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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驾!”
寂寂夜里,两匹快马,一前一后疾驰不住。后面的马背上,坐着的正是一脸冷冽凝重的谭苍炎。
从来,成王败寇。
前方似乎有了微微亮光,两人同时勒缰下马,赶上了几步。
举着火把的仆从随着自家主人向这二人走了几步,而后又随着主人跪了下去。
“哈裕国桑提拜见天朝皇上。”这个声音,清冽而郑重,竟与中原文士全无二般。
“王子请起。”谭苍炎伸手扶起那人:果然是将军府中慕天所见的那个桑提,那个对着雪影眼睛都直了的桑提。可是分明的,就不是那个桑提。
脸是没错的,可那神情却全然就是王者一般:目光凝重,薄唇微抿,谦恭不卑,凛然不亢,更莫说同之前那个桑提一般时不时冒出冷汗。
“朕此般举动,哈裕王可有何异议?”谭苍炎问道,而那桑提的回应却全然不搭:“父王牺牲的是桑提的胞弟,以及异母的妹妹若菩,那银盏自然不会在桑提身上。”
“牺牲,哈裕王已经做好准备了?”谭苍炎顾自笑了一声:“他的牺牲也确实够大,连自己儿女的性命也……”
桑提脸色不动,只是目光稍稍沉下:“这也是无奈的了,桑胡和若菩,他们生来便是要为王族牺牲的,只是他们自己不知晓罢了……”
桑提言语如此,谭苍炎却全然未听在心上,他一心念着的乃是他最想读懂却怎么也读不懂的云素。
他大约明了她是为了什么,可他却不能理解,为何她就要用尽手段步上云端,用睥睨天下的姿态和掌执皇权的身份来示爱。她那般聪慧的女子,难道还不知道男人所爱的皆是温顺谦和的娇人?作此想法,谭苍炎倒也没有误了什么事儿,他随着桑提以及伴在身边良久的黑衣的商涅向一旁走去,桑提身后,举着火把的地仆从将两匹马牵引着跟在了三人身后,未有言语。
皇城里,曾经门可罗雀的阑落院顿时显出了热闹的景象——众数宫娥仆婢进出不住,各个脸上皆挂着惊惧神色,带着谦恭的身形来向云素行礼大拜。云素理也不理,靠在软榻上令邺池鸢道:“都打发了罢,太聒噪了些。”“是,夫人。”邺池鸢向来都很听云素的,当下便出了门去。待回来时便正见云素原本浅淡的笑意更显出十足的柔情,仿佛暗自叹了一息,该是悲然的模样却显出了万分的静好,映着那单薄瘦弱的身子,倍是凄凉。邺池鸢咬了咬下唇,忍住了欲滴的泪——这般举动,她在为云素更衣,换上那临上朝堂的凤袍时候也有过。那样瘦弱的身子,硬是要穿的极其繁复来遮掩身形,也好遮了那满心的凄然惨淡。
“池鸢,”云素轻唤出声,邺池鸢没防备,应声哽咽,云素也不以为意,“你的父母为你起名时,为何取字苍鹰之‘鸢’,而非池中之‘鸳’或是女旁的‘媛’,你可有想过?”
邺池鸢闻言,蓄在眼中的泪终于落下:“夫人……”
“为他人事忧心之时先想想自己,人都是应该多想自己的,你说对么?”云素字字轻声如是自语一般,“贵人想要更长久的富贵,寻常百姓再没什么企望的想要个平安顺当,人人都想自己能够长长久久地安然而过,人人都想……想着自己也就够了……或者你说很多人会希望自己的家人平安富贵,可那也是为了自己高兴,自己不高兴了诅咒家人的也不是没有,人心……就是这么回事……”言语缓然而止,云素稍稍动了动身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慵然的眼色落在窗外的满树玉色之上。
“艳色红梅素色开,佳人费旎故人回。”
这般两句传来,喜焉身子一颤,看了看怀里已经晕厥的雪影,喊了声:“停下!”
易容成寻常车夫模样的慕函勒缰,喜焉低声问道:“短句谁人作,少将军费心。”
慕函听罢,顺着适才的声音转过眼去,便见了一墨色长衫的卦师样的男人,三十岁上下的模样。慕函只觉正是此人无疑,正欲喊他便见那人已经转身向这边过来,口中言语不住:
由来贵人求愈贵,寻常平人愿平安。
心下若要明就里,不妨来问神算仙。
慕函听了,心下暗笑:这般江湖术士,一日里也不知见上多少。立时便松了警惕,短短一瞬,也细细观望了这人:青丝高束,长袍微飞,肤色稍黯却见五官俊逸,腰上一支竹笛,右手执竹竿挑起一面白色短帷,上书“神算仙”三字。
慕函拱手压低了声音道:“先生有礼。”转而又向身后车里:“是位年轻先生。”
喜焉暗想:女君手植血梅,雪姑娘费尽心力将其催开化成玉色白梅,此事绝无旁人知晓,那车外人……是敌是友?
