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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瑜……奉瑜……”
隐隐地,是一声微泣,于这幽暗天牢听来,甚是揪心。
“行了罢……唉……”一个听来该是年长的妇人之音响起,“莫要哭了,过去了,总是过去了的……”那声微泣终于缓缓而止。
“翠姨……”云素抬了眼光望着靠在自己身边的妇人,发出一声低唤,在翠夫人听来,比之前那几声“前辈”要悦耳得多。于是,她又向云素的方向靠近了些许,便听到了她微不可闻的委屈之音:“……我知道我错了……可是他怎能那样,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不问……他从来都待我那般好,可是那次……”
翠夫人一阵沉默,偏过头望着身旁形体甚是消瘦的云素,伸出了手覆在她的脸侧,眼中万般怜惜,言语里又是极力劝慰:“世间又岂是你一人遭受如此?可,若都如你一般奋力攀步云端,天下岂不大乱……并非无人爱你,你又是何苦……”
云素沉默,身子也不再颤抖,泪痕仍旧斑驳的脸却又让翠夫人晓得,适才那个无助可怜的模样该不会是装出来的。她心里稍稍异样,还是伸手揽过了她,轻抚着她的背。而云素,靠紧了翠夫人,暗暗咬住了下唇,心头思索万千。
有人爱我?呵呵,真真可笑。
“翠姨是铁定不帮忙了罢,”声音冷硬而出,云素身子似乎是僵直不动,而翠夫人闻言却是无端一颤,心里暗伤:此之不愿实非你心中所想之不愿,你又如何忽地就生出这般冷音……
竟端端像是二十年前……
唉,不想了,翠夫人一手将云素搂紧,一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没有任何言语。而她的怀里,本该悲伤的女子就着满脸的泪痕,眉眼间生出的竟是无端的狠戾。
深宫的夜有那么几分摄人心魄的森然,值夜的人们心下虽有些微恐惧倒也颇不为意地打着哈欠,时不时还要眯着眼歇一会儿。
谭苍炎合上了将军府新上的奏折——关于宫中禁卫军更换事项,署着慕天的名,说得很是条理,语气亦是一贯的郑重。
不该有什么不对的,谭苍炎这么想着,半响后重新打开。字里行间尽是君臣之仪,再难寻出其他。可是莫名的,谭苍炎就是觉着蹊跷。
良久之后,一个“准”字跃上,谭苍炎也似是卸下了心头的重压一般长舒一口气。之后,提笔再又加上了一句“爱卿所言甚是”。
他们之间早就恩断义绝,她不堪找他,而他则更无理由助她。这么想着,谭苍炎心里竟有三分笑意。所谓幸灾乐祸,大抵不过如此。
四年之前,那道旨意他匆匆而下不可谓不急切。而后,众人皆知,将军一纸休书,曾经一舞倾城的云姓夫人立时成了将门弃妇。她驱车远行,他立于皇城之上,带着期盼,感慨多得不似个君王。
时过三年,她悄然重归,同慕天之间误会亦全然冰释。他们或许由此会重新在一起,即使没有名分,她也会回到他身边。可他谭苍炎身为帝王之尊,又岂能够……
于是,将满一年的时候,她的毒点点落入他的碗,万分合情合理。
毕竟她的这颗心里爱的,除了慕天还是慕天,仿佛生来如此。
起身推门,支走了众数守夜的太监和侍卫,谭苍炎举步迈向了最为熟悉的地方,心中浮泛着的却是一种极不快慰的感觉。
急切的步履止住,自然是到了地方的,他却又不急着进门,抬头看着悬于檐下的匾额,黯然一叹:阑落——阑珊寥落……她怎就执着于这样的一个词?想罢,垂首又是一笑:她的心思,我几时了解。
“皇上!?”一个温婉女声带着些许惊异传来,他心思定下,抬眼再望才恢复常色,对着那个欠身行礼的小姑娘,温和着声线:“平身罢,没有外人,不须多礼。”
矮着身子的姑娘听了,款款起身,仍旧一派谦然地垂首而立。谭苍炎见此,进了两步:“你,就是名叫池鸢的丫头罢,常听她说起。”他背着手,就着昏黄的宫灯,瞧着邺池鸢的形貌,心下暗暗赞许:是个不错的姑娘。
嗯,在她身边的,从来都是不错的。她当得起,衬得上,因为她是他爱着的人,担着帝王之爱的她怎么可以成为弃妇?!不能,坚决不能!
