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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砌下落梅如堆雪。
高君闻言,不觉得对方是在危言耸听,故意诓骗自己,她只得幽幽叹息一声。
她这些年修习仙家术法,不可谓不勤勉用心,不曾想对上这位重返福地的谪仙人,还是只有一成胜算。
对方既然胆敢孤身来到湖山派,必然有所依仗,或自身实力足够强悍,或是在暗处隐藏有援手,何况当初南苑国京城那场各方势力粉墨登场的围剿中,这位少年姿容的剑仙身陷重围,最终仍是脱颖而出,登城头杀丁婴,坐镇京城,使得俞祖师不敢踏入京城一步,经此一役,名动天下。
高君以心声下令道:“撤阵。”
俞祖师飞升之前,为湖山派留下了一幅亲笔手绘的仙人阵图,只是俞祖师明确交待过高君,这座护山大阵暂时只能是一个空想,必须静待天时变化,等来一场天降甘露的异象,才有机会付诸实施。一向尊师重道的高君谨遵法旨,之后闭关再出关,便独自外出,游历数年,遍览天下五岳,独自入山访仙,希冀着找到同道中人,与此同时,结合俞真意遗留阵图,登天下五岳小天下,在那中岳,高君一路攀高,险峻无路,云中浮现天下脊,才知此山第一尊,在好似孤悬云海中的山巅,高君竟然发现了一处结茅修行的仙人遗迹,不过只能算是遗迹,而非古迹,因为茅屋内诸多器物精巧,但是年月不久,火盆内有残留松柏,高君完全可以想象一位前辈“仙人”的焚柏吟道篇,在那北岳,山花异人间,山外酷暑蒸腾时节,山中犹是积雪深重,高君夜观天象,在拂晓时分,见到了一位骑白鹿的羽客,自称是此山神灵,神色倨傲,将高君视为“下国人”,不过对方大概是看出了高君的道法不浅,虽然不喜她的擅闯山门,却并未恶语相向,只是提醒高君身在此山中,不可恃力取物夺宝。在那天气晴朗时分便可看见大海的东岳之巅,石罅生紫云,海光浮红日,蓦然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白昼晦暗如夜,亲眼见到山腰深潭内腾空跃起一条作祟毒龙,青冥结精气,磅礴动地脉,身躯长达百丈,蜿蜒登山,挤碎山石无数,几个眨眼功夫,绕峰游走的毒龙,便径直造就出一条山间好似蛇行十八盘的崭新石道,却被一位双眼淡金色的高冠男子,手持一方古字如鸟篆的白玉法印,不但成功阻拦毒龙登顶,再将蓦然大如山峰的法印砸在毒龙额头,其重新打落龙潭内,随后水面浮现出一篇诘屈聱牙的道诀,数以千计的金色文字,宛若一道法旨仙阵,将镇压在潭底,手托法印的金甲神人口含天宪,罚它在深潭中潜灵修真三百载才能重见天日。在那诸峰危似冠、杀气见棱角的西岳,高君见到了一位年轻容貌的文士,满身道气缥缈,盛情邀请一身杏黄道袍的高君去那洞府做客,高君神色自若,只是缩手在袖捻符箓,跟随那位年轻文士,只见府邸堂皇,矗立于赤黄两色云堆里,如同一座营建在天上的帝王宫阙,门房老人似是山野精怪,朱门开启,宫女成群,皆非活人,行走其间,微风拂面,带着兰草香气,文士笑言此为熏风,世间罕见,为吾山独有,既可以入人面门七窍裨益修道根骨,也可以为凡俗女子滋养容颜,正堂内悬挂一幅神女图画像,立即有侍女取来香筒,文士先为高君捻出三炷香,说人间香火分山水,随后他带着高君一起焚香祷灵岳,稽首恭上玄,各自落座后,文士询问高君有无婚配,是否愿意结成道侣
游览过天下名山大川,高君终于完善了俞祖师留下的那幅仙图,设置阵法枢纽,再加上依循道书炼物篇的指示,高君精心拣选出几件能够天然蕴藉天地灵气的宝物,与湖山派山根水脉紧密衔接,以俞祖师留下的那把仙剑为主,最终打造出一座攻守兼备的护山大阵。
如果说俞真意是第一位得道之人,终究只是独善其身,那么高君就是湖山派真正意义上的开山祖师,亲手建立阵法,传授道书仙诀,为门中弟子指点修行,既传道又护道,就此开枝散叶。陈平安在现身之前,有过一番粗略的山水勘探,看得出来,湖山派经过这些年的妥善经营,若是高君有朝一日能够成就元婴境,坐稳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再找到一个合适的继任者,能够再结金丹,那么未来三五百年内,门内弟子,人才荟萃,人练武仙修真灵,两不耽误,湖山派山上第一仙府的宝座,极难撼动。
高君问道:“能不能再问一句陈剑仙的山上道龄?”
陈平安笑着摇头,言语委婉道:“山中客不言寿。”
高君又问道:“在那浩然天下,如陈剑仙这般通玄境界的得道之士,数量多吗?”
陈平安又只得点头说道:“很多。但是还谈不上‘通玄’和‘得道’。”
元婴境练气士,确实多。
高君便难免有几分伤感神色,抬头望天,“山中修行何其不易,终究只是井底之蛙。”
若是不知晓外边的风景壮阔,天上高风,也就罢了。恰好是高君这般了解天外人事的山顶练气士,忧心忡忡,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些年高君一直有个最坏的设想,有朝一日,像陈平安这种外乡谪仙人,眼红这座福地的天材地宝,因利而聚,联袂造访,如雨落人间,只凭她高君如何抵挡外敌?可要说让她现在就暗中谋划,合纵连横,与各国练气士和大宗师未雨绸缪,再与那些山水神灵缔结盟约,又实在是让高君觉得力所不逮,怕就怕挡得住一两拨谪仙人,之后陈平安这些天外仙真亦是抱团,整座人间,岂不是要生灵涂炭?仙人斗法,各显神通,可不比以往历史上的宗师厮杀,至多是殃及一城,练气士人数一多,再彻底放开手脚,祭出层出不穷的攻伐法宝,动辄方圆百里之内皆是白骨累累的惨事。
所以高君内心深处,有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她逐渐有点明白丁婴的所作所为了,当然她并非认可,但是理解。
高君想要见一见那个在幕后执掌大道运转的“老天爷”,日月作道场,山川为庭院。
高君想要亲口问一问对方,能否护住这座天下,如何才能够不成为那些外乡谪仙人的历练之地。
陈平安说道:“高掌门不用小觑自己,历史上所有能够打破福地瓶颈约束的修道之人,到了浩然天下,几乎无一例外,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天才。”
刑官豪素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只说自家落魄山,画卷四人,再加上种夫子,离开福地三十年,其中朱敛已经是武夫山巅境圆满,隋右边也是一位元婴境剑修。
高君试探性问道:“陈剑仙,我带你走走看看?”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有劳。”
湖光旖旎,荷花万柄,清风鉴水,两岸桃柳烂漫,山色镜中看。
双方走上一座跨湖长桥,高君忍不住问道:“敢问陈剑仙,俞祖师如今如何了,身在何处?”
