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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长城,曾是一个买酒比打水还容易的地方。
如今闹哄哄的集市,犹如一页狗尾续貂的续写新书。
可不管怎么说,有比无好。总好过一片死寂, 单纯成为一个外乡人来此凭吊怀古之地。
不像老聋儿那么顾虑重重,七弯八拐,谢狗察觉到陈平安当下的异样,她便直截了当问道:“山主,咋个受伤不轻,对方本事通天啊, 需不需要我跟小陌帮忙找回场子?山主放心, 我跟小陌, 撇开剑术不谈,遮掩气机、更换容貌也是个中好手。我还有一手独门剑术,可斩因果,非是自夸,不比纯阳吕喦在天外抖搂的那一手逊色太多,保管教对方精通算卦推衍也顺藤摸瓜不得。”
若是个仙人,她但凡需要递出两剑,就算她配不上与小陌结为道侣。
一般的飞升境修士,她还是很有把握的,例如荆蒿之流,当真是纸糊一般。
陈灵均的那本路人集,前边十几页, 她早就偷偷翻过了。
除非是龙虎山大天师,或是趴地峰火龙真人,这类比较棘手的十四境“合道候补”,所以她才不敢把话说死,需要喊上小陌一起, 就很稳当了嘛。
陈平安伸手绕后,轻轻拍了拍剑柄,说道:“刚刚跟人打了一架,算是险胜吧,代价不小,鞘内夜游都被砍断了。不用你们找回场子,已经清爽了结。”
老聋儿还是懂一些人情世故的,只凭这番对话,便已心中了然。
白景前辈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年轻隐官也真是不把她当外人。
谢狗竖起大拇指,“自古高才受天磨,能过关者攒道力。山主经此一役,修行必定势如破竹,畅通无阻,直奔飞升境而去!”
老聋儿闻言便是道心一震,倒抽一口冷气。莫非那落魄山,是与避暑行宫一般无二的风气?
自己生性耿直,可不擅长这套花言巧语,到了落魄山,岂不是要不合群,难道得在那边坐冷板凳?
既然暂时找不到剑仙高逸的踪迹,韦玉殿壮起胆子跟上那一行人, 近在咫尺,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内容。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问道:“韦剑仙还有事?”
韦玉殿赧颜道:“晚辈后学不敢自称剑修。”
原来她的剑修身份比较尴尬,因为本命飞剑来历不正,飞剑蕴藉的本命神通更是鸡肋。
陈平安说道:“我马上就要离开此地,劳烦韦道友有事说事。”
韦玉殿赶紧解释道:“不敢隐瞒,我来此地,是为了避难,准确说来,是为了躲避青嵬派剑仙高逸的纠缠。”
陈平安说道:“猜到了,不过这是你们双方家族、宗门的私人恩怨,好像跟我没关系吧?退一步说,根据避暑行宫的记载,距离上巳剑派最后一位剑修赶赴剑气长城杀妖历练,已经过去将近两百年了,至于其余两拨练气士,并非剑修,也无任何战功记录,总不可能是上代隐官萧愻故意遗漏你们上巳剑派的战功。”
韦玉殿赧颜道:“我们上巳剑派当代掌门……”
陈平安截下话头,说道:“知道,丁法仪,道号桐君,佩剑‘降真’,本命飞剑‘接神’,坐镇上巳剑派主山饭颗山。丁掌门擅长祝由科和梅花易数,尤其精通闻声起卦,流霞洲王朝乡野,多有奇谈流传。是远古觋之一脉传人,据说可以咒杀同境修士不见血,也可以救人无形中,故而被山上称为见鬼人,不敢轻易招惹。除了这些表面上的,其实还有一些内幕,我都清楚。我猜肯定是丁掌门帮你起了一卦,要你来此静待机缘,趋吉避凶?还是说早就算准了龙声道友会仗义出手?”
