲戚,他又不曾害咱们,咱帮帮他也是人之常情。不知二伯母现在还想来侯府住么?这愿望我无力满足,可帮她把日子过得更好还是很能做到的,就看她要什么了。”
杜嬷嬷闻言知意,又笑又叹:“姑娘七窍玲珑心,我活了大半辈子都不及你心眼转得快。”
沉思一会微微点头,“从寻常接触的蛛丝马迹来看,未必不可一试。待我寻机去闵妹子跟前探探动静,行不行,再报给姑娘知道。”闵妹子就是她方才说的二太太王氏陪房,拜了干亲的。
姜照笑道:“倒也不是纯为对付贺氏和姜驷,本就是亲戚,一家子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人活一世到底求个什么?
钱,地位,名声,是重要,但犯不上穷之一生去追求。功成名就之后仔细想想,人的快乐,说到底一在自身潇洒舒服,二在亲友其乐融融。便是坐拥万贯家财,若活得憋屈,处处掣肘也无趣味,便是位极人臣甚至登临天下,若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也不过是可怜人罢了。
死过一次,看过世间百态,经过战乱的姜照,对这道理感悟甚深。惬意,亲友环绕,这两点她前世一个都没得到。重活一世何不想平安喜乐呢?只可惜虎狼在侧,亲戚就是敌人,她也只能迎上去筹谋算计,把刀锋指向血亲。
“嬷嬷放手去试探吧,正赶上洪九娘的事,若能给姜驷火上浇浇油最好不过了。”
——
姜驷却不用谁故意浇油,现在就已经火气十足了。
他已然看到了洪九娘的状纸,上面字字句句写得清楚,把贺氏怎么派人将她掳出家门,怎么拘押她逼供,怎么要害她儿子都写得详细极了。她本是罪臣之后,按本朝律例,若想要进衙门告状,无论对错先得挨一通拶子,然后青天大老爷才会接她的状。
想到洪九娘娇弱的样子,姜驷真不敢想象她是忍了多大的痛苦才递上的状子。这若不是受了极大折磨,走投无路,向来懦弱的洪九娘一定不会跑去告状。
儿子现在哪里?到底被如何了?姜驷非常着急。
而让他更心急火燎的却不是女人和儿子的安危,而是他自己的安危。收房罪臣之女可不是什么好事,被捅出去又要让政敌抓把柄攻击他,而且关键是……
他恼火抓下额头勒的药带子,撵走了官差,气冲冲回内宅去找贺氏。
走到客厅外被随从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还得装病,于是只好继续靠在奴才身上慢腾腾挪回内宅去,越挪火气越大。
进了贺氏房里,屏退下人,他一脚就把迎上来的贺氏踹翻了。
“蠢妇!蛇蝎毒妇!只会给老爷我添麻烦!我怎么娶了你这东西!”踹了一脚尤不解恨,往座位上走的时候,顺脚又给了一下。
贺氏这窝心脚挨的……
整个人都懵了,及至仰头摔在地上看见姜驷青黑的脸,才懵懂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丈夫踢了。未待她有所反应,第二脚又至,正好踢在她腰上。
胸口一脚,腰上一脚,都是女人挨不住的部位,贺氏又疼又急又气,眼前一黑,顿时晕了过去。四脚朝天,口吐白沫。
姜驷翻身坐在窗前凉榻上,木然看着妻子昏厥,不帮忙也不叫人,就那么看着,脸色阴沉得可怕。昏倒算什么,他现在的状态是,手边要是有刀,他恨不得一刀扎在贺氏心口上。
洪九娘的事给他带来多大麻烦,贺氏这蠢妇永远不会明白!
最后是贺氏自己悠悠醒转,躺在地上愣了半日,才回想起自己是被丈夫踢晕了,及至抬头四顾,发现丈夫就在榻上稳稳坐着,根本未曾管她半分,登时心就彻底凉了。
又生气,起身时胸口和腰疼得厉害,一下子就吐了口血。
望着地上血迹贺氏脑袋发僵,觉得自己一定是快要死了,可再看姜驷,依然八风不动坐在那里,还用看仇人的眼神看她,她的憋屈怨恨便在一瞬间全都冲上头顶。
“老爷……你竟然如此对我?”
破天荒,她和丈夫发了脾气,“我辛辛苦苦跟了你这么多年,给你生儿育女,给你操持家事,给你爹娘养老送终,我哪点对不起你了?你小妾养了一个又一个,我说过什么没有,还不是从自己的嚼用里头省吃俭用给你养女人,你还不知足,平日对我颐指气使就罢了,今日为个不知道哪里跑来的野女人,你还踢我……你凭什么踢我?我倒要问问你,这女人是哪里来的,你养了她多久了?”