说到这里,高君自顾自哑然失笑,好像与这位陈剑仙见面之后,自己就一直在问这问那。
在俞祖师离去之后,这座天下还是发生了不少大事,比如有个横空出世的怪人,魔教新教主陆台,很轻松就归拢了丁婴留下的残余旧部,却无心图谋更大,反而一门心思盯上了湖山派,俞祖师成为陆地神仙之后,曾经有过三次闭关,其中两次都被陆台抓住时机硬闯山门,强行打断闭关,两场生死厮杀,都未能分出胜负,使得俞祖师耽搁了多年岁月,未能
双方的御风虚蹈,大打出手,也让大地之上遥遥观战的天下武夫,真正领略到了什么叫做山上的仙人斗法,可教日月失色,山川震动。
在这尊魔道巨擘无缘无故消失之后,陆台却教出了一个不修行仙法却剑术卓绝的少年天才,一样喜欢与湖山派作对。
这个不知姓名的少年,山中练剑数年而已,就已经剑术通神,此人下山时,俞祖师刚好羽化飞升,初出茅庐的少年剑客,第一战,便是一人问剑湖山派。接剑之人,正是当代掌门高君,她小胜对方半筹,双方约好了十年之后再比试一场。但是等到了十年期限,少年剑客却失约了,杳无音信,高君此后访仙,亦有寻找此人的意图。
陈平安说道:“他已经在别座天下,境界更进一步。”
高君如释重负,心中大石落地。因为那个心思叵测、行事诡谲的魔教教主陆台,曾经偷摸进入湖山派,找到高君后,说了一个极其诛心的比喻,说此地第一人,位列仙班后,就要垫底了,所以别看你们家俞祖师在这里如何威风,到了天上,就是个在仙君宫阙里边打扫庭院的小童子,运气再差点,就只能当个挑粪工浇菜园子,所以你赶紧劝一劝俞真意,宁做鸡头别当凤尾,
“俞真意很有来历,有那‘小住人间千年,常如童子颜色’的谶语,说这句谶语的人,就是反正道法高无可高了。”
陈平安说道:“高掌门将来离开此地,再作远游,是有机会与你家俞祖师重逢的。”
在陈平安看来,只以功绩论,与天下人对湖山派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俞真意与高君,一个是湖山派的开山鼻祖,一个其实完全可以称为力挽颓势的中兴宗主,如果不是高君继承俞真意的衣钵,一跃成为莲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那么湖山派就会一步慢,步步慢,最终失去先手优势,被南苑国魏良在内的练气士甩在身后。
因为朱敛打造的“脸皮”,明显带着一份符箓真意,所以如今陈平安也在好奇一事,既然朱敛明明已经摸到了修行仙法的门槛,又为何浅尝辄止,虽说那会儿藕花福地的天地灵气还是稀薄,可越是如此,修行登仙的门槛越高,一旦有人率先修道,如走独木桥,就更容易独自一人占尽天时。
同样是说天外事,高君当然更愿意相信这个陈剑仙,那个故意用言语乱人道心的陆台,可恶至极!
陈平安缓缓说道:“修道一途,在层层破境攀高,也在修心养性,两者缺一不可,飞鸟窄青冥,会当凌绝顶,山无路时我为峰,或是水穷处看云起,万一禅关砉然破,便闻平地起惊雷。”
高君细细思量一番,点头道:“陈剑仙此言精妙,如云中神人语。”
陈平安哑然失笑。
高君自认不是一个如何精通庶务、人情世故的人,之所以能够担任湖山派掌门,除了是俞祖师降下一道法旨,同时在暗中帮她扫除了一切障碍,再就是她确实天生适宜修行仙家术法,破境最快。对高君来说,就像天地间突然多出了一道天门,曾经世间想要成为傲视王侯的人上人,就只能习武练拳,成为武学大宗师, 结果人间突然多出了一条道路可走,昔年天下神魔志怪书籍上边的陆地常驻真人、神灵精怪,都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缥缈存在,变成了触手可及的身边人事。
她就是湖山派最大的那个幸运儿。
不然当年跟随祖师去往南苑国京城,俞真意曾经有过定论,她高君如果这辈子只是走在武学道路上,至多就是成为国师种秋、皇后朱淑真之流的江湖高手。
高君略带几分愧疚神色,“陈剑仙知无不言,有问必答,高君在此由衷谢过。”
陈平安玩笑道:“高掌门只管询问,我是绝对不会厌烦的,一直被人说成有好为人师的习惯,秉性难改。”
高君果然也不再客气,继续问道:“先前陈剑仙说境界层层攀高,修行如拾级而上,那么我们这些修道之人,可有具体境界的划分和名称?”
