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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池鸢倒在榻上,虽是闭了眼,意识却是万分清醒。自从云素落入天牢,她便再未沉睡,有时候困的厉害了就稍稍睡过去,却总会有各种事物将她扰醒。
如今日,一阵冷风袭来,邺池鸢打了个哆嗦,顿时便来了精神。定睛而望,并无些许异样,不过微风徐徐吹动了雕花菱窗。她直起身子,拂一把额前遮眼的流苏,再转身,一只素手上来已然捂了她的口。何时,身旁立了这么一人,她竟全然不知。
来人一袭黑衣,一头黑发,遮了脸面只余一双杏眼,定定地望着邺池鸢。眼中似乎勒令一般,邺池鸢丝毫不敢违逆,只是眼中神色惊恐却也颇有惊艳之状。
曾经,她以为云素的眼睛是顶尖的好看:眼角微挑,仿佛永远也不想睁开的慵然,瞳色比之墨色稍浅,黑白不甚分明,更有种朦胧之感,摄人心魄。
可如今,眼前这蒙面女子却真正教她领教到何谓极致的媚眼如丝,就如她曾满心存了只有如云素那般眼黑眼白不甚分明的朦胧色的眸子才算妩媚的想法,今日却被这女子轻轻抹去。原来,素来应该正直的神色的眼也可以这般魅惑勾人。
“怎么,可是我吓到你了?”
“你是?”邺池鸢抚定了心绪,声音不敢很大,满满的全是惊疑。
前来的黑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日前闯入天牢里看过云素的雪影。她望着邺池鸢不过半刻,伸手卸了脸上的伪装。而邺池鸢待看到她的面容,脸上更是惊艳:黑白分明的润色眸子映着玉般肌肤,更显动人,鼻梁稍高却毫不突兀,淡绯的薄唇稍稍一动:“你这是什么样子?”
“姑娘莫不是……”邺池鸢喃喃低声,雪影黛眉一挑:“你认得我?”
“莫不是仙女下凡了?”
“……你,说笑了。”雪影垂了目光,自袖中取出了一方素帕。
如雪的颜色仿佛墨中韵出,不沾纤尘,雪影将它递到了邺池鸢面前,神情冷淡,言语更是冷淡:“阑珊灯火落,娉婷一轩阁。”
这下邺池鸢是真的明白眼前女子的来历了,正待开口问候一句却听雪影那个冷冷的声音又次响起:“我晓得你是谁,你倒也不用多说,”转了目光似乎随意大量了半刻,她又次回首望着邺池鸢,眼中带上了冷冷的笑:“瞧这模样,谭苍炎虽是遣散了下人,倒也全无恩断义绝的意思……”声音微微不止,却只剩了稍重些许的呼吸,雪影将那方素帕重新收入了袖中,转向了另一边的桌案之前,目光落在了萧条简单的妆台前,眼色稍动。
“素素,你这名字可真是起得好了。”生在奴仆堆里,任谁不爱金银的耀眼,华灯的璀璨,唯独她偏偏喜爱这清透的玉,素雅的瓷。云素转过脸望着她:“姐姐这话,可不是说素素不合群?”“你也真爱多想……”
时年,雪影还名作雪盈,雪般的肌肤里漾出个盈盈的浅笑,万分讨喜。她心思简单,认识谁都当他是十足的好人,大人们自然也都喜欢这样的孩子。反观,那个叫素素的女孩子,长得不大讨巧,也不爱说话,眼神都是蒙蒙的,见着谁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自也有人言说少年老成,可一个长得不大好看孩子这样性情,又有谁会喜欢呢。
王城里人人赞道少年老成的典范的慕天,那眉眼长得也是极好的,私底下都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害着相思,只是胆子不似云素这般大罢了。
是人便都是以貌取人的,所以长得不大好看的云素需要的正是个讨人喜欢的好性情才能使得自己稍稍被待见一些,她却偏生没有,不被待见便是自然了。而越不被待见,她便越不去理会他人,于是就更加不被待见,形成了个恶性循环。
雪影轻声而叹:“你有没有觉得,跟她在一起,自己……年轻不少……我不是说她显老,我是觉得,她那样的性子……呵,明明是我长了她两岁,当初的时候,竟然似小了她二十岁一般……”
邺池鸢的脸色有了些许迷茫,但旋即也就明白了她言语的意思,深深吸了口气,暗暗点头。正是这么一个恍神,眼前黑影一动,定睛看时,那黑衣女子已经没了身影,而那扇门则不知是何缘故,吱呀响动稍事开合。
暗影来报说是天牢中死了一名狱卒,谭苍炎轻笑:“就知道……”暗影见主上如此,便只是躬身一拜,退了下去。
能有什么办法呢?云素,你什么也不做,便能叫我焦头烂额。谭苍炎微微摇首,正欲起身,安广禄的声音响起:“启禀我主万岁,慕将军到了。”谭苍炎眼色一动:“宣!”
安广禄应声而退,少时,从门外进来了一位白衣蓝衫的翩翩公子,正是眉目俊逸的上将军慕天,慕奉瑜。
“末将见过陛下。”慕天俯身正待施礼,却被谭苍炎一把扶住:“奉瑜怎么这般拘礼,眼下又无外人。”慕天微笑抬首:“多谢陛下。”
君臣之礼便这么免了,其实按照慕天的内力修为,他真要行礼,谭苍炎是拦不住的。
“不知陛下传唤有何吩咐?”慕天依谭苍炎之言坐于旁侧,神色淡然问道。谭苍炎拨转着玉石的扳指,仿佛叹息一般:“音容阁。”
“哦?”慕天轻声应道,“陛下怎突然说起此处?”
