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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云庵本是孤山小刹,而沥镇古刹繁多,它就越发显的不起眼,直到七年前庵里换了住持,又搭上了太师府这条线,修缮扩建庵堂,推出有名的斋菜,又有住持定时在节气里免费发放福袋,渐渐名气大了,香客也多了,时至今日,已与沥镇三大古刹齐名。
上云师太半路出家,与沥镇各大权贵之家都有交集,是个能说会道的人物。与太师府老太太也有多年香火交情,老太太亦是每年必来上云庵进香、斋戒、听经三日。
今年来的比往年晚了半个月,上云本还忐忑不安、胡乱琢磨,待接到信儿说会来,才把心放肚子里,急急操持起来,收整斋房,制定斋菜,肃清东院,只等老太太这位金主大驾光临。
再说春晓一行人到了山脚下,因着马车上不去,几人都下了马车,改成乘坐轿辇,老太太自然走在头前,随后该是红绫,只月盈却从容的扶着春晓先上了轿,春晓在余光里看着红绫,就见她似乎怔了一下,而后抓住扶着她的小暮的手,捏的紧紧的,小暮眉头微蹙,手往回抽偿。
正担心在老太太跟前闹的不好,红绫忽地朝她看过来,目光幽幽,好似暗箭,春晓定定的与她对望了一阵,还是红绫先缩了回去。
春晓虽善,却是‘记吃记打’的性子,害她一分都要防一辈子,何况红绫屡次三番出手,前几回不过是掐尖耍性子的手段,后来叫珍儿做下的那件事却叫人必须当真。
眼瞅红绫伸手要扶小暮上轿,小暮却躲了,红绫这时的脸色再没撑住,阴沉的压低嘴角,死死盯了小暮一眼,小暮耷拉着眼帘,摆出浑然不觉的样子,叫红绫恨的牙痒痒,前头跟在老太太轿子跟前的桂澄问了声:“怎么还不走?要赶头柱香的。”
红绫身后还跟着杨妈妈与几个体面的婆子,年纪大了,也是要坐轿的,闻听都朝红绫看过去。
红绫只得扶着竹把手坐上轿子,一前一后抬轿子的粗壮妇人喊了声:“起!”轿子便抬的与妇人的肩膀一样高,晃晃悠悠的追着春晓那乘轿子去了。
紧跟着后边的轿子依次抬起,在林间的小路上如蜿蜒长龙有条不紊的向山上去。
春晓坐着轿子看身畔掠过的风景,只觉此山怪石嶙峋,树木错综繁杂,远处望,峰顶却是一片绿,想是种的松柏,山路崎岖,想要到达那片常绿之地还有走一些时候。就听月盈道:“姑娘是不是觉得这山里荒凉可怖。”
春晓微微点头,道:“不知这是什么山?有什么灵验所在?”
月盈道:“这原本就是荒山,并不曾有什么稀奇的。”看着春晓笑了笑,接着解释道:“只咱家老太太信它,这些年香火才兴旺起来,又不好说是荒山上云庵,只随上云取名小云山叫着罢了,在县衙的地志里却还是个没名的,既是没名的荒山,哪里有什么好景致可看。”
春晓恍然,不知老太太为何就信了上云庵灵验,她却觉得似荒山野鬼出没的污秽之地。这话却是不能说了,叫老太太知道不得了。
正胡思乱想,忽地身后有人‘呀’了一声,春晓与月盈回头,就见红绫的轿子歪了一下,红绫差点从上面翻下身来,吓的身后看到清清楚楚的婆子们一大跳,小暮再想躲着红绫也不能袖手不管,忙上前去扶,待红绫坐稳,可把众人弄出了一身冷汗。
红绫捂着胸口,显见也受了惊,一根手指前后指着抬轿子的两个妇人,煞白着脸尖声道:“你们俩竟敢害我,看到了山上我怎么处置!一个两个的牛鬼蛇神以为我就怕了,我告诉你们,我有神仙护体,谁也别想碰我和孩子!”
春晓本还担心她的肚子,一听她指桑骂槐的说自己是牛鬼蛇神,顿时冷笑着摇头,转过身来,暗想:以为谁都跟她一样见天的就知道算计人,谁投胎做了她的孩子也是可怜。
前头桂澄又问:“后头怎么了?老太太说了,佛门净地且肃静!”