贺氏本就脾气不好,平时骂下人骂得厉害,吵架的本事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现在撕破脸跟姜驷闹,道理也是一套一套说得清楚。
姜驷却是从没受过这个,被贺氏句句逼问,登时更恼。
“果然是你干的好事,你还有脸说!”他误会了贺氏的话,前后联想,以为洪九娘真是被她所逼,“你个妒妇,表面贤良内里阴损,背地里折磨妾室以为我不知道么?这几天郭姨娘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原来郭姨娘被揉搓他都明白,只懒得管。
“……还说从你的嚼用里给小妾省?我给小妾的东西都不知被你搜刮了多少去,我养女人自己花钱,什么时候用过你的,你不也是我养着,你倒得了功劳似的!”
暴怒之下,随手抄起桌上茶壶就朝贺氏扔了过去,哐啷啷,正中贺氏脑门,热水淋淋沥沥泼了贺氏一头一脸,脑门上很快红肿起来。
贺氏被如此折辱,顿时要疯,忍着浑身的疼从地上直接跳起来,张手就朝姜驷扑过去,“你打我!你打死我算了!为个野女人打死我,你有本事只管做,只管杀了我扶那野女人当正妻!”
不得不说她蠢得可以,到现在还提连自己都搞不清原委的女人,随口乱说一通,结果更让姜驷以为她是罪魁祸首。
堂堂侍郎大人和侍郎夫人,就这么撕扯起来。
外头候着的费嬷嬷听见动静不好,早就想进去劝和了,但一直没敢。直到现在听见贺氏哭号得不似人声,赶紧乍着胆子,带了丫鬟们闯进去拉架。“太太快住手,那是老爷啊,您别这样。”费嬷嬷进屋一看这情景,比外头听着更吓人,惊得魂飞天外,赶紧上去抱住贺氏的腰把她往后拽。
其他丫鬟拥上去帮忙,有的拉贺氏,有的横在中间挡着姜驷不让动手。只听哎呦几声,好几个人被姜驷踹在身上。而贺氏张牙舞爪不肯停手,也把费嬷嬷和丫鬟们狠狠抓了几下。
这下子满屋人挂彩,别人犹可,最难堪的是姜驷,他脸颊上被贺氏指甲深深划了一道血痕,火辣辣地痛,或许要留疤。
看着下人进来了,姜驷顾忌形象,又得维持重病的姿态,遂一时忍住不闹了,扶着桌子晃了两晃叫头晕,让人把他抬到自己房里去休息。费嬷嬷赶紧安排人送走姜驷,回头带着丫鬟给贺氏净面梳头,重新换衣服理妆。
贺氏整个人都萎顿下来,脸色一直青灰不见血色,倒是嘴角总有血丝往出冒,把大家吓得心惊,又忙忙派人去找大夫。等收拾体统把贺氏安顿在床上歇着,费嬷嬷遣退众人私下问,“太太怎和老爷闹起来,难道,就为那一纸状子?咱们府里树大招风,以往憋坏告咱们想讹诈银子的也多了,不都轻松摆平,这回怎地闹成这样?官差来找,打发了不就完了,顶多使使银子。”
贺氏先是一直嚎啕着哭,现在止了哭,呆呆靠在床头,目光呆滞,神情麻木,满脑满眼都是姜驷打她的场景。费嬷嬷的话她只听见一半,却句句都戳了她心窝子。她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乐康府衙又算什么,有事着人知会一声就罢了,什么事摆不平,姜驷作甚发这样大的火?显是那告状的女人的确是他心尖上的了!
野女人,狐狸精,哪里是告状申冤,分明就是拐弯挑拨她和丈夫的关系,想鸠占鹊巢,把她拉下马来!
她绝对不会咽下这口气!
——
大老爷夫妻打架,动手了,大太太病了,大老爷病更重了……姜家北宅里很快流言四起。官差上门,有外室告状的消息也悄悄在下人中间流传,胡乱猜测的,说怪话的,看热闹的,宅子里一时热闹起来。连带着姜芙龄一直没回家的事,流言传得更不堪。
但主子不爽,自然这热闹也是私下热闹。
姜照很快知道了动静,贺氏吐血的事也知道了。身边人闻信都解气,夷则说:“该!真活该!再让她算计咱们姑娘,这次把自己算计吐血了吧?”
白鹤笑得眯眯眼,不说话。郭妈妈继续煲汤做点心地忙活,脸上神情鲜活不少。杜嬷嬷提醒她们,“在自家院子高兴高兴得了,可别到外头去嚼舌。”
“哎呀您老把我们当什么啦,谁傻了才去和别人嚼舌头。”夷则笑道,“不过用不着咱们嚼,几房人很快都会知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况是这种养外室的流言,您瞅着吧,用不了多久连街上老百姓都要传说起来。”
富贵人家的绯闻轶事,尤其是太太和小妾斗法的故事,最最适合在民间流传了。
一言提醒了姜照,问:“嬷嬷近日总出去,可听见外头关于我的传言了么?”
