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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华辰出来的时候,侍立在公主身后的侍卫们显然都呆了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在府中。
崔华辰看了眼阿蘅,施礼道:“定北候崔华辰参见长公主殿下,请恕身有残疾,未能施全礼。”
阿蘅在他施礼的时候早站了起来,偏了偏身子只受了半礼道:“侯爷是阿蘅的长辈,又是国之重臣,阿蘅不敢受礼,还请不要拘礼。”
崔华辰自进了厅便一直盯着她的双眼,阿蘅却一直低垂着睫毛,一直未直视于他,崔华辰只得缓缓道:“不知长公主殿下今日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阿蘅深吸了口气,终于抬眼看回去,微笑道:“阿蘅从前得皇嫂教过弈棋一道,也曾听皇嫂言过,侯爷棋艺极高,今日路过侯府,想冒昧请教一局。”这倒不是虚言,当年成亲后独孤晟一直在外征战,崔华仪随太后居住在松川住了三年,直到父亲的死讯传来,她才离开了松川,那三年她服侍太后,抚养小姑,也是为了逗她玩,曾拿着围棋打谱给她看,后来入宫三年,阿蘅时不时也过来中宫和她对个几局,为了哄小女孩开心,她偶尔也会装着输上几局。
崔华辰黝黑的眼珠越发幽沉,打量了一会儿阿蘅,阿蘅只觉得背上微微起了一层汗,紧张极了,她自幼是大哥教养,对这个什么都能谋算掌握的哥哥是既敬又怕,如今只能尽力保持着那表情,心中却惴惴不安。
崔华辰终于淡淡道:“既蒙公主抬爱,我便如公主所愿,请公主移步中庭棋院。”
阿蘅站了起来道:“侯爷请。”
棋室洁净而空旷,有熟悉的淡淡的熏香,磨得有些发白的灯心草席,还有那副传家的棋子。
所有侍卫都站到了外头守护,阿蘅跪坐到草席上,长长的绯红裙摆覆在后头,崔华辰在铁辛的帮助下也席地盘膝而坐,虽然仍一副闲雅从容,宠辱不惊的样子,阿蘅却再一次意识到坐在对面的大哥,是再也不能和从前一样优雅地跪坐,仪态完美无缺了。
崔华辰淡淡地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殿下先请。”
她拈起一枚黑子,冰凉渗上来,她手指忍不住微微地颤抖起来,胸中一股热气堵在那儿,心乱如麻,崔华辰没有忽略她指尖的颤抖,忽然道:“公主心若不静,这棋不下也罢。”
阿蘅有些慌乱地抬眼,与崔华辰那凛冽的双眼对视,仿佛忽然被那冰雪之意浸透全身,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头脑澄明,心境空灵,笑了下:“多谢侯爷指教,请侯爷小心了。”一边啪的一下,将第一手黑棋下到了天元之位。
崔华辰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却也没有按一般常理在边角圈地,轻轻拈起一枚白子,贴着阿蘅的黑子放了下去,修长的手指划过棋盘,动作优雅从容。他棋才下下来,阿蘅啪的一下又下了一枚,这之后只要崔华辰一下,阿蘅极快地也下一子,崔华辰抬眼看她,她挑起眉毛,眼睛亮得惊人,仿佛满是挑战。
崔华辰仿佛极有意思的也开始用快棋和她对弈起来,两边都下得飞快,犹如快刀相击,凌厉锋锐,火花四射,中盘陷入了激烈的绞杀互殴之中。
一旁服侍茶水的铁辛已看得心惊动魄,他万万想不到这个面有稚气的少女,棋路如此凛冽老辣,而其思路敏捷却又偏偏不失稳重,落子几乎完全没有失误,却快得仿佛完全没有思考。
不过一时三刻,胜负已分,尚未清点,阿蘅就面带微笑道:“我赢了一目。”居然真的赢了?铁辛几不敢相信,难道是侯爷在让公主?
崔华辰一副宠辱不惊地样子道:“公主棋术高明。”
阿蘅笑微微道:“侥幸侥幸,侯爷承让了,也不知侯爷能不能给个彩头给阿蘅呢?”
终于来了,铁辛暗暗警惕,崔华辰看往阿蘅那一双一池碧水般澄清的眸子,却发现了里头暗含着的一丝紧张,他淡淡道:“微臣身无长物,不知公主所求为何?”