红绫被噎住,气的涨红了脸,狠狠捏了帕子,似不解气,还想伸手去掐小暮,小暮却是慢走了一步,叫她抓个空,红绫的手便在半空僵住,窘迫下重重锤了下竹把手,轿子跟着上下呼扇一下,她不敢再乱动,却是恼恨的咬紧了下唇。
山路难行,足足走了一个来时辰才到得山门,众人下了轿子,春晓上前扶住老太太一只手臂,与在山门等候多时的上云师太见礼,上云眼角微挑,虽是道袍着身,面上无妆,却掩不住风韵犹存。
双方见了礼,上云道:“请老太太到大殿请头柱香。”
老太太点头应是,神色十分庄重。
上云投眼到春晓身上,春晓忙双手合十,垂下眼帘做出虔诚来,心里却在嘀咕:往日见上云只觉做尼姑的相貌算不上端妍,又满嘴胡言乱语的陷害人,全无佛家慈悲,如今再看,更是半点佛光没有,眼角这抹遮不住的春意倒与丽星阁的鸨丨儿丽姨神似。
她曾经就觉得上云看起来不洁净,今日更是半分不想入眼,是以只低着头、垂着眼帘。
倒是身后的红绫上前来主动与上云施礼,双方其乐融融。
待老太太迈步进山门,上云忙陪同在老太太身旁说话,春晓就见红绫并未跟上来,转了个身到一边与那两个抬轿的妇人理论,忙给月盈使了眼色,月盈走慢几步,滞后观望。
没一会儿红绫赶了上来,老太太斜眼瞅了瞅,并未说什么,叫素雪递香,叩向佛祖敬上。
春晓、红绫在老太太身后跪地叩头,直至尼姑念的经文停下,才在丫头的搀扶下起身。
老太太转过身来道:“都说小云山荒芜,却是各花入各眼,有心人自能看出不同来,你们可带着丫头婆子在附近走走,若是累了的,就先回房歇着,中午有斋饭。”说到这微微一笑,与上云道:“你们这的斋饭可不是寻常吃的到的,确实有乾坤。”
“阿弥陀佛,老太太过誉了。”上云眼底得意,嘴里却说这谦逊的话。
老太太的意思是将春晓两人打发了,春晓本想着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如今却不行了,只得裣衽施礼告退,与红绫前后脚出了大雄宝殿。
盈月正从台阶下上来,与春晓对视一眼,笑着上前扶她。
红绫带着小暮本走在了前头,这时回过头来,笑容讥讽:“不愧是三爷跟前得宠的人儿,却是没把我这个姨奶奶放在眼里了。”
春晓顿住,知道她是在说见礼的事,原本福一福身子,说一句‘请姨奶奶安,姨奶奶千秋。’也没什么,偏这个时候她想起龚炎则陪红绫用午饭,必也是有说有笑、嘘寒问暖,不觉心里揪痛、鼻头泛酸,抿了半晌唇瓣,却是张不开这个嘴,低不下这个身。
红绫瞅她脸发白,左脸颊上一道红痕丑陋难看,越发痛快起来,才要打压春晓一番,忽地瞥见大殿里桂澄的身影挨近门槛,于是哼了声,尖锐道:“为什么你做不成姨奶奶呢?之前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你惋惜,如今却是明白了。因为呀,做主子呢,是要有度量的,如今你不行礼我大人大量的便允你一回。再有当日我抬位分,三爷也与我说过:大事少计较,小事不计较。如何?看在这句话上,为家和万事兴上,不与你计较了,只下回,可不好叫你再无礼了。”
红绫说罢深深看了春晓一眼,扭过身子,慢悠悠的下了台阶,似身后的春晓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春晓明知道红绫尖酸刻薄是故意来添堵的,可就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同在一个院子里住,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天这一幕是怎么避免不了的,月盈在一旁叹了口气,安慰春晓道:“姑娘别理她,早晚您也是要被抬位分的,她若不是有个肚子,哪里有她得意的日子?”