陈平安点头道:“中五境,洞府,寓意人身与外界天地勾连,如架桥梁,开府门,开始吸纳天地灵气。观海,二字取自‘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登高楼观沧海,知晓天下之大。修道之人,有了一定数量的洞府之后,不断汲取天地灵气,留得住,反哺肉身、温养魂魄,如川流不息,不断扩张河床水路,拓展经脉,如同铺设驿路官道。龙门,练气士散落气府的灵气,仿佛凝为一条水蛟,逆流而上如走水,最终能否一举跃过龙门,就是一道极大的门槛,成了,就可以找到一处‘丹室’,于玄之又玄中,别开洞天,故而有‘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的山上说法。过不去,灵气三次逆流冲关不成,导致丹田气海彻底干涸,很有可能终生跌落再止步于洞府境。而练气士凝结出一颗金丹,丹成几品,犹如俗世科举会试,又有界限分明的高下之别,一颗金丹的凝练程度,一座丹室的规模大小,以及结丹时能否引来天地共鸣的异象,皆各有讲究,大道无常,天意难测,能否称之为真正的修道天才,是否当真算得上得天独厚,在此一举。在这之后,便是元婴,可以阴神出窍远游,辅以阳神身外身坐镇小天地,如书上所说,大宗师泠然御风,逍遥游于天地间。”
“一般情况,金丹和元婴统称为地仙之流,练气士单独游历浩然天下一洲山河,哪怕开山立派,担任开山祖师,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我推测你们俞祖师当初是丹成一品,而高掌门的金丹品秩,大致属于二品,相当不俗,即便是在浩然天下,拥有一颗二品金丹,也是诸多地仙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造化缘法了。”
说来简单,听之易懂。
看似闲聊,陈平安只是聊了些在浩然天下并不算如何高深晦涩的修道“常识”,可能云霞山的地仙都可以随口道出。
但是对于如今一切修行事都需要自行体会、领悟的高君来说,却是字字珠玑的头等金玉良言,此番言语,有拨云见日之功,珍贵程度,不逊色于俞祖师留下的那本道书。
陈平安也只是话赶话,与高君说了些无关利益取舍的无心之语,归根结底,就只是将她视为未来修行路上的道友,以一颗平常心,说几句平常话。
结果等到话语落定时,刹那之间,陈平安竟然内心微动,忍不住环顾四周,冥冥之中,似有某种妙不可言的天人感应,就像得到了此方天地的一种赞赏和认可
如释重负,再无先前行走湖山派的那种凝滞之感。
陈平安在这一刻,对南苑国心相寺那位住持老僧的某句话,以及当年旁观城隍庙夜审的某个道理,感触更深。
与此同时,也验证了朱敛的那个猜测,这座莲藕福地,极有可能,果真有了“小老天爷”的雏形,只等“开窍”继而“炼形”了,其实先前那个福地文运显化而生的女子现身,再被长命发现,就可以视为某种水到渠成的征兆。再到今天陈平安时隔多年重返福地,很快就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天地共鸣,难不成老厨子的一张嘴,当真开过光吗?
高君却无法察觉到这份天地异象,她只是沉浸在那份,好奇问道:“中五境和地仙之上,又是何种境界?”
“上五境第一境,名为玉璞。”
“璞玉?意思是说返璞归真,美玉无瑕?”
陈平安笑着点头,“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好似塑无垢身,起无漏塔,能够不染红尘,修道之人,跻身此境界,就算是井底之蛙跳到了井口,虽说离天还远,但是可以用一种更接近全貌和真相的眼光看待天地。”
藕花福地历史上,俞真意才算开了修道的先河,自然从无具体的境界划分。
甚至俞真意当年对于阴神出窍远游一事,都做了诸多小心翼翼的尝试,极其谨慎,在湖山派不曾留下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只是亲传密授给高君。
所以直接导致高君至今都不敢轻易阴神远游,只敢拣选天清气朗的黄道吉日,在那月白澄澈的深夜时分,只在湖山派周边的方圆千里之地尝试“出窍”。
当年身边这位青衫剑仙,与丁婴那场生死之战,独占天地武运的丁婴,不知使用了什么秘法,竟然能够阴神出窍,幻化出一尊与牯牛山等高的巍峨法相,高君至今想来,还是既心有余悸,又心神往之,可惜她当时并未修行,外行只能看个热闹,否则就是一场千载难逢的极佳观道机会,裨益无穷。
过了桥来到湖对岸,不远处有一座矮山,上边建造有湖山派祖师殿,暂时只供奉着一位祖师。
是俞真意“飞升”之后才有的,形制都是按照某些秘录记载,与江湖门派的祖师堂规格截然不同。
高君突然问了一个“文与”和“实与”的问题,这本是儒家道统一个极为关键的大义所在。陈平安会心一笑,清楚高君此问大有深意,可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同时对高君又有了些新认识,看来这些年她幽居山中潜心修道,看了不少书。要说让陈平安在前贤学问基础上别开生面、独抒新见,陈平安没有丝毫底气,可要说只是照搬书上见解,大致梳理一番,凭借陈平安的读书记忆和整理心得,那么别说高君,就是与文庙学宫祭酒、书院山长都能掰扯半天而不怯场。
高君的这个问题,不只是为湖山派而问,而是为所有天下修道之人询问的,是一个注定绕不开的关隘。
湖山派如今拥有练气士十数人,不过除了高君的她的两位师门长辈,跻身了中五境,其余都还只是下五境。
在这湖山派,一向以等级森严、门规繁琐著称天下,所以当他们看到掌门高君与一个陌生面孔的青衫男子结伴而行,虽然一个个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仍是不敢流露出丝毫异色,遥遥停步,默然致礼,再迅速离去。
当一座天地,有灵众生能够登山修行,凭空多出诸多匪夷所思的神异精怪,就有了书本之外、实实在在的幽明路异和人鬼殊途,尤其是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别,更是肉眼可见。湖山派如今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门派,或者说是山上仙府了。
掌门高君,修行仙家术法,已然证道,故而驻颜有术,二十年来年,她的容貌几乎就没有衰老丝毫,反而如金沙淬炼,璞玉雕琢,肌肤和筋骨,不断祛除杂质和瑕疵,已经有了一位地仙身躯如“金枝玉叶”的气象。就像当年的俞真意,与种秋合力斩杀一位谪仙人,得到那把仙剑和一本仙书后,容貌从白发老者转为中年、青壮,再至少年,最终出关时,在南苑国现身,俞真意便是御剑乘风的稚童相貌了。
天人合一,返老还童。