稍一恍神儿,谭苍炎呼吸重了起来,周遭本来寂静得非常,他的呼吸一旦不对,邺池鸢自然也就察觉。稍稍抬起了头,小心地瞄了眼皇帝,她又赶忙垂首,心下懊恼:别是刚才教皇上察觉到了什么吧,若是那般,岂不罪过了,自己受罚倒是小事,若是累得夫人……
“池鸢,抬起头来。”谭苍炎的声音仍是适才那般温和,在邺池鸢听来却是加上了些许厉令的意思。她不敢违抗,抬首望向了他,欲言却止。而仅仅这么一下,谭苍炎就清楚地瞧见了她脸上斑驳的泪痕,以及不该显在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脸上的微红的眼眶。邺池鸢见他神色不对,更有了察觉,忙忙地又次低头:“奴婢仪容不整,唐突圣上尊驾,奴婢大罪。”
谭苍炎听了这话,更进了几步,欲要伸手出来略一犹豫还是伸出,抬高了她的下巴,便将她的面貌看得更为清晰。眉头稍稍皱起:怎么阑落门外的也如她一般失了光辉么,几步而已,所见就这般差异。
着实,只是几步,差异甚大:几步之外,只是勉强见着微红的眼和斑驳的泪,而几步之后,眼周的红肿,眼中的血丝,还有极力隐忍着的一汪清泪,竟是这般显见。
此时,邺池鸢分明惶恐,可是脸被谭苍炎托在手里的感觉却又略是微妙。说实话,这习武的圣上的手宽大而又粗糙,跟她的主子——云氏夫人着实比不得,可是心里不知怎么就是想到了她身上。顿时,原本蓄在眼中还算本分的那滴泪就毫无预兆地滚出,落在了谭苍炎的手心。他登时一颤,收回了手,邺池鸢也赶忙欠身:“奴婢……”“朕进去看看。”
不待邺池鸢再想什么,谭苍炎已经跨入了门内。邺池鸢转身跟了上去,而谭苍炎的步子从入了门就不由地加大加快,直接向着正厅——阑落轩而去。邺池鸢跟在他身后,一边拭泪一边小跑着想要随上他的步子,终于在他推开房门进去不久,她也赶到了他身畔。房中只是象征一般地点了两盏灯,光线甚是晦暗,邺池鸢见状,急忙燃了余下的那几盏,房中景象便就这么显了出来。
果真的,阑落院里阑落轩,阑落轩中阑落色。多燃的几盏灯确实教他看清了房中陈设,可显然,没有给他丝毫喜慰:还是那般模样,她爱的,永远都是他不能理解的。
左侧是大小两个床榻,浅浅地雕着的依稀是梅花纹路,均按着她的喜好漆成了近于墨色的暗青。迎面正对着的是暗红的衣橱正正面向床榻,衣橱之背正是一丈屏风,恰恰将室中一分为二。屏风之前是一方大小正好的桌案,上置文房四宝与一本装订考究的诗本子。再向右望去,乃是女儿家房中皆有的妆镜一面,镜前小案上还扔着着两支玉簪。望了半晌,谭苍炎低首一叹:“真是朕的不是了……”
“……”邺池鸢垂低了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不敢说。她又何尝不是想要叹息一句呢,特别是在这么个时候,望着这房中自己细心布下故作肃穆端然的摆设,真真地寥落不已。
“你可是哭惨了罢,”谭苍炎转首望着邺池鸢,低声问道。
“皇上,奴婢有罪……”除了这句,她仿佛真不知该说什么了。眼前的君王一改往日睥睨众人的气度,垂了目光黯然而语:“你是想她了,朕知道得很,朕也……”
