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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半年,再次走进宣德楼,站在暖阁厚重的帘子外面,杨无端已经能够做到心静如水。
那带路的内侍入内通报,丢下她一个人孤伶伶地等着,总觉得身后有人窥伺,回过头,却又只看得一条空空的走廊。
走廊一侧半开着窗,窗口望是半边倾斜的天空,白茫茫的云遮雾绕。
帘子很快从里面被打起来,杨无端退后半步,侧过身等着暖阁内的人出来。
就如同旧日重演,她无意识地抬头瞥了眼,目光便再也收不回来。
出来的人……是杨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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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久没见二叔?感觉上又是一万年。
杨无端眨着眼,咧了咧嘴,想要笑,却觉得鼻子和眼睛都发酸,怕是笑得不会太好看。
二叔瘦了好多,也憔悴了好多,眼睛下面青痕宛然,本来就宽大的紫袍空荡荡地披挂在身上,袖口露出的手腕细得堪称伶仃。但他的肩背依旧挺得笔直,雪白的脸上面无表情,愈衬出孤高冷峻的气质,整个人像是会散发寒气,阳光洒上去都要减淡几分。
杨瓒对上杨无端的目光,虽然一个字没说,脸色却瞬间变得柔和,简直像是冰雪消融。杨无端看在眼里,心里既委屈又感动。她前世的父亲也是一位面冷心热的严父,她早已习惯了从每处细节发掘他的关爱,因此杨瓒平日里对她不假辞色,她仍然愿意亲近他,依赖他。
“二叔……”杨无端嚅嚅地叫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想去抓他。
“咳,”杨瓒身后冒出另一个人来,既高且壮的身躯背对着窗口,阴影落下将她和杨瓒都笼罩其中。
杨无端抓着杨瓒的袖子,猛抬头看到刘廷玑那张脸,背光都没能模糊他脸上锋利的线条,眼睛和鼻梁间的阴影反而使煞气更浓郁,唬得她打个激灵,将杨瓒的袖子攥得更紧。
“杨翰……赞善,”刘廷玑因为杨无端吓成那样有点郁闷,耐着性子自觉好心地提醒:“御书房重地,仔细你的官仪。”
杨无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依然抓着杨瓒的手,顿了顿,满心不情愿地放开。她可怜巴巴地仰头望定了杨瓒,小小声问:“二叔,你什么时候回府?”
杨瓒先低头看自己的袖子,杨无端还有一根指头勾在上面,指甲修得很光滑,使得前端的指节看起来圆乎乎,错眼瞧着不像成年人的手指,倒像个孩子。
杨瓒伸手包住那根手指,轻轻地从自己袖子上扯下来,又在掌心握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放开。他没有答她的问题,而是蹙眉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陛下召见你?”
杨无端点点头,侧首向他身后望了眼,那名领她过来的内侍已经出了暖阁,大约是看杨瓒的面子,没有敢出声催促。
杨瓒和刘廷玑也回过头去,那内侍连忙向两人行礼,尖着嗓子道:“二位大人恕罪,陛下还等着杨赞善。”
刘廷玑是实质上的内阁首辅,杨瓒入阁也是铁板钉钉的事,这内侍不怕皇帝,倒怕这两位实权人物。
杨瓒两条眉毛蹙得更紧,杨无端也跟着皱眉头,刘廷玑来回看两人,只觉眉眼之间其实生得并不相像,但那股子因为过于清秀干净而透出冷意的感觉,真是似了个十足十。
杨无端无奈地朝杨瓒拜了拜,软软地哀求道:“二叔,你再忙也要保重身体,记得给二婶捎个信回去,我和她都很担心。”
杨瓒看着她低下头行礼,脑后的发结扎得乱糟糟的,他不知道这丫头刚跟太子鬼混过,以为自己久不在家,府里的下人竟敢疏于照顾,眼中掠过薄怒之色,破天荒温言答道:“知道了。”
杨无端又依依不舍地磨蹭了片刻,短短几步路一步三回头,杨瓒居然也站着不动任由她看,直到那敢怒不敢言的内侍撩起帘子,轻轻在杨无端背后推了推,将她推了进去。
帘子落下来,微微地前后摇晃着,杨瓒眉心紧蹙,回想刚才面君的过程无比顺利,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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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上次,杨无端对当今皇帝陛下少了许多敬畏之心,但礼不可废,除非她存心找死。
不过她还记得上次皇帝说自己不爱讲究礼节,所以心安理得地省了三呼万岁那套,提起官袍下摆随便跪下去,长声道:“臣杨无端叩见陛下。”
果然,皇帝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起来吧。”
她虚叩了个头算是谢恩,慢腾腾地爬起身,半垂着眼睛偷瞄了一眼,将书房内的景象扫入眼中。
就如她上次的猜想,御书房白天的采光良好,所有窗户全都大大地敞开着,阳光几乎是无遮无拦地投进来。可惜今天的天气是北郢秋天少见的多云,若是晴空万里,书房内必定每个角落都充满金灿灿的阳光。
墙上仍旧挂着那几幅有点倪云林风格的画,不过杨无端在翰林院长了见识,知道那些都是皇帝陛下御笔。老实说她颇为惊讶,观当今皇帝的所作所为,容易错觉他不学无术,没想到人家是术业有专攻,只是不在“皇帝”这科。东墙上还多了幅题字,杨无端眼力不是太好,仅隐约看清头两个字是“天下”。她听说皇帝喜欢赵孟頫,看这幅字的长度,应该是临摹赵的《道德经》。
紫檀木书案上江山别景图的笔架不见了,不知是不是由缺胳膊少腿彻底变成粉身碎骨,杨无端有点可惜,更多是觉得这书案与太子书房里的长得太像,不太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这一下转眸,正与站在窗边回首的皇帝对个正着,杨无端连忙低下头,却把那个乱蓬蓬的发结露了出来,皇帝骤眼看到愣了愣,忍不住想笑。
这也是杨瓒没有出声提醒她的原因,皇帝本性其实颇为随和,不讲君前失仪这套,臣下有时候在他面前出点丑,他反而觉得你这人真实可爱。
“杨无端,”皇帝清了清嗓子,板着脸尽量威严地道:“朕今天宣你过来是为什么,你心里可有数?”
“臣惶恐。”杨无端本想照着官样应对,说了半句,胸腹间突然一阵气血上涌,也是这阵子憋得狠了,蓦然抬头直视皇帝,脆生生地道:“臣知道,陛下要杀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