音容阁,自从二十多年前出了名动天下的第一艳姬之后,身负艳名才名的女子便层出不穷,实乃靖王朝当之无愧的第一风月所。原本也没什么,可谭苍炎好奇心旺盛就是要查查它的来头,想要知道这么个地儿,是怎样的“高人”掌管。这一查便出了问题,数名高手,加之他手下的影卫,竟然全如泥牛入海一般,了无音讯,不得已之下,只得将这等大事交于慕天处理。
看来,这靖国君着实是闲得狠了,区区一处风月所,竟也惹得他心动成这样。让从来都只管上战场的将军,去查一间勾栏院,谭苍炎委实是个人才。
音容阁中音容妖,音容浅笑花颜姣。
邺池鸢没来由地想起了这句话,就忽然愣神许久,回神之后深深呼吸,竟仿佛有安然静候的意味。她那么确切地知道,时局即将扭转……
那么,他——皇上他不是……他对夫人——不对,该叫皇后娘娘……邺池鸢不由地犹豫起来:该不该?能不能?
云素对谭苍炎全无情谊,她并非不知,也从不觉不对,毕竟从来无情帝王家。可是那夜之后,她的心竟动摇得这般厉害,根本就……就没什么的……
“我恨他,我那么恨他的……可是,我有什么法子,他至高无上,我怎么反抗得了。他还说……他对我,呵呵……”
“他明明知道,我心里自始自终就只有奉瑜,他还……”
为情所伤,不正是他,自找的?
夫人她是世上最为深情地女子,为情而生,又岂能因这尘世利益争抢而亡?
可是,皇上他……他又如何不是深情之人?
邺池鸢摇了摇头,竟不知该不该继续守着心中那些史书中一说便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她是我的雪姓姐姐,就如师兄是我哥哥一般。”
“她拜了玉女玲珑夫人为师,化名作影,而玲珑夫人掌中的音容阁里,她又用着本来的名字盈。”
“她身法迅速,为人冷硬仿似了无生气的影;而沉静温尔,待我极好,又仍旧是幼时的盈姐姐。”
她是音容阁中负“天下第一娇媚”艳名的雪盈姑娘,更是江湖之中闻之便使得众人丧胆的杀手雪影。
“墨能结识雪姑娘,实乃此生大幸。”江檀墨身子略向后倾,微笑言语。而他所对的那位容颜倾城的女子,一袭墨色衣裳与他竟无二般,脸上却是全无笑意的神情,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满的高傲。
“雪影区区江湖女子,做事难成,还须江老板借着同慕将军的交情……”适时住口,雪影望着江檀墨,见他神色不对,自己也皱了眉。
急不得,这样的事儿如何能急。
“姑娘不喜品茗啊……”江檀墨微微笑着,目光一低刚好落在桌上的茶盏处。雪影闻此言,向来淡漠的眉眼微微一弯以示默许。江檀墨见此,淡笑得神色不动,信手拈起桌上茶盏向旁一倾:“嗯,不错……”
空了的素色青花盏回到桌上,桌旁那块被清茶泼了的地儿发出了骇人的声音,同时冒出了数不清的水泡,触目惊心。
雪影神情惊异凝视好久,愤然看向了江檀墨:“你早就看出……”江檀墨望着她,一言不出,雪影微微咬了咬下唇,深深呼吸:“是谁?”
江檀墨敛去了温和笑意,冷漠的神色为他更增色不少,而桌案上空着的素盏渐渐发黑,之后便是雪影眼前的那杯清茶,顺着素盏渐出的裂缝溢出。
二人如此相顾,了无言语。
这个位置,曾被哪些人坐过呢,屈指可数,尽是还算上是亲密的朋友。
静思——静言微思,静心巧思,这是云素喜爱的词,檀墨自然也颇有好感,这个位置自然不会邀那些让云素不高兴的人,可,却也保不住人家不请自来。
吐出一息后,对面那美貌的女子已经拂衣而去,桌案上墨黑的茶水无所依傍而肆意蔓延,几片碎瓷零落着,分外凄凉。
两日之前,那于他静思居而言仿似是消失了近有五年的楼迟渊竟然又次不速而来,一番言辞让人很不高兴。在他之后,江檀墨立时将慕天请到了静思居中。
“将军自然知晓墨的意思,”望着眼前那个身形魁伟而容貌俊逸万分的男子,“她在外从来就有人相助,若是将军能够……”
“若是能够借着宫中禁卫的调换,不过……那样的打算已是行不通的了,奉瑜倒是愿意再动动别的念头。”慕天侧过脸,垂低目光望着江檀墨,颇有睥睨的意味。
“将军原来早有打算……”
“奉瑜向来如此。”言落,一袭魅红锦袍的慕天已然离去。江檀墨微笑,自语一声:“向来早有打算……真是天生地一对儿……”
向来早有打算:“向来”成了心思性情,“早有”早到了预料先知。借着如此,一开始便铺好了该走的路,一砖一瓦都那么细心不苟。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心思缜密如此,步步为营如斯。为了心之所向,攀步云端,立足苍穹,似乎从不向谁低头服输。
可,那个唯一让她低头的人,你能否让她别那么心寒?她小心眼,她胡作非为,她造反一般当着你的面儿草菅人命……她此举为何,你如何不知。
既然晓得,就烦请你在助她成事之余,也能将那该管的人好好管着!
江檀墨微微摇首,而后起身击掌,对着应声而出的几个身影命令道:“将这样的茶多加曝晒,三日后送去将军府。”
以彼之物而施与彼身,祈愿那人能够明晓此举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