这种事情,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奢望。
当一座原本人人阳寿有定的天下,出现了练气士,天地面貌和内里气质,就都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根本的,还是出现了一种隐蔽的“正统”之争,这就涉及到了高君想要知道的文与和实与,更涉及到湖山派能否名正言顺。
书海浩瀚无垠,三教学问,加上诸子百家,何止千经万传。
陈平安娓娓道来,高君认真聆听。
山道有浑朴一亭,匾额“松籁”二字。凉亭周边古树皆合抱之木,树荫葱郁,滃滃翳翳,风动影摇,山亭如在秋水中。
旁有溪涧潺潺,清流萦回,有老松偻背而立,树顶枝叶尤为茂盛,绿叶倒下如青色小幢,水声出乎松叶之上下,犹如天籁。
行人登山,在此小歇片刻,眺望远方湖景,视野开阔,心旷神怡,眼界光明。
高君就邀请陈平安在此停步赏景。
当年连同陈平安在内的那拨“谪仙人”,春潮宫周肥,鸟瞰峰陆舫,游侠冯青白,镜心斋童青青,樊莞尔,准确说来,这两位其实都是太平山黄庭。
照理说,撇开陈平安的误打误撞进入福地不谈,像陆舫和黄庭,本该在这座天下,如鱼得水,却反而是拖泥带水的处境,各自破境速度,甚至可能还不如浩然天下,至少未能赢过丁婴、俞真意这样的本土人氏,大概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对待看似占据先天优势的外来户,“老天爷”总是不那么中意的,或许这也算是一种“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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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晋国与松籁国接壤的边境线上,有一古城,历来便是鱼米之乡,城南辟一水门名为葑门,城外多水塘,芦苇、荷花荡,故茭白、菰米和菱角等时令美食多由此门入城,而城内士女、豪贵子弟,踏春郊游或是荷花盛开时,便倾城而出,乘船汇集于荷花荡一带水域,各色画舫小舟雇觅一空,楼船为经画舫为纬,密布水上,来往如梭,船上女子皆妆容精致,争芳斗艳,游冶子弟一掷千金设置船宴,两岸又有文人雅集,中人之家无力雇佣画舫泛湖游览,在岸上走马探花,亦是赏心悦目之事,故而常有贫寒少年稚童,在此时节,专门以捡取佳丽遗落在水、岸上的绣鞋为营生。
距离那处荷花荡不过半里路,有一处村野浆坊,晒谷场晒着雪白浆块,河边有临时聚集售卖鱼虾鳖蟹等水货的鱼市,与那湖中船舫攒集的景象相比,这里就显得格外僻静且寒酸了,但是偏偏有一男一女,与这般景象格格不入,一路上惹来浆坊师傅们的频频侧目,有个青衫长褂的佝偻老人,牵马而行,这不算如何出奇,出奇的,还是马背上坐着一位如同从画卷中走出的动人女子。
她身穿一件大红通袖绸袍儿,腰系碧玉带,下衬百花锦裙,裙襕、络带皆绣云凤。
女子脚踩一双墨青素缎鞋,随着马背的颠簸起伏,偶尔微微露出一截白绫小袜。
如此妆扮,色彩搭配,很容易人压不住衣,偏偏她穿来,就是好看。
一棵树底下,有个魁梧青壮汉子,在此盘腿休歇,望向那个好似仆人的牵马老者。
不曾腰佩那把名动天下的“炼师”,多半不是那位篡位称帝的唐铁意了。
老人笑问道:“你就是钟倩吧,让我们好找。”
钟倩无奈道:“专门找我来的?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是明确让人捎话了吗,我既不与北晋结仇,也不会投靠松籁国。”
真够阴魂不散的,都追到北晋国跟松籁国的边境了。
老人身形佝偻,松开马缰绳,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唐铁意算哪根葱,请不动我。”
钟倩呵呵一笑,“老家伙口气不小,在这北晋国境内,敢这么说皇帝陛下。”
曾经的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走了一趟南苑国,返乡后,北晋国皇帝很快就禅让唐铁意,后者摇身一变,坐上了龙椅,据说这里边很是有些曲折故事,因为当年在那南苑国京城,唐铁意本想叛出北晋的,结果那边的老皇帝魏良竟然退位了,魏衍登基,公主魏真又不愿嫁给唐铁意,总之就是在南苑国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唐铁意回到了北晋国,一发狠,在边境起兵,挥师北上,率领大军压境京城,北晋国便改朝换姓了。
钟倩问道:“是人是鬼,是神是仙?”
如今世道古怪了,什么奇人怪事都一股脑儿冒出来,好像转折点,就是那场十人之争,没过几年,书上那些神神怪怪的说法,都成了真。汉子这些年单枪匹马走南闯北,就遇到过不少匪夷所思的古怪,准确说来,是怪而不古吧。
那女子始终坐在马背上,眯眼而笑。
钟倩最看不惯这个,冷笑道:“狐狸精。”
沛湘掩嘴娇笑不已。
来见钟倩的,正是这位狐国之主和朱敛。
朱敛说道:“年轻人脾气不要这么冲嘛,作为过来人,给你两个忠告,宁惹男人,别惹妇人,宁惹忙人,不惹闲人。”
钟倩没好气道:“别拐弯抹角了,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找我做什么。”
要说捉对厮杀,他如今还真不怵一个唐铁意,臂圣程元山在内,这些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古董,还有那磨刀人刘宗,消失的消失,退隐的退隐,每甲子一役的天下十人之争,这些个属于上一辈江湖的老家伙们,好像就都不济事了,丁婴一死,整个天下,所有风头都被俞真意和陆台夺去了,等到这黑白两道的各自第一人,一个说是飞升,一个随之消失无踪,一座江湖,就变得群龙无首,反而冒出了一大拨会仙术的货色,以及多出些莫名其妙的山神水仙、鬼祟精怪。
就像眼前这个骑马女子,瞅着就挺像艳鬼的,世俗女子,哪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老人微笑道:“出门在外,以诚待人,先自报名号,我叫朱敛。至于马背上这位姐姐,叫沛湘,你方才说她是狐狸精,就当你小子会说话,夸她好看吧。”
钟倩皱眉道:“哪个朱敛?”
朱敛笑道:“你觉得最不可能的那个。”
魁梧汉子双臂环胸,转头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嗤笑道:“你要是朱敛,我就是丁婴了。”
眼前这个糟老头子,与那朱敛唯一相似处,就是身边跟了个大美人,她的姿色,约莫就是书上所说的倾国倾城?