老聋儿连连摆手,“道力不济,不敢揽事。”
韦玉殿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壮起胆子,红着脸递给那位久闻其名、心神往之年轻隐官,心中不断提醒自己加快语速,赶紧解释道:“此次下山远游,掌门总共给了我三只锦囊,一次让我在此挑选良辰吉日开店卖酒,风雷笺上边附有批命一语,‘遇龙则停,逢青则喜’。一次是让弟子王珂在某天夜游,王珂便得了双剑合璧的机缘,最后这只锦囊,掌门让我必须遇龙逢青再打开,但是反复叮嘱我不得观看文字内容,只需当面交给‘龙’、‘青’任何一位高人即可。”
陈平安接过锦囊,取出小笺,看了一眼,就放回锦囊,递还给韦玉殿,神色明显和缓几分,说道:“你接下来就放心在这边做生意好了,以后我若是游历流霞洲,会去上巳剑派和汾州韦氏做客。至于韦道友何时能够返回流霞洲,以后等丁掌门书信通知。”
谢狗以心声问道:“山主,咋回事?”
陈平安无奈道:“上巳剑派的开山祖师华芙蓉,也就是韦玉殿的师尊,她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跟宁府关系很好,是常客。”
谢狗恍然大悟,“早知道有这么一层关系,我不得把那啥剑仙什么掌门打出屎来啊。”
陈平安问道:“冒昧问句,韦道友怎么就不是剑修了?”
流霞洲的汾州上庙村韦氏,是源远流长的道教世家,是浩然天下六大宗坛之一。那座大名鼎鼎的太符观,就是韦玉殿的家庙,道观内的彩色悬塑,内有三百六十五尊值日神君,独树一帜,冠绝一洲。
韦玉殿小心翼翼收入锦囊,如释重负,听到问话,她神色恭敬答道:“后学并非那种先天剑仙胚子,缘于家族有先祖早年出海,获得一位上古剑仙遗蜕和剑术传承,其中就有遗物是一把飞剑。代代相传,我因缘际会之下,年幼时得到了这把飞剑的主动认主,掠入一处本命窍穴自行温养,飞剑被那位先祖暂名为‘效颦’,我当年侥幸将其大炼之后,足足百余年光阴,至今只摸索出一种本命神通,就是模仿其他剑修的本命飞剑,却只能支撑一炷香光阴,时辰一到,就会立即恢复原样。故而遇弱则弱是真,遇强则强则未必。”
谢狗咧嘴笑,这么好玩的本命飞剑,那位上古剑仙兵解之前,炼制起来,肯定干劲十足。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关于这把来之不易的本命飞剑,丁掌门就没有给出卦语?”
韦玉殿犹豫了一下,说道:“掌门每次算卦,都要折损道行,耗神极多,即便如此,掌门还是为我起了一卦,但是卦语比较笼统,只有一句‘一而再再而三’。掌门为人算卦,历来有一事不可二解的宗门祖训。”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我有个建议,你让家族或是上巳剑派,帮你花大价钱也好,耗费人情也罢,都要帮你寻得一把飞剑,你尝试着以剑炼剑。”
韦玉殿满脸不解神色,什么叫以剑炼剑,其中缘由又是什么?
谢狗使劲点头,咱们山主这脑子真灵光,她加小陌都比不过哩。
陈平安只得耐心解释道:“可能这把飞剑不该取名‘效颦’,改为类似‘鸠夺’的名称,更为合适。丁掌门所谓的‘三’,兴许是说这把飞剑可以鸠占鹊巢三把飞剑,有机会同时拥有三把飞剑的本命神通。这也能够解释为何那位枯坐海上闭关至死的上古剑仙,为何兵解离世之时,宁肯以大毅力、付出大心血将其剥离出来,也不愿将其与自身魂魄融合,为来世增添一份仙家道缘,就在于他对这把本命飞剑十分自负和看重,一旦被熔炼为虚无,哪怕他犹有来生可续仙缘,能够开窍记起前身,重新登山修道,但是世间就注定再无此特殊神异的飞剑了。”
韦玉殿喜悦神色,溢于言表。
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感谢这位年轻隐官。
总不能是那种才子佳人中无比烂俗的以身相许吧。
就算她肯如此,他也看不上自己啊。
老聋儿轻轻点头,距离真相,差不离了。
幽郁神色如常,心境无一丝波澜。
当年是否剑修,如今境界高低,隐官大人都是隐官大人。
陈平安提醒道:“有些山上事,既然非比寻常,那么得一缘法,就要受一劫。”
韦玉殿赶忙稳住道心。
陈平安说道:“至于是怎么个讨债法子,以何种方式出现在你面前,就看你与那人的宿缘了。比如……”
等了一会儿,见年轻隐官没有开口说下去,韦玉殿只得问道:“比如?”