“那有谁得意的?”春晓呐呐的轻声,心口难受,想起龚炎则对自己的疼宠,许是对旁的女人也一样,就觉得自己如今难受都是笑话,她盈眶含泪,哪里是红绫惹的,到底还是怨在龚炎则身上。
月盈并不知她的想法,只当红绫可恶,想起山门前的事,忙道:“她也有脸说度量?若真把三爷的话记在心里,也不至于在门口压着婆子不给那抬轿子的钱,几个辛苦钱罢了,不过是颠了她一下,就这样计较个没完没了,还是婆子好说歹说的少给了几个铜板才了局。”
说完也不见春晓应声,显见还在伤心,月盈无奈的暗暗摇头,这时桂澄从门里出来,张头朝红绫去的方向望了望,会转头来又拿眼溜着春晓,眯着眼睛笑道:“老太太听上云师太讲经去了,我也不用在跟前侍候,姑娘预备往哪逛?我来过几回,认得路,就想过来陪着姑娘一道走走。”
老太太身边的丫头,素雪圆滑,月盈稳重,桂清忠心寡言,春晓看在眼里,心里自有一杆称,唯独桂澄,虽伶俐却总显的不安分,如今还是在外头,更不敢与桂澄走的近,春晓本还低着头掩饰发红的眼圈,此时抬起头来,苦笑道:“才上山时被风冲了头,又迷了眼,正想回去歪一会儿,多谢你的好意了,却是不打算去哪逛的。”
桂澄假模假样的忙道:“那快回去歇着,月盈你去打盆温水来,给姑娘敷一敷眼睛。”月盈在老太太跟前侍候时,桂澄一口一个月盈姐姐,再不讨月盈喜欢,这称呼也不曾变过,现下却是指派的口吻直呼其名了,可见其势力虚荣。
月盈别有深意的看她一眼,冷声道:“不老你费心。”说完与春晓道:“奴婢扶姑娘走。”
春晓蹙了蹙眉,由月盈扶着下台阶去了,看盈月的神色,倒比红绫更有把桂澄当作尘埃的意思。
且说山门外,为红绫抬轿子的两个妇人,对半分了银子,比其他人少了十来文,其中一人与同伴低声道:“你故意的吧,方才,故意颠了那么一下。”
那妇人长的四方脸,五官端正,但因常年在这山里抬轿子做粗使活计,皮肤黑红粗糙,一双大眼睛瞪起来铜铃大,咬牙冷声道:“若不是怕连累你,我就一下摔死她。”
“你这又何苦?山子都死了,你……你不会还没叫山子入土为安吧?”
“她不给我儿子陪葬,我儿子怎能安息?”妇人恶狠狠的道:“当初就因着山子多看她一眼,她就下毒害死山子,这样的毒妇该死。”
“真就只是因着看她一眼?”那妇人有些不解,也是不敢置信。
“我能凭白冤枉人么。”妇人眼圈挣红,伸出袖子抹了把,哽咽道:“山子亲口跟我说的,我记得真真儿的,那天山子回来,傻乐了一晚上,说红绫姑娘跟画里的仙女儿一样,还对他笑来着。我那个傻儿子诶,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又一天跟我说,他要去见仙女儿了,当天晚上便没回来,随后连续七天都不见人,我心里发慌,到处都找了,知道咱们这后山的峡谷里常有老倒,我就去了峡谷,也是我儿子盼着我呢,我才一进去就见他孤零零的躺在那,面皮发黑,七窍流血死,不是毒死就是怎么死的!”
这话妇人同伴不止一回听过,可还是不懂,怎么就确准是人家姑娘害的呢,但见妇人伤心欲绝的样子,不好再逆着她来,只上前安慰的拍着她的手臂,低声道:“报仇不是那么容易的,你也看到了,人家是太师府里的姨奶奶,哪里是你我这样的粗人近的了身的,还是算了吧,咱们草民的命不值钱,听我的,还是把山子埋了。”
妇人却魔障了般摇头,哭着咬牙:“山子死了,我这寡妇还有啥奔头,那个毒妇倒活的快活,我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这事我不拖累你,如今你就下山去,我在这寻机会。”
同伴见劝不动她,又担心惹麻烦,匆匆忙忙的躲祸去了。
这妇人虽满腔仇恨,却不是个蠢的,她先去与那婆子哭诉,“求妈妈给我个活计吧,我什么都能干,不瞒妈妈说,我的儿子撇下我走了,我屋没两间田没两分的实在活不下去了,您行行好,给口饭吃就行。”
那婆子是在老太太院子里管着采买的,有些权利,又见妇人膀大腰圆的有力气,便道:“我们就在这呆三日,三日后就回去了,不如你先跟着打个杂,若要跟我们走,便要签身契的,老太太跟前不用外人,趁这三日你想好了,三日里不算工钱,供你吃住,三日后若不随我们家去,就按一天三十文的工钱付给你,如何?”