“朕也很想她。”
他晓得她对他全无半点情思,可他的心里却是怎么也放她不下。甚至,她对他下毒,摒弃礼数以妇人之身君临朝野,他对她仍旧没有半点怨愤。
身后,邺池鸢怔愣少时,轻声一叹:“皇上重情如此……”谭苍炎眉头稍动,转首望她:“你能晓得,她便也该能晓得了罢……”邺池鸢闻此,竟不知该作何答,却听他而后又是一声温和之音:“时候已晚,你也当早些歇息。”而后,转身步向门外,邺池鸢急忙欠身相送,却听谭苍炎喃喃自语一般:“区区十日,竟觉过了漫漫十年……”
正正可谓,度日如年。
云素,我知道,你定然能够回来,我将你送入牢中便能够晓得,你定然可以回来,否则我也不必于那日经你身畔时候那般言辞凿凿:“我等着你。”
即使你是决心杀我,我也定然等着。
皇城天牢里,云素在翠夫人怀里靠了好久,从声声抽泣到寂寂无息,从悲然沉郁到舒然恬淡,终究是按捺不住沉沉睡去,似如孩童般,脑中却早已规划好了一切。
翠夫人将云素身子靠在墙上,垂首借着幽暗的光芒凝视着这个静静神色的温柔女子,一时恍惚而道:
“师傅愧于你……”
曾经,声色俱厉:
“你若决心嫁予云铎,便不是我的弟子!”
“今日出师,今后不论如何,都莫再回来,自此你我便为路人!”
而当时年纪二八的云素亦是高傲心性,心下悲然,可那无措的神情却顿时冷硬:“翠夫人既出此言,云素可还有何话说。”言落,拂衣转身,全无留恋。
可谁又成想,时过二十年,云素的女儿却以母为名地出现在了自己身畔,低声微泣,无措此般。
“跟你的娘亲真是相像……”翠夫人如此低语,伸手理着云素额前散发,“她身怀六甲却被逐出家门,豁着自己性命生下了你……如今同你相比之下,如她那般,竟然都算是幸运非常了……”而后,微息一叹,鼻子竟有些发酸。翠夫人正了身子靠在墙上,闭眼睡去,不多时,鼾声便起。
一旁,似乎已经睡了好些时候的云素又次睁了眼,一滴泪落下后,灿然一笑。
“啊?是谁?!竟敢……”
言语未尽,狱卒气绝倒地,将尽的夜色只是微微一颤,便又恢复了本有的平静。
“玉女之弟子雪影拜见翠夫人。”
一阵静寂,而后一声欣然:“是雪盈姐姐吗?”
名作雪影的蒙面女子抬首定睛而看,说话的正是多日未见的异姓妹妹云素,而望其身后,却是一容颜憔悴容光不发的妇人,与她目色相接后,浅然而笑。
“深宫寂寂,暗牢幽幽,玲珑竟然还是这么记挂我……”才刚刚睡下的翠夫人醒来,望着只露了一双杏眼的雪影,笑意微深。
二十多年前,“倾城双璧”“舞倾城”“琴魂怨”,三个名号响彻江湖,闻之如雷贯耳。有道是男子一人至尊,女子三段倾城,江湖之上无人不服,无人不赞。
而如今,三段倾城的佳名仍在,却因为长久不出而被传作了并不存在的神话。
可谁又能够晓得曾经“倾城双璧”的翠夫人早已深陷囹圄近二十年,而江湖上声名正起的“十八绝”端端是其正传弟子。
二十年里,江湖盛名不息,牢中玉容不复。是喜是悲,不过泡影。锦绣容颜,亦难逃脱,枯骨成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