见她依旧没有开窍,陈平安只好退而求其次,帮她解释道:“比如那位上古剑仙的转世今身,就是好像跟你处处事事纠缠不清的高逸。又比如不是高逸,而是别人,在你炼化额外第一把飞剑的时候,他可能就会走到你跟前,到时候你会怎么做?”
韦玉殿心乱如麻。
陈平安缓缓说道:“这种因果循环,讨债还债,躲避是没有用处的,无非是自作自受,不过是自解自消。不分山上山下,欠债还钱,化孽缘为善缘,就是修行,修在山中,行在山外。山上山下有路可走,就是道,性命人情合乎天理,就是法。合在一起,就是修行道法。”
韦玉殿停下脚步,郑重其事稽首为礼,“铭记在心,谨遵教诲。”
谢狗又开始询问一般供奉了,“龙声道友,听得懂么?”
老聋儿本想说一句这么深入浅出的道理,有什么听不懂的,只是碍于“远古白景”的积威深重,老聋儿话到嘴边还是改口,“听不太懂,只觉得道理高明。”
谢狗拍了拍老聋儿的肩膀,眼神怜悯道:“悟性差了点,难怪会跌境。”
陈平安与问了些她与高逸的前因后果,大致有数了,便说道:“就此别过。”
韦玉殿虽然很想多聊几句,但是他都已经下逐客令了,她只好告辞离去,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那个高逸?”
陈平安笑道:“大概是被龙声前辈吓退了。”
老聋儿倍感无奈。
韦玉殿走到自家酒铺门口,她忍不住回望一眼。
她没来由想起一句师尊经常临摹吟诵的诗,今交如暴流,倏忽生尘埃。古交如真金,百炼色不回。
这位年轻隐官,确有古时游侠的风骨君子气。
约莫还有小半炷香的闲余光阴,来到城墙根,陈平安看着那个快要散架的陆地剑仙,直到现在还没有半点清醒迹象,坐镇此地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也没有露面“劝架”的意思,就这么晾着一位年轻宗主。一个道龄不过两甲子的玉璞境,还是一位剑修,这么年轻就开宗立派,别说搁在流霞洲,就是放眼整个浩然天下,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谢狗好奇问道:“为何不喊来韦玉殿,与这位躺地上呼呼大睡的剑仙,来个鼓对鼓锣对锣,当面说清楚?”
陈平安说道:“假设高逸真是韦玉殿的讨债之人。有我们在旁边,韦玉殿道心深处,难免有恃无恐,修道之士,人力未曾穷尽之时,不可以凭恃外力脱劫。此事于修道有碍。”
老聋儿点头道:“是这个道理。”
陈平安笑问道:“下这么重的手?”
谢狗哈哈笑着,“我这是救他命呢。”
老聋儿还是点头附和,白景前辈此言不虚。
换成年轻时候的齐廷济,同样被他听见那番言语,估计这厮已经上路了。
谢狗斜瞥一眼老聋儿,开始以次席供奉的身份对一般供奉发号施令了,“呲醒他。”
在落魄山上,境界没用处,好不容易逮着个比她更晚进入落魄山的,而且还是个当惯了出气筒的妖族修士,不得薅他一薅?