这是极讲道理的了,妇人心想:不是为我儿子报仇,真要下山与人说老太太仁善了。
婆子问妇人叫什么,妇人怕节外生枝,报了真名字出来:“范氏,男人姓王。”
婆子一愣,笑道:“真是缘分,老太太娘家也姓范,乃是伯阳大姓,追根论源,许是与你还是亲戚呢。”
范氏跟着愣住,这倒是真没想到,看来就凭这个姓氏,离着那毒妇就更近一步了。
范氏随婆子进了上云庵,两天来做一些打杂的活,眼瞅着再一天太师府的人就要走了,她却还没寻到机会对红绫下手,不禁有些急了,思来想去,决定晚上动手。
是夜,老太太等女眷住的东院一片宁静,除了风声,便是怪鸟的叫声远远传来,范氏一直躲在暗处,冻的四肢僵硬,双目专注的盯着红绫的屋子。
这个院子的正房住的老太太,左边厢房北屋里住的一位妾侍,听说是与红绫极不对付的俞姑娘,住在对过西屋的便是毒妇红绫,只晚上歇寝都要拴门,想顺顺当当进去,再顺顺当当把红绫掳出来不易,但她非要活的压去山子的身前,用山子的手把她杀了才解恨。
范氏越是这样想越发兴奋,冷了身子的血液也在这一刻奔腾起来,瞬间瞪圆了眼睛,面皮都跟着涨的滚烫,她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腰上的绳索和麻袋,手里握着短刃,一只手背后,一只手攥紧了拳头,慢慢挪着脚步,似不紧不慢夺命的鬼差,眼底透着阴冷的光。
来到房门前,她敲了敲门,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却足够人听的见。
很快,东次间先有了光亮,过了几息的功夫,西次间也燃气红烛,光影飘飘,两个女子的身姿印在门格上,就见两人碰了头,一人问:“谁呀,这么晚还来叫门,姑娘们都歇了。”
范氏在外头轻轻应了声,倒也似为难才来,“奴婢是新来的范氏,老太太要奴婢过来送东西的,不用惊动姑娘,给您两位就行。”
闻言更没错,且还是住在庵堂里,虽不是在家,但从未出过什么事。屋里小暮与月盈对视一眼,把门缓慢的推开了。
就见外头站着范氏,身上穿的两层夹袄,肩上又披着厚衣裳,哆哆嗦嗦的立在外头,显见正受冻。两人忙把这两日总在院子晃,干活勤快,比家生子还讨喜的范氏让了进来,月盈道:“老太太叫你送什么打紧的东西,连一个晚上都等不及。”
范氏边假意朝明堂座位上去坐,边伸手掏衣怀里的东西,因着这个动作,两个侍婢都被吸引去了视线,范氏在两人中间的位置往后一退,两人还看不出什么,她就站到了两人身后,就看她突地手往上一扬,随即被手砸晕了去。范氏的手因着惯常做力气活,这一左一右两下的功夫,俩侍婢来不及喊一声,就都委到地上。
范氏趁热打铁,几步朝西次间去了,推开门,就见红绫躺在床上正睡的沉,她无声冷笑着,把麻袋绳索抖落出来,走到床前,娴熟的将人先捆住,用个袜子塞严嘴巴。
此时红绫早醒了,吓的惊叫,恰被堵住嘴,声音便做呜呜声,随后眼前一黑,被范氏兜头到脚的投进麻袋里,上前下腰这么一扛,红绫便被扛在肩头。
范氏几步出了屋子,见被砍晕的丫头们还在地上躺着,朝东次间看了两眼,白日里见春晓不大出屋子,连话也不多说,显见是个省心的,并不用去理会,径直走了。
小云山她比谁都要熟悉,抗着不时扭着身子的红绫七转八转的朝家去,山子的尸体在家里一间杂物室停放,打算回去就如杀鸡般放这毒妇的血祭奠。
大约走了两刻钟不到,林子里蹭蹭出来两道人影挡住范氏的去路,范氏被吓的僵在原地。
借着微薄的夜色看,两人都穿着短打衣衫,脸上围着面巾,其中一个端详着紧绷神经的范氏,道:“未曾想你动作这样快,把人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