杜嬷嬷笑道:“什么传言?好好的侯府小姐,外人传说你做什么。”
她掩饰得很好,旁边人都没看出来,可姜照却一眼看出她笑容里的不自在,随即明白了,“嬷嬷何必隐瞒,我都知道了。”
杜嬷嬷这才道:“不过是些胡言村语,姑娘别听人瞎说。”
姜照就知道肯定有,杜嬷嬷不肯细说,她问别人也能问出来。只是她不用问就能知道,一定是关于她纵奴打人的恶言,无外乎说她仗势欺人,娇纵蛮横,再或者加上一些抛头露面不知廉耻的评价,更甚者杜撰些她原本就不干净的故事。
世间流言,大抵如此了。
被人推波助澜放出来的也是这套路子,她在前世早就领教过了。
红芍轩的事情未能成立,贺氏那边无法拿她的贞洁做文章,但围绕着那天在蒋家的事总要努力败坏一下她的名声。
名声算什么?被人议论算什么?她才不在乎!
“嬷嬷别担心,我不过随口一问,谁还真拿它当回事呢。”姜照反倒去安抚杜嬷嬷。老人家从小看她长大,自然爱惜她的名声比爱自己名声还重,私下想必很闹心。
姜照继续忙她的事,筹划着招买人手。
隔了几日突然蒋三郎传话进来,说有事商量。姜照心下微喜,知道大约是他动摇了。
“蒋师傅,您找我?”
她让人把蒋三郎请到红芍轩去。季逸峰已经调养好身体回家去了,红芍轩作为离内外院都近的地方,环境清雅,最适合待客。姜照才不在乎这里发生过什么,心里毫无芥蒂,该来就来。
蒋三郎进了红芍轩就发现这里不是普通之处,他本来觉得住处已经很好了,但比起这里却逊色太多了。姜照在此见他,是待客之礼,他于是郑重抱拳问好,“四小姐,我是来给您答复的。那天您说的事情,不知近日有变动没有?”
开门见山的谈话让姜照很高兴,蒋三郎直接,她也直接,“没有,我诚心邀请蒋师傅的主意不会改。您考虑好了吗?”
蒋三郎道:“承蒙四小姐看得起,我一定尽力。”
“爽快!蒋师傅,我以茶代酒答谢您。”姜照把茶杯举起,站起身来,一仰而尽。
蒋三郎也喝干杯中茶,“是我该答谢您给我机会。蒋某本是一介草莽,能得府上看重是我的福气,本该一口答应下来,我却拖了这么长时间,贵府不恼我拿大已经很难得了。”
其实他也不确定侯府是不是恼了他,看姜照今日的样子似乎不像,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先把话撂下。
姜照笑道:“一口答应的那种人我反而不敢用,蒋师傅心思周全,做事沉稳,您再三考虑才给出的应允,我会更放心。”
蒋三郎暗暗松口气。
姜照又道:“您家七巧在针线房待了几日,听底下说她似乎很喜欢刺绣,也很有天赋。为了答谢您肯来我家做教头,我愿意让府里最好的绣娘收她做徒弟,好好把手艺传给她,只不知您愿不愿意让她学?或者您对她有别的安排,尽管告诉我,我能帮的一定帮忙。”
蒋三郎在府里做事,她的女儿自然不能孤身在外,也要留下来,但以什么身份留下来,还得听蒋三郎的主意。
姜照的话更让蒋三郎心中舒坦。
他能下决心留在侯府,暂且忽略以后的麻烦,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女儿非常喜欢这里,近来在针线房泡着,女儿天天精神都很好,让他很是感慨。而且府里饭食又好,女儿才住了几天竟然开始长胖了,终于不再是瘦伶伶的,更让他自责过去对女儿照看不周。
想想若是依旧在外开武馆,想给女儿找个好归宿简直难于登天,完全要靠运气,而且现在惹了权贵,还不知武馆能不能开得下去,到时怎么办?想来想去,终于是爱女之心盖过了理智,他才决定搏一搏,在侯府试着干上一段时间再说。就算不能长久,攒上一点银钱以后出去也好置办家业。这次来找姜照,也有让姜照帮忙安排女儿的意思,没想到姜照率先提出来了。
“四小姐不瞒您说,七巧她虽然自小没娘,跟着我没享过什么福,可我也不想让她卖身为奴,以后还是打算把她妥当嫁给好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