老聋儿脑子又没有缺根筋,岂能照办。
陈平安说道:“把他喊醒,抓紧时间聊几句。我马上就要返回宝瓶洲。”
老聋儿这才动手,蹲下身,伸手按住那厮的肩头,抖了几抖,让那位年轻剑仙的魂魄、筋骨、气机,悉数复归原位。
见那高逸醒来,陈平安说道:“你跟韦玉殿的私人恩怨,我听了个大概,韦氏所在王朝,确实有不讲道义的地方,不该毁约,你单枪匹马来到这里,找到韦玉殿,想要连本带利讨还回去,没有任何问题。我对这种恩爱情仇,不感兴趣,谢狗她之所以对你动手,是因为你不该在这里说……荤话。”
高逸背靠墙壁,仰头死死盯住那个位置居中的青衫男子,再以眼角余光打量着那个貂帽少女,冷笑道:“好手段,领教了,敢不敢报上名号。”
谢狗还真就不惯着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二愣子了,一脚踢过去,鞋底板踩中年轻剑仙的额头,后脑勺一撞城头,导致对方再次晕厥过去。
老聋儿只得再次蹲下身,将那位年轻剑仙弄醒。
高逸再不敢撂狠话,只是低头,伸出手指擦拭嘴角的血迹。
陈平安继续说道:“韦玉殿在这边开铺子卖酒的时候,你就别来打搅了,但是只要她返回浩然天下,你在海上守株待兔也好,在流霞洲寻仇讨债也罢,各凭本事,后果自负。”
高逸双臂环胸,默不作声。
像极了那种市井坊间的豪横少年,输人不输阵,即便被打得脑袋开片、满嘴是血开不了口了,还是要用眼神说话,你今天只要不打死我,我迟早有一天就弄死你。
老聋儿揉了揉下巴,奇了怪哉,先前都被白景前辈一巴掌拍飞了,这小子怎么还是不知道轻重利害,这么大气性摆在脸上?
那流霞洲最出名的大修士,不就是青宫山荆蒿和天隅洞天主人蜀南鸢,只此两位飞升境而已?一洲所谓山巅,也不高啊。
比起北俱芦洲火龙真人,皑皑洲刘聚宝,是要差上一大截的。
这小子既然不是荆蒿或是蜀南鸢的嫡传弟子,难道是私生子?
陈平安说道:“你可以不服气,也可以口服心不服,都随你。我只是跟你阐述一个事实。”
说完这句话,陈平安摇了摇头,自顾自笑道:“是时候找机会去一趟真武山了。”
陈平安看了眼高逸,“在十万大山以北、旧海市蜃楼以南的这片地界,我说话,比文庙管用。”
高逸听到这句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陈平安转身离去。
高逸呲牙咧嘴,站起身,伸手揉了揉肋部,疼得他皱起脸庞,那个看着身材纤细的貂帽少女,力道惊人,什么境界?!
难道是一位驻颜有术、深藏不露的女子止境武夫?浩然天下,有这么一号人物吗?郑钱?那人是他?
谢狗突然转头,抬起手,吓得高逸往后一靠,贴住墙壁。
陈平安算了算时辰,说道:“你们各自忙去,回头我们在落魄山再聚。关于仙人境修行细节一事,我会跟你们好好请教一番。”
谢狗满脸无所谓,仙人破境跻身飞升,简单得很,她只是疑惑道:“不太像山主的行事风格。”
陈平安笑道:“师兄让我趁年轻说几句狂话,试过之后,发现不太适应,还是比较别扭,以后能免就免。”
之后陈平安说道:“可能需要麻烦你盯着这家伙了,至少十天半个月。”
谢狗心中了然,摩拳擦掌道:“山主怀疑他是蛮荒未曾启用的棋子?”