朱敛当然清楚唐铁意,还有敬仰楼周姝真,以及程元山之流的江湖老人,在福地武运暴涨的前天下,为何依旧迟迟无法破境,只因为“山河失色”,沦为一幅白描图,除了极少数例外,所有福地众生皆沦为魂魄不全的下场,只是局中人对此浑然不觉,此外唐铁意,其实也偷偷转去修行术法了,只是武学底子好,境界越高,反成累赘,不如湖山派高君那么船小好转舵,否则福地第一个金身境武夫,如何都轮不到眼前钟倩这个晚辈。
钟倩挥挥手,“别自讨没趣了,为了点赏银搭上一条性命,不划算。”
敢说稳赢他的人,连同湖山派掌门高君在内,整座天下,至多一只手。
能够跟他打上一架再分出胜负的,那就再加上一只手好了。
眼前这个脚步、呼吸都很稀拉平常的老家伙,就算是个隐藏极深的武学宗师,钟倩再高看老人几眼,也还是肯定不在十人之列。
结果钟倩见那老人还是跃跃欲试的模样,缓缓向前,小心翼翼挪步,搓手道:“我辈习武之人,讲究一个风骨凛凛,不切磋切磋就认输,如何知道胜负,太不像话。”
先挪步,再站定,消瘦老人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道:“来来来,就让我见识见识北晋国第一大宗师的拳脚分量。”
钟倩无奈道:“喊你一声老前辈行不行,赶紧回吧,一大把年纪了,何必趟这浑水。别觉得我脾气好,就可劲儿得寸进尺,不如我也给你一个年轻人的忠告,年纪大了,就得服老。”
不曾想那个老家伙信誓旦旦说道:“放心,我是外家拳内家拳兼修的高手,筋骨结实得很,生龙活虎,说句不违心的实诚话,别看我瘦,其实不比你们年轻后生差半点,屁股上烙张大饼,保证小会儿功夫就烫嘴,你要不信,回头与农家借个灶房”
沛湘闻言笑得花枝招展,年轻时候的老厨子,难不成就是这么走江湖的?
钟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立即站起身,一手握拳,轻轻敲了敲胸口,“来,朝这边来一拳,我要是退半步,就算我输。要是没挪步,你就赶紧带着这个狐狸精一起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朱敛埋怨道:“哪有这样的问拳,不合江湖规矩。”
钟倩扯了扯嘴角,“那你站那儿不动,让我来一拳?”
朱敛一本正经道:“那还是我来吧。”
钟倩刚想说话,眼前一花,一拳过后。
汉子当场昏厥,瘫软在地。
沛湘白了一眼朱敛。
你一个山巅境大宗师,这么戏耍一个七境武夫,好玩吗?
朱敛蹲在差点口吐白沫的钟倩身边,
沛湘笑问道:“觉得怎样?”
朱敛答道:“单纯,憨厚。”
沛湘无言,你直接说他傻不就得了。
朱敛笑道:“这小子杀心不重,甚至还有点性子软,只有被逼得狗急跳墙,才会以命相搏,以后得添些杀气,所以他需要一把好刀,也是一块练刀的好材料,曹家刀法就很适合他。”
片刻之后,钟倩迷迷糊糊睁开眼,好像挨了一耳光,是被打醒的,还是有点头晕目眩,视线模糊,依稀看见老人那张脸庞。
朱敛笑道:“醒啦?”
钟倩刚想提起一口纯粹真气,蹲在一旁的老人,双指并拢,在几个穴位接连敲击数下,钟倩瞬间动弹不得。
钟倩瞪大眼睛,泛出血丝,这是想要逆转真气的迹象,结果依旧徒劳无功。
老人双手笼袖,调侃道:“到底年轻,江湖经验还是浅了点。”
沛湘转头望向一处,笑容玩味。
来了一骑,年轻女子英姿飒爽,佩刀背弓,怒斥道:“你们要对钟大哥做什么?!”
她一手缩在袖中,双指捻有一张重金购买而来的仙家符箓。
朱敛转头微笑道:“我一个糟老头子,能对你钟大哥做什么。至于说我身边这位夫人,她就算做了什么,又算什么呢。”
沛湘妩媚道:“瞎说,什么夫人,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哩。”
年轻女子羞恼道:“不知廉耻,骚狐狸!”
那瘦老头与美妇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朱敛站起身,笑道:“小姑娘,袖内那张符箓就别浪费了,价格肯定不便宜,不如好好珍藏起来,相信以后只会越来越值钱的,还可以当一件可以降妖伏魔的传家宝。如果我没有猜错,姑娘你是姓宋吧,祖籍是前朝的旧端州?”
女子眉头紧蹙,端州,是个前朝的说法了。而她确实来自此地,世代簪缨,所以更换成北晋国之后,虽然家族走了下坡路,但还算是郡望高门。
朱敛眯眼笑道:“确实有几分相像。”
依稀记得,宋家曾经有个奇女子,是制砚名家,曾经被召入宫廷,司职琢砚、补砚。
对待琢砚一事极认真,往往数岁才制成一砚,有割遍端州半百溪。女子的模样早就记不清了,毕竟就只是曾经遥遥见过一面,灯下雕琢砚石,女子神色专注,颇为动人。
对于朱敛来说,女子能否称之为国色,从来不在容貌、脸庞和身段,而在神态。
这次故地重游,朱敛多少起了莼鲈之思。老人归乡,大抵如此,一步一思量。
故乡与美人都勾人,只有一点不如醇酒,年月一久,记忆模糊,就好像往酒里兑水。
朱敛一挥袖子,钟倩如同被揭去一张定身符,汉子干脆没有起身,一来全然没有半点争胜之心,注定是打不过的,老家伙除了不讲江湖道义之外,其实拳脚厉害得很,否则他就算站着不动,北晋国那两位武学宗师,也绝对做不到一拳打得自己当场晕厥,不省人事。再者钟倩也是通过这个动作,提醒那个瞎了眼才喜欢自己的女子,自己都认输,你就更别冲动行事了。
钟倩说道:“这位江湖前辈,自称是朱敛。”
那年轻女子愣了愣,很快就冷笑道:“装神弄鬼也不找个好由头,朱敛早就被丁婴打杀了。”
更何况,这老儿好不要脸皮,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的德行模样,有脸说自己是朱敛?
退一万步说,老贼若真是朱敛,那张符箓就能派上用场了!
家族有长辈,她一生不曾婚嫁,孤苦终老,只留下一方心爱砚台陪葬,背刻某人肖像,眉眼传神,栩栩如生。
人像旁有一句如同刻在心上的铭文:早知如此绊人心,相见争如不见。
年轻女子蓦然而笑,试探性问道:“这位前辈,你真是朱敛?”