阿蘅笑道:“我今日出宫散心,结果跟着我的侍卫李副统领也不知怎么的走失了,我听说国舅爷挺有办法的,也不知能不能替我找到他,全须全尾的带回宫中呢,不然皇兄下次大概再不肯叫我出宫啦。”
崔华辰沉默了半晌,他今天穿着件素净的秋香色长衫,阳光斜斜地照进茶室,却仿佛完全化不开他身上的冰寒气息,端凝沉静,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对面的阿蘅却绯红裙衫,漆黑的长发蜿蜒在草席拖着的裙摆上,仿佛春日暖阳照亮了整个棋室,两人相貌都极好,对坐着气势相当,旁边的铁辛已是被他们的气势逼得屏息。
阿蘅只是笑着看着他,崔华辰终于缓缓道:“大概大街上人太多,李副统领走散了也未可知,兴许公主回去路上,就能遇到他了。”
阿蘅如释重负,笑吟吟地站起来道:“既蒙侯爷吉言,想必一定是如此了,阿蘅不敢再扰,先告辞了。”
她并不逗留,简直如同逃离一般地出了定北候府,才上了车,眼泪就忍不住地落了下来。
车子快到宫墙的时候,李星望果然回到了侍卫队伍中,特特到车前告罪了一番,说自己办事耽搁了,阿蘅连车帘子都没掀,只淡淡地责备了两句便没了下文。
其他侍卫虽然一头雾水,但在他们眼里也只是公主从长公主府里莫名其妙地去了次定北候府,下了趟棋,然后就回宫,而李副统领因为办事耽搁了下,后头终于赶在入宫前回到。
李星望旁敲侧击问了其他侍卫公主见定北候的情形,心中也是不解,他是见过崔家处置叛变的人的,他也早做好赴死的准备,没料到却莫名其妙地被装进袋子放到个巷子里,走出来便恰好看到了公主的车队。
不知为何,他直觉自己被放和公主造访定北侯府有关,但是却猜不出关系。但他依然将此事瞒了下来,没有向沈椒园汇报,一边却满腹疑惑,崔华辰老奸巨猾,阴险毒辣,无端端放了他,只怕还有后手,因此更为谨慎起来,然而崔华辰却一直没有再找他麻烦。
铁辛也十分不解:“为何要放过他?”
崔华辰一个子一个子的下着,却是在复盘,将和阿蘅下过的那局棋,一子一子的复原,他半日才缓缓道:“我也不知道。”
铁辛整个人都呆住了,崔家大郎大半辈子谋算韬略,那一着不是精心谋划,处心积虑,居然也有不知道就做的决定?
崔华辰仍在一子一子的复盘,忽然道:“你有没有觉得公主下棋和兰丫头有些像。”
铁辛有些无语:“小姐和您下棋,哪次不是长考良久,一下起来一天都不够你们下的,公主殿下却是一手快棋,思路敏捷……”
崔华辰轻轻点着那些棋子,发出了清脆的玉石相击的声音,仿佛陷入了沉思,再也没说话。
铁辛见状也不再纠缠此问题,拿出个锦盒道:“这是昨日永乐侯府送到我们庄子上的,说是顾三公子的一片诚意。”
崔华辰淡淡道:“退回去。”
铁辛犹豫了一会儿打开道:“都是上好的香黄精,这个世面上如今紧缺,眼看天气一天一天的热起来了,您的身子……”
崔华辰挑了挑眉,转过脸去看了眼铁辛:“香黄精?你们在外头漏了风声?”
铁辛连忙道:“怎么可能?都是用的江南那边的人暗地里收的,只是去年浦北那边大旱,香黄精基本长不成,缺货得厉害……我也奇怪顾三公子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崔华辰微蹙了眉头,低声道:“我没记错的话,那天公主从大长公主府过来,顾旷也去那里了吧?”
铁辛低声道:“没错,泽阳公主之子李昉与顾旷是好友。上次在法云寺,不也遇到他们了。”
崔华辰沉思了一会儿道:“下次顾旷来访,通报我,我见他一见。”
铁辛点头称是,崔华辰又补了句:“去查查公主。”
阿蘅那日以后却极少出宫,几乎天天都跑在马场,却迷上了射箭,不过让李星望示范了两次,她就已能熟练掌握射箭的要领,腰板挺直,姿势准确,准头在初学者中也已是上上,差的只是力气不足而已。
她却日日勤练不辍,要么骑马,要么射箭,李星望看她的进展却是暗暗心惊,那日的事后,她一字不提,也不再出宫,他心怀鬼胎,想问却看着她总是凛然疏离的面容不敢问。这位公主在太后在皇帝面前都是娇憨天真,举止潇洒,偏偏在下人面前却是威仪极重,气派天成。虽然并不曾为难过身边服侍的人,看上去随意得很,偏偏锐眼如炬,下人有些什么小算盘她似乎都清清楚楚,因此一个个都不敢欺她年幼,服服帖帖,不敢违逆,隆福太后也只是认为她有皇家公主的气势,并不觉得奇怪。
他却总觉得公主似乎刻意疏远于他,然而公主贵重如此,这句话若是说出来,只怕要笑掉别人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