流霞洲,如今口碑一般,很一般。总体上,比扶摇洲和金甲洲都要差很多,只比桐叶洲略好几分。
陈平安点头道:“别忘了,高逸是剑修,不是来这里游山玩水、增长世面的一般练气士。剑气长城对浩然剑修而言,非同寻常,
一名剑修,会在这里说出那样的话,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年纪轻轻,就又是宗主又是剑仙了,志得意满,不知天高地厚,再加上恨极了上巳剑派和韦家,觉得忍辱负重将近百年,大仇得报就在眼前,才会得意忘形,一时失态,脱口而出。”
“要么就是高逸此人,对剑气长城早就不以为然,又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他有极好的秘密师承,与剑气长城不对付,例如高逸的传道人,早年曾经在剑气长城与谁问剑输了,吃过大亏,避暑行宫记载过这类剑修,为数不少。要么高逸就是蛮荒天下扶植起来的一颗棋子,当年用以流霞洲内讧。当然这两种可能性可以合在一起,就更合理了。”
谢狗赞叹道:“山主目光如炬,见微知著哇!”
陈平安看了眼谢狗,后者点点头。
老聋儿以心声与弟子说道:“幽郁,到了落魄山,靠师父是靠不住了,你可能需要自食其力了。”
幽郁奇怪问道:“师父为何有此说?”
老聋儿苦着脸摇摇头,没有解释,为师与落魄山风气并不相契啊。
高逸坐回地面,开始呼吸吐纳,调整气息。
貂帽少女的一巴掌加一脚,让他体内气机翻江倒海,所幸没有伤到大道根本。
在高逸那道家所谓玄关一窍的天宫内院,开有三花,高低依次悬在空中,可惜距离神气精混而为一的地步,尚有一大段距离,但是最高一朵金花中,竟然开辟出一处宛如实物的庭院,大门朝向东方,极远处,云海滔滔,水文起伏,矗立有一棵参天神木,树上盘踞有赤螭与青虬,正是高逸两把本命飞剑的大道显化,东海神木,扶摇之枝。
而在金花庭院内,此刻好似中宵笼月的景象,当高逸分出一缕神识来到此地的庭院堂屋,本来倚立户外的某人,便消失不见,只闻人行而不见人形,门外响起一连串木屐踩地的细微声音。
高逸这一粒心神芥子说道:“他就是陈……”
天地间蓦然响起一阵春雷震动,反复回荡着“慎言”二字。
高逸心神震动不已,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对方的名字。
披发赤足的高逸走到门槛那边,说道:“隔着两座天地,你至于这么谨慎吗?何况你亲口说过,自己的身份,又不是见不得光,曾经有功于人间,故而文庙不会管束,酆都不来拘押,无非是失去了肉身,需要在我心神中开辟府邸,建设道场,维持一点真灵不灭。”
见对方依旧没有见自己的意思,高逸继续问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柳姓书生,到底是谁?能够让你至今割舍不下?”
刹那之间,高逸失去了全部知觉,就像被囚禁在一处光阴洄沍牢笼中,漆黑一片,唯有心念思绪尚且存在。
高逸只得心中起一念,算是与她低头认错,顷刻间大放光明,这一粒心神恢复自由,他按照约定,不敢跨出门槛,进入门外那片被她化作禁地的天地,高逸盘腿而坐,自言自语道:“是你说此地还有几股残留剑术道脉,依旧盘桓不去,是我机缘所在,在此,才有机会返回流霞洲,帮你夺取那桩苦等千年的天大机缘,结果呢,我还没登上城头,就受此奇耻大辱,当年你我结契,才让你脱劫,都说主辱臣死,你就视而不见?”