毕竟如今世道古怪,神怪鬼物层出不穷,而且如今多有山河英灵,想必那朱敛死而复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朱敛斩钉截铁道:“怎么可能,当然不是!我与那老杀贼有不共戴天之仇,狗东西若是死灰复燃,再被我瞧见了,定要让他挫骨扬飞”
相貌老朽,言语粗鄙,尤其是一双眼睛朝自己身上乱瞥,原来是个为老不尊的下流胚子,呵,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的货色。
这让年轻女子可以肯定,定然不是朱敛了,确实,怎么可能呢,朱敛岂会如此在意世间女子姿色如何,何况那朱敛就算当年不曾死在丁婴手上,只是江湖上的以讹传讹,那么即便此人久住人世间,与那俞真意一般阳寿悠长,远超世俗武学宗师,等到朱敛年迈苍苍,满头白发了,可老人再老,到底还是那个教无数美人共同感慨一句“天壤之间,竟有朱郎”的朱敛啊。
曾经的江湖,不知是哪位伤心人说过。
十个女子,九个恨朱敛,还有一个是因为不曾见过他。
传言如今有两位道行高深、喜好游曳人间的女鬼,再加上数位塑金身起祠庙江水神灵娘娘,还在对某人心心念念,长长久久,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皆不曾对同一人释怀。
这个姓宋的年轻女子,只觉得匪夷所思,无法想象怎么会有这么痴情的傻女子,不就是个男人,至于吗?
之后两位女子依旧骑马,朱敛牵马缓行,钟倩同样徒步,老人说是去找个喝酒的地方,在酒桌上谈点正事。
钟倩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明人不说暗话,你当真不是朱敛?”
朱敛抬起手,拍了拍脸颊,笑道:“你觉得呢?”
钟倩闷闷道:“那前辈方才为何自称朱敛。”
朱敛说道:“实不相瞒,我年轻那会儿,也是个被求亲之人踏破门槛的俊小伙,十里八乡的俏姑娘,甭管是待嫁还是嫁了人的,都爱慕得很呢,估摸着老狗贼见着了我,也会羞愧吧。”
沛湘一语双关打趣道:“呦,夫君这话说的有意思了,照镜子,赶紧照镜子去。”
同时没忘记占朱敛的便宜。
姓宋的年轻女子看了眼令自己自惭形秽的沛湘,再看了眼朱敛,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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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籁国湖山派,主客双方置身凉亭内。
陈平安说道:“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当一小撮练气士,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攻城拔寨,举手投足顷刻间毁灭一座城池,你觉得这样的事情,对于一座天地,合理吗?”
高君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总有相辅相成和相互压胜,比如我,一次远游访仙,就见到了不少光怪陆离的异象,所以如今我与那些暂时名声不显的五岳神灵、山中仙人,就会相互忌惮,互相掣肘。退一步说,他们约束不了我,不还有陈剑仙这样如有来自上国和仙界的‘世外高人’,能够拨乱反正吗?”
陈平安反问道:“那谁来约束我们?以心中的仁义道德自律吗?”
高君看似答非所问,亦是以反问作答,“陈剑仙,可曾见过这座福地的幕后主人?”陈平安点头道:“见过,对方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是一位道士,道号‘碧霄洞主’,所以整座福地其实有个别称,名为‘观道观’。玉璞之上是仙人,仙人往上是飞升,比飞升更高一层的,便是十四境。这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一般坐拥洞天福地的宗门,至多是飞升境修士。这些幕后人,各有所求,有些是为了得到天材地宝,精心挑选纳入谱牒的修道胚子,有些就只是为了一场观道,也有一些仙府经营不善,反而被福地拖累,本末倒置,导致财库耗竭,一蹶不振,最终只能出售福地转手他人。”
高君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陈剑仙,你可以告知此次造访湖山派的来意了。”
对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为自己泄露这些千金难买的天机。
再者这个陈平安,与湖山派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说得难听点,因为俞祖师的关系,双方还是有一笔旧账可算的。
高君这种想法,实属人之常情,却只对了一半。
落魄山,或者说陈平安,对待整座莲藕福地,以及作为福地一部分的湖山派,再推及高君,其实都没有太过功利,不能说全然不存半点私心,但是比起一般拥有福地的宗门势力,确实已算一个极有良心的“地主”或是“东家”了,更多是给予而非夺取。
陈平安说道:“回答高掌门这个问题前,得先告知三事,第一,这位十四境大修士已经舍弃了福地,第二,如今藕花福地已经更名为莲藕福地,也不在桐叶洲了,而是在北边的宝瓶洲,就安置在我家山头,名为落魄山。第三,曾经的藕花福地,按照浩然天下的划分,属于下等福地,再加上碧霄洞主的观道缘故,故而没有出现练气士,我得到‘这座’福地之后,提升为上等品秩。”
其中顺应天时孕育而生的天材地宝,都已经被掌律长命负责一一记录在册, 按照既定策略,落魄山不会全部如田地秋收一般“收割”殆尽,绝大部分都留给福地自行流转,不同的修道机缘和山上宝物,花落各家,谁能收入囊中,各凭实力和福缘,落魄山只选取一小部分,而且每一笔账目的来龙去脉,霁色峰都会清楚记录在案,如果山主陈平安翻看记录,觉得取之不当,某物来历不正,还需要悄然归还福地。
除了天地灵气充沛,福地的武运亦是相当不俗,这当然要归功于陈平安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几场“最强”破境。
高君一时片刻无法接受这个真相,身边这位陈剑仙,竟是整座福地的主人?!
落魄山?失魂落魄之落魄?难道浩然天下的仙府,取名都如此随意吗?
“当年那场十人之争,最终胜出的登上城头之人,各有机缘造化。磨刀人刘宗在内,有人选择离开福地,也有人选择留下,换取一份仙家机缘,比如南苑国国师种夫子,他就得到了一幅五岳真形图,你们俞祖师对此物就极为上心,将其视为势在必得,只是种秋行事小心,又有陆台从中作梗,在棋盘上无理手迭出,这幅仙图才未能成为你们湖山派的镇山之宝。”
高君听到这里,神色尴尬。
“五岳图炼化后与天地融合,故而福地最新五岳,不在四国君主封禅范畴之内,后来种种天地异象,灵气节节攀高,就是福地品秩提升的外在显化,一座福地,各地应运而生的机缘,多如雨后春笋。作为练气士立身之本的天地灵气之外,武运亦是暴涨,所以如今的天下武夫,从炼体三境步入炼气三境,体魄坚韧程度也有了某种潜在变化,如鱼在水,昔年在池塘浅水,更换为大湖,纯粹武夫习武练拳,就是一场类似鲤鱼跃龙门的追本溯源。”
说到这里,陈平安伸手指了指湖泊,再指向溪涧,“逆流而上,武运渐渐浓郁如这条溪涧,水中撞石激荡有声响,淬炼体魄的功效,愈发明显。俗子极少能够察觉,天地造化只在不言中。”
高君问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陈剑仙此次重返福地,是想要招徕我,让我更换门庭和师门谱牒,加入你们落魄山?”