极短的时间里,喜焉脸上神情似下定决心一般郑重。拿过车里毯子将雪影裹了个严实,而后拨动车里机关,密不透风的车子开了门,喜焉弯腰钻出。
看那年轻先生:蚕眉微高,眼里似笑,仿似贵家公子,可那晦暗的肤色偏生平民一般。
心思暗动,喜焉忽的揉了揉眼,摇了摇头,这才下了车。待到行至卦师面前,不自禁地出手却仿佛是尴尬什么一般停在半空。“敢问先生名姓?”喜焉收手回来,理了理鬓角,又不着痕迹地抚过眼侧细纹。
卦师眉头一皱,心下莫名恐慌,细细看向了那妇人:神色温和仿佛有浅浅的笑意,却又若悲伤凄然,可不论怎么看也看不出丝毫敌意。暗暗舒息,正欲回应,却忽觉一阵惶然眩晕,这才重新审视着喜焉,才看出了不对,可究竟是怎么的不对,却又看不出丝毫。
慕函瞧这两人这般,只觉心头无趣得很,轻咳一声道:“雪姑娘的病……”“老身主家小姐身子受了颇重的寒气,不知先生可有何法?”喜焉施礼而道,低了头,仿佛是有意掩了神情一般。卦师也不为意,淡声而道:“小老儿认得一位老先生,医术不错……”“如此,有劳先生引荐。”“自然。”
“姐姐!”云素自梦中惊醒坐起,冷汗淋漓,一旁矮榻上睡得极轻的邺池鸢也醒了过来:“夫人怎的了,莫不是做了恶梦?”
邺池鸢来到云素身畔,伸手将被子拉过将云素裹好了,轻声慰道:“夫人不必担忧,雪姑娘吉人自有天相……”“我后悔了……”云素喃喃道,“若是将她拦下了交给师兄,立时就能好的……我却……”
听云素说“师兄”,邺池鸢心里一紧,而后道:“江老板还在慕……在他……”一句话说得极不利索,邺池鸢恨不得给自己一个爆栗,而后暗想:这样的话,怎能说得利索了呢……真是不该接她的话。
云素将头靠近了邺池鸢怀里,哽咽道:“姐姐去了,我梦见姐姐去了,我将她埋在了院子里,满眼血红的梅……我真是作孽,怎么拿姐姐的命……”
“不会的,雪姑娘一定不会有事的……”邺池鸢忍住了后话,将云素搂得极紧。
只是一场梦而已,梦跟现实总是相反的。
这是云素曾经拿来安慰金玲的话。
那是邺池鸢第一次见着金玲:她一身玄色衣衫,带着满身血腥之息。当着谭苍炎的面手刃了两名带刀侍卫,手法极其利落,可待谭苍炎一走,她便哭成了个泪人:“夫人,你还活着……金玲好生想你……”
接着便是金玲哆嗦着的言语,邺池鸢才从旁人处晓得那些让云素夜夜泪流的过往。
三年之前,慕天忽而大怒,她待到慕天走了才小心地入了云素的卧房,点着了两盏灯才看清了那一室狼藉:淡青的衣衫凌乱了一地,素来温和端庄的夫人云素,散了满头青丝,衣不蔽体地倒在榻上,脸上的泪痕纵横斑驳凄惨不已,身下一片骇人的鲜红……
金玲当下一声惊呼,冲了上去将云素抱起,年纪不过十二三的她第一次哭成那样。她知道夫人早有身孕,她知道夫人身子弱,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的下场,她知道将军对夫人做了什么……
那时她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夫人绝对不能死,不能死……
可是,生死从来都不是她能说了算的,她只是个小丫头,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握不了的小丫头罢了。当她晓得将军将夫人休了之后,她跪倒在地,仿佛哭都不会一般。
她从来都被主子,甚至自己生母当作工具,她也从来只当自己是个工具,慕家杀人的工具——没有心,没有感情,可以经受得住所有严酷训练的杀手。她晓得,自己当杀手都不甚合格,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在敌人甚至自己人剑下,她不是个好用的工具。
可只有云素将她当作人,甚至当作一个姑娘,她教她识琴谱,还抱来琴让她弹。她说她很有天分,不该只会杀人,不应该只过着刀剑舔血的日子……
她是从云素处才真的晓得,自己是个姑娘,是个可以哭闹得姑娘。可如今,那教她哭的女人不在了,她又如何哭呢。
于是,三年里,她又回到了以前的模样,练剑耍刀,再无波澜。
当她终于得知云素未死,而是被皇帝收入了宫中,当下便冲出将军府,冲向了皇城。那一刻,竟仿佛慕天附体了一般,面对刀枪剑戟的尖锐锋芒和冷冷寒光,毫不退后,带着满身伤痕却似全无痛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云素将金玲抱着:“我自然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儿呢……”“那样……那样的场景……金玲一辈子也……”金玲哽咽着说不全一句话,邺池鸢想要伸手扶她一把,云素给了个眼色让她退下,这才轻声对金玲道:“只是一场梦而已,梦跟现实总是相反的……”邺池鸢在旁,看看云素,看看金玲,垂首不言。
“我一直都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邺池鸢身子一僵,收回了思绪,怀里云素又次沉沉睡去,只是睡得极不安稳。睫毛微动,身子轻颤,仿佛一个孩子。
再次醒来时候,身旁站了位发须皆白的老者,见雪影睁眼,微微笑着,颔首不语。
喜焉上前,将雪影扶起:“姑娘觉着身子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雪影闭了眼,稍稍运动了内息,半晌后轻声道:“没什么了……这……”喜焉闻言,念了句佛,而后转而对那老者施礼道:“多谢老先生了。”老人家回礼,打了两个手势,喜焉看懂,点头称是。
雪影见如此,拱手对老者施礼:“多谢老先生。”再转首,却见慕函已经卸下伪装,恢复了本来面貌,当下神情不对,慕函见状:“我这伪装是老先生卸下的,雪姑娘莫怪。”雪影转过目光对老者一笑,喜焉已经取了笔砚,铺了张信笺,雪影神情微异,而后似乎恍然一般接下了笔,写完后交给了慕函:“有劳少将军。”
“姑娘言重,敬瑜一定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