如今浩然人间,机缘四起,比起当年浩然与蛮荒两座天下接壤开通,生发异象更多。
只说流霞洲,近期就出现了一座应运而显的上古残存洞天,不是玉璞境,休想参与争夺,地仙之流,敢趟浑水,打牙祭都不够。
据说那青宫太保荆蒿此次远游别洲,就是为了暗中寻求强手臂助,才好稳压天隅洞天一头。
堂堂一洲山上领袖,不惜自降身价,勾连别洲山巅修士,显然荆蒿对这座遗址是势在必得。
一个清冷嗓音悠悠扬扬响起,“上古结契,大致分三种,我们不是主仆身份,你我只是平起平坐的主客之分,在我看来,你这副皮囊,就是一处蘧庐,我帮你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皇族质子,在短短百年之前有此际遇,是你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机缘,若论住宿费用,我已经给够钱了,高逸,你不该得寸进尺,奢求更多了。”
高逸双拳撑在膝盖上,眼神炙热,突然开始破口大骂,一口一个娼妇贱婢,迟早睡了你……
对方却是老样子,无动于衷,将他的污言秽语大声咒骂视为村野蝉鸣而已。
高逸说道:“你们这些得道之士,当真全无一丝七情六欲吗?如果说证道升仙,需要以此作为代价,长生不朽意义何在?”
大概是这句话勾起了对方的说话欲望,门外凭空浮现出一位白裙缥缈的背剑女子,容貌极为冷艳,她是高逸年少时游历黄茅山时所遇……一头女鬼。
满虚空中,丈六金身,呈天人相。
所现之形,无瑕无垢,皆真金色。
只知她姓郑,具体境界不明,但是剑术极高,高逸几次身陷险境甚至是死地,都是她暗中出手相助。
高逸在修道之初,误认为她是一位地仙女鬼,等到他跻身了地仙,便猜测她有可能是一位传说中的玉璞境鬼仙,如今等到高逸自己就是玉璞境,便又猜她至少是仙人境,高逸不知将来自己跻身了仙人,她会不会还是比自己境界更高?
她望向虚空处的某个方向,神色晦暗不明,道:“他们一行四人,其中两位剑仙与我同境。但是真要出手的话,我恐怕只能赢过那位年轻金丹剑修。”
高逸后仰倒地,“不知为何,只是与他对视,就已经耗费我所有的精气神。这辈子就没遇到过这样的怪事。”
她微笑道:“你这辈子?也才几年?”
高逸默不作声。
她倚在门口,背对着屋内高逸,“现在知道为何他要多管闲事,我又为何对他们避而不见了?”
高逸说道:“你说你曾经在倒悬山止步……”
她面露伤感神色,喃喃道:“过去的事休要再提。”
等到三教祖师散道之后,各路神鬼奇异古仙,都如雨后春笋,纷纷破土而出。
避劫成功,脱劫而出,伺机而动,终于要雨后天晴,重见天日了。
隐匿于高逸心神中的郑姓女鬼剑仙,只是其中之一。
她曾经与某位旧人有个约定,不需要什么誓言,只是君子之约。
结果他失约了。
不过准确说来,是她失约在先。
原来他当年在倒悬山,双方道别之际,他确实就提醒过她,不要尝试合道,她确实忍耐了多年,终于还是按耐不住,自诩“信道不信邪”,结果就是合道失败,一次功亏一篑,就失去了肉身。
大概这就是在劫难逃。天地改易,谓之大劫,在此劫中,人各有劫。
高逸说道:“现在怎么说?”
她幽幽叹息道:“你如果能够在此得到某条剑脉的认可,我就帮你争一争大道的一线生机,流霞洲荆蒿之流,尸位素餐,是该让位了。”
高逸问道:“那你呢?”
她说道:“等你攒够外功,白日拔宅飞升,再分道扬镳。”
关于那座成道之基的洞天遗址,只要陈清流不出手,其实她胜算不小。
只是这种事,没必要告知高逸,免得他目中无人,一味托大,反而坏事。
就在此时。
一剑瞬间斩开两座天地禁制。
这道剑光,却是从外往内斩开,而是从内往外开门一般。
从那道门内走出一位背剑青衫男子,自嘲道:“都不当隐官了,却要做着刑官的事。”
陈平安终于明白为何礼圣要让自己来此了。
算是帮助文庙提醒她几句,以后行事不要过界?