陈平安直言不讳道:“如果高掌门愿意担任记名供奉或是客卿,担任是最好,只不过强扭的瓜不甜,高掌门未必愿意寄人篱下,况且以高掌门如今的双重身份,可能并不合适加入我们落魄山谱牒,我这次前来福地,其实是有个好与坏都得走一步看一步的初步设想,不过得先与高掌门聊过一场,才能决定实施与否,如果决定方向的第一步就走错了,后果不堪设想,做多错多,对落魄山和莲藕福地,都不是什么好事。”
俞真意能够在一座中等品秩的藕花福地,跻身元婴境,就此飞升离开这方天地,可这并不意味着在莲藕福地跻身上等品秩后,更具天时的高君就一定能够尾随其后,按照纸面上的推算,可以顺势上一个台阶,打破天道瓶颈,跻身玉璞。
究其根本,还是双方的修道资质,有不小的差距。
高君只是得了先手,再被此方天道所青睐。不过上山修道,先天资质、根骨之外,命好与否,机缘深浅如何,同样至关重要。
所以对于高君将来能否成为莲藕福地历史上的首位玉璞境修士,只能说是五五之间。
最少陈平安经过这次见面,对性情散淡、几无戾气的高君,还是比较看好的。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高君暂时没有某个心中认定必须达成的高远志向,也可以说是某种异于常人、甚至是与整个人间修士都不一样的野心,这可能就是高君与画卷四人这些历史上的天下第一人,最大差异所在。
只是这种想法,旁人拔苗助长不来,只能是高君自己在修道路上的机缘巧合,在疑与不疑间、在心念加减之间自然生发。
高君沉默许久,强行按下道心起伏,问道:“陈剑仙的落魄山,像我这样的金丹修士有多少?”
“不算下宗的话,再撇开落魄山的记名客卿不谈,就只有一位金丹地仙。”
陈平安笑道:“元婴修士多些,上五境再多些,其中飞升境,记名和不记名的,落魄山暂时就有三位。”
如此坦诚,一下子让本就不善言辞的高君愈发沉默。
一个宝瓶洲一座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一座浩然天下,岂不是随处可见飞升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一向“出门走江湖先跌三境为敬”的山主,难得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次,“高掌门别误会,落魄山这样的山头,并不多见。”
高君苦笑,转移话题,“不知陈剑仙那个所谓的设想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缔结一份契约,除了高掌门和南苑国魏良,还有五岳神灵,几尊江水正神,四国君主,再加上钟倩,和几位六境武夫。等于是修道之人,纯粹武夫,山水正神,山下帝王,与我们落魄山,共同订立一个相对比较松散粗略的契约,只说其中一件事,就是帮助各国建立钦天监,培养望气士,用来约束山上修士和武学宗师的行为。初衷还是要与你们几方势力,说清楚我们落魄山的一些真实想法。”
高君心中狐疑不定,疑惑道:“陈剑仙,你们落魄山既有实力和信心,提升福地品秩至上等,生杀予夺,易如反掌。又何必多此一举,自我约束?”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作为福地暂时唯一金丹,对湖山派何尝不是生杀予夺易如反掌,结果又如何?就不要半点规矩了吗?单凭高君一己之私和个人想法,就能够维持整个湖山派十六位练气士和数百人的生死荣辱?”
高君顿时心中悚然,湖山派何时拥有十六位练气士了?为何不是十四位?!
但是接下来一句话,更让高君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位陈剑仙的肃杀。
“与此同时,早点把话说清楚了,省得将来有人临死抱怨不教而诛。”
高君神色肃穆凝重,沉声问道:“我若是执意不参与此事,结果又会如何?”
陈平安微笑道:“大可以放心,高掌门和湖山派都不会如何,以后只要保证井水不犯河水,你我双方,就可以继续相安无事。”
走出凉亭,高君说要祖师殿敬香,之后才能给出决定,她到底要不要成为那场契约的发起人之一。
陈平安就在凉亭这边等着她敬香归来,转头望向女子背影,笑言一句,“高君心中无高君,还能奢望湖山派眼中有高君吗?”
高君脚步一顿,没有转头言语,继续前行。
小山除了山腰凉亭和山顶祖师殿,再无多余建筑,前山溪涧入湖,山后苍莽而已。
高君步入寂静无人的祖师殿,有一位老人专门负责大殿灯火,昼夜不熄的如椽火烛,使得原本略显光线阴暗的大殿,显得异常明亮,此外等到高君步入大殿再关上门,便有异象横生,剑气雷电满室光,蛟龙云纹绕梁柱。
一把晶莹剔透的雪亮长剑倏忽飘掠而至,围绕着高君缓缓飞旋,如小鸟依人状,十分亲昵。
高君轻轻推开长剑,敬过三炷香,放入神案上边的黄铜香炉,再跪在蒲团上给那幅祖师挂像磕头,她起身后,闭目养神。
睁开眼,望向那幅祖师挂像,高君心中有了决断。
其实当初湖山派关于祖师殿内悬挂俞祖师挂像一事,争议不小。
只因为关于画像上边的俞祖师,应该以何种容貌示人,就众说纷纭,各持意见,有说是仙风道骨的年老容貌,更显威严,也有说是年轻相貌,既儒雅又出尘,还有说绘制得道之后的稚童御剑姿容,最为仙气当时吵得高君心烦意乱,关键是那三种不同意见,背后代表着湖山派的三座各自为营的小山头。
所以这些年高君治理湖山派,只要遇到棘手的事情,她一直会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若是俞祖师在场,会如何做。
陈平安坐在凉亭内,看着湖边有数人正在持竿垂钓,窃窃私语,偶尔抬头瞥几眼小山方向,多半是在猜测自己的身份,以及与高掌门的关系了。
脚步轻缓,高君重返松籁亭。
她落座后,说道:“最后一个问题,陈剑仙和落魄山,如何看待宛如自家庭院的这座天下。”
高君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落魄山会不会为了自身利益,将更名为莲藕福地的这座天下涸泽而渔。
“出门俱是看花人,河边多有钓鱼客。”