白裙背剑女子微微皱眉。
高逸惊骇万分,慌忙起身。
陈平安身边,出现一位早就不知不觉隐匿在此的存在,是个身材修长、有倾城佳人,她的容貌竟是半点不输那位白裙女子。
白景的恐怖天赋,不止在炼剑一道,是方方面面的……变态,不讲道理。按照老瞎子的说法,若非某种天妒,她早就可以合道。
远古岁月里,十四境之下,剑修白景确实要比小陌更无敌。
白景微笑道:“这位姑娘,有无道号,说来听听?”
白裙女子神色冷漠,不置一词。
陈平安解释道:“如果没有猜错的话,眼前这位前辈,她叫郑旦,并无道号。据传拜师学剑于越女,越女剑术,曾与斩龙之人齐名。郑旦学道心诚,得其精髓,深谙手战之道,长短兼备,内实精神,外布气候,剑气截云霓。”
郑旦微微讶异,点头道:“陈先生谬赞了。”
陈平安说道:“礼圣希望前辈今后行事不逾矩。”
郑旦点头道:“礼圣在,规矩在。”
陈平安也就不多说什么。反正已经帮忙把话捎到了。
白景咧嘴道:“听口气,是说小夫子不在了就要造反?”
郑旦微笑道:“前辈愿意怎么想是前辈的事。”
若非只是一粒心神在此,并无形骸肉身,高逸估计就要汗流浃背了。
陈平安调侃道:“高剑仙,紧张不紧张?”
高逸黑着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有人一步跨入此处禁地,依旧是如入无人之境,“郑旦,白帝城缺一位阍者,你有无兴趣?”
郑旦与来者敛衽行礼,毫不犹豫道:“我愿随郑先生修行大道。”
郑居中点头道:“等到流霞洲事毕,与高逸结清债务,你就去白帝城守门。”
高逸心情复杂至极,只是再次望向那一袭青衫,姓陈的,你紧张不紧张啊?
郑居中笑问道:“陈先生要不要去白帝城看看?不然等你以后路过中土神洲,白帝城已经关门大吉了,何日再开,作不得准。”
陈平安摇摇头,“得回宝瓶洲了。”
郑居中点头道:“那就后会有期。”
临行之前,郑居中笑望向白景,“白景道友,只要你肯斩陌生,便可脱劫合道。”
陈平安面无表情。
白景咧嘴笑道:“在老瞎子那边闭关的时候,就想到了,只是这种合道之路,下乘了些,么的意思。”
郑居中说道:“可惜了,本来既然命定道侣都可斩,人间何物何人不可斩,一路剑斩至人间悉数是断剑,斩得天下再无剑修,白景就有一线机会跻身十五境。”
白景抿起嘴唇。
郑居中笑道:“道路下乘?何必自欺。以貂帽少女容貌示人,本就是先斩自己心神,再斩心魔陌生,先十四,继而以剑斩剑、剑斩天下的合道之路,再求十五,为何事到临头,反而后悔了?”
白景皱着脸,委屈万分,双手抱住后脑勺,再高高扬起头,望向远方,“此身原本不知愁呐。”
最怕万一见温柔。见过了,就会舍不得。
郑居中点头道:“如此白景,才是白景。不愧是登天一役,率先走入天门的女修。”
陈平安闻言一愣,转头望向白景。
第一个登天过门的女子?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以前只听说那场登天一役,是人间第一位道士开路登高,而第一位进入大门的男子修士,是同为远古天下十豪的那位剑道魁首。
白景淡然道:“练剑修道第一天起,我就给自己立下誓言,要以非神的人身,在天看地。”
郑居中笑着告辞离去。
难怪朱敛在山上会与小陌说那句,你见过比谢狗更骄傲的姑娘吗?
陈平安沉默片刻,以心声说道:“谢狗,小陌知道这些往事吗?”
白景已经恢复常态,哈哈笑道:“知道啊,我跟他无话不说的。”
陈平安憋了半天,忍不住骂道:“他妈的,小陌这个傻子。”
白景埋怨道:“可不许这么说小陌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下一刻,已经重返宝瓶洲,身在玉宣国京城永嘉县。
大概骄傲就是高高的城头,喜欢之人,就走在城头之上,脚下是骄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