陈平安笑道:“钓客若是市井门户,钓了鱼是为了果腹,自然是钓起几条就吃几条,吃不完晒干,不然就是养在家中水缸里边。若是家境再宽裕些,有座池塘,就将鱼放养其中,薄江河溪涧厚自家底蕴,这就像是湖山派的处境,以后会与松籁国其他成了气候的仙家势力,再与别国争夺那些适宜修行的仙家道种,将游鱼放养在这座湖内,无非是喂养以仙家术法,传授以道书秘诀。但是对我来说,既然整座天下都属于落魄山,鱼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至于我会不会厚宗门而薄天下,就是为何要缔结契约的原因所在了,修道之人,要小心饮鸩止渴,仙府山门,要担心厝火积薪,立竿见影之术,非长生久视之道。术法有高低,某些道理却不分大小,在昔年藕花福地通用的道理,到了浩然天下,一样是适用的道理。”
陈平安最后补了一句,“这个比喻,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一个叫陆沉的人最早提出。”
高君若有所悟,自言自语道:“究其根本,事理分阳阴,都需要有人替天行道,俞祖师曾经为我言说顺逆,可能是当时我境界不够的缘故,俞祖师没有说得太过深远,只是提及修行之人,证道长生,欲想与天地同寿,宗旨在逆,故而始终为天道所厌弃,我现在觉得先逆后顺,倒转阴阳,最终殊途同归,天地生养我辈修行人,修行人得了道再反哺天地,循环往复,才可以称之为修行极致。”
陈平安点点头,果然能够成为天下第一人,高君被冥冥之中的“天意”相中,不是没有根源和理由的。
高君此时境界,处于一种看似“六神无主,心不在焉”、实则“与道相契”的可贵境地。
在俞祖师最后一次出关,即将远游之前,高君曾经有一问,修道之人何谓得道。
俞真意当年掐剑诀,驾驭那把佩剑,破空而去,剑光冲天而起,一线斩开湖山派上空的云海。
再摊开手掌,俞真意让她闭气凝神定睛看,只见掌心纹路如山脉,山间雾霭升腾,幻化出一幅千里之外的市井画卷。
人与山合,大道所指,仙山万仞斩太虚。亿兆生灵,山河如画,千里秋毫掌中看。
陈平安不愿打搅高君这份坐忘状态,等到她回过神,才开口笑问道:“高掌门,是出身书香门第?”
高君不知对方为何有此问,略懂几分自嘲神色,摇头笑道:“我出身不算好,很早就上山习武了,而且读书不多,湖山派藏书虽丰,冠绝四国,但是我自幼就不喜读书,这辈子看过的书,精读泛读拢共加在一起,连同拳谱在内,可能还不到一百本。”
不比眼前这位青衫剑仙,高君只觉得对方修为,学识,胸襟,气度,都当得起宗师与剑仙两个称呼。
一叶知秋,由此可见,那浩然天下,着实是让人既敬畏、又令人倍感气馁。
难道那陆台的那个调侃,并非全是妄言?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机会确实要离开井底,出去看看,在那井口看天地。
然后高君不知为何,就发现对方脸色,有几分悻悻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高掌门看书是有悟性的,难得,很难得。”
高君犹豫了一下,说道:“陈剑仙方才说我们湖山派有十六位练气士,但是据我所知,目前好像只有十四人在修行。”
陈平安笑道:“直说也无妨,因为这两位练气士,对你们湖山派并无险恶用心,只是将此地当做了一处绝佳道场,想必他们亦有扶龙之意,所以高掌门可以继续假装不知,心里有数就是了。其中一人,如今就待在臂圣程元山身边,他真名桓荫,另外一人,真名黄尚,早就是一位道家的符箓修士了,他们两个都是跟随陆台进入福地的桐叶洲外乡人,我对他们之所以并不陌生,能够一眼就认出,只因为曾经打过交道,而他们会在此隐姓埋名,估计是陆台用来打发光阴的无聊之举了,高掌门不必多想。”
言语既是人与人沟通的桥梁,人间多歧路,同样来自言语。
遥想当年,在那飞鹰堡,年轻道士黄尚,让陈平安记忆最深刻的就是那把“三通宝、九叠篆”铜钱剑。
高君神色微变,因为俞祖师曾经留下一只锦囊,叮嘱她将来结丹后,若能更进一步,可以收取两人为嫡传弟子,但是更多细节,俞祖师只字未提,而这两人的名字,正好是“黄尚”与“桓荫”,但是高君查遍湖山派档案,都没有查到两人的记录,她就误以为是俞祖师未卜先知的一句仙家谶语,不曾想双方早就身在湖山派了。
至于那个臂圣程元山的存在,高君是一清二楚的,当年俞祖师离开南苑国,程元山同行返回湖山派,只是这位武学宗师这些年易容化名,如今就在湖山派担任这座山中祖师殿的点灯添香人,至于俞祖师当年与程元山达成了什么约定,程元山为何愿意在隐姓埋名,高君不曾询问,有些事,就如陈平安所说,心里大致有数而已。
高君问道:“陆台与陈剑仙的关系?”
陈平安说道:“萍水相逢,莫逆之交,属于一别多年不曾重逢的挚友。”
一同下山,陈平安问道:“高掌门知不知道一个叫钟倩的北晋国武夫?”
“只是听说过,还不曾见过。”
那钟倩,是个神色柔弱的魁梧汉子,听说他与人言语,总是怯生生的。
不过根据湖山派的秘密情报显示,此人发起狠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高君问道:“陈剑仙,我能不能跟随你去一趟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礼尚往来,理当如此。不过我要先去一趟南苑国京城,两个时辰后,高掌门可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我自会前去与你汇合。”
南苑国京城,有心相寺的清净,有状元巷的喧哗。
曾经还有个进京赶考的举子,黯然返乡。
昔年跟随姚老头,一起登顶家乡最高山,夜宿山巅,清晨时分,少年窑工登高眺远,第一次看到无比壮观的日出景象。
后来误入藕花福地,在那座心相寺,暮色沉沉里,蓦然听到钟鼓响起,悠扬空灵。仿佛刹那之间,心就静了。
世间可有一法,可解万般愁,安顿无限心,心定莲花开。
两人走到山脚,陈平安告辞一声,身形化作剑光,转瞬即逝。
见过不少奇异人事的高君仍是措手不及,错愕不已,很快释然,剑仙风采。
黄昏里,山青花欲燃,十数条绚烂剑光合拢,一袭青衫现身山顶,独立春风夕照间,长久远眺。
日落月升,天地暗室,如仙人蓦然解囊放出一盏灯,月光如水,噀天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