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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还京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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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幸,皇帝似乎没有发觉太子的小动作,杨无端鼓足勇气偷看了他一眼,皇帝紧紧地锁着眉头盯住帘子,等得有些不耐烦。

    帘子被掀了起来,那老太监韩福将腰杆弯得更低,慢腾腾地钻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红袍的五品官。

    距离不近不远,杨无端没看清那官员的长相,只觉得他隐约长了一张严肃的国字脸,正是考评中最具“官相”的容貌。

    “臣--”那官员拜了下去,“太医院令端木广仁拜见陛下、殿下。”

    他对着皇帝磕了个头,又朝太子随意地颔首,便直起身端端正正地跪着,等待皇帝叫起。

    太医院令是太医院的一把手,与平民百姓臆想的不同,太医院令并不是天下医术第一的神医什么的,而是正牌子科举出来的行政官员。

    杨无端心中微微一动,端朝读书人的地位极高,远远超过在另个时空里同时期的清朝,尤其是这些科举出身的文官,眼睛里只看得到皇帝,对于其他凭着血缘关系便自以为高高在上的皇族,他们貌似恭谨,心底其实颇瞧不上。

    不过太子应该不在此列,毕竟太子便是未来的皇帝,对直属管辖的boss预备役,怎么都该留几分余地。这位端木广仁态度如此轻慢,要么他对太子的前途不抱任何幻想;要么他和太子近而相狎,双方都不在乎这些虚礼。参考太子殿下求医问药的频率,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起来,”皇帝随意地一挥手,像是终于想起来房间里还是有凳子的,踱到那方长案后面坐下,又示意太子坐在旁边。

    不等皇帝吩咐,韩福端了张靠背椅放在皇帝指定的位置,又用袖子假模假式地拂了拂,这似乎是所有太监的习惯动作,杨无端每次看到都会困惑:他们为什么不随身带块抹布?

    太子依依不舍地离了杨无端,过去坐在皇帝旁边,杨无端偷偷摸摸地瞧过去,这两父子挨得挺近,偶尔含笑互望,称得上气氛融洽,太子大约长得比较像前皇后,相貌比皇帝要漂亮得多。

    端木广仁调整了一下角度,躬身站在长案前,皇帝看了眼他,刚要说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向杨无端道:“你也起来。”

    这下杨无端真是有些受宠若惊,夹着点爬山时一脚踩空的怅然若失,为了拒婚,她可是把脑袋摘下来使出吃奶的劲儿甩,就等着抛出去呢--这下算是过关了?

    附近连个支撑都没有,她艰难而缓慢地起身,两条腿颤个不住,全靠意志力才能勉强站稳而不是再摔下去。

    皇帝没再理她,回头对端木广仁道:“听太子说,太医院找到了根治他的办法?”

    “这个……”端木广仁躬了躬腰,期期艾艾地道:“是,不过……”

    他还没“不过”个所以然,皇帝一掌击在书案上,倏然起身道:“太好了,朕从此可去了一块心病!”

    他兴奋地踱到长案前方,居然亲手去的搀端木广仁,和声道:“爱卿辛苦了,等到太子痊愈,朕一定好好地谢你!”

    “陛下!”端木广仁看这误会大发了,赶紧又跪下,诚惶诚恐地道:“不敢有瞒陛下,臣是在别处看到了一个方子能够根治太子的病,但此人并非太医院中人。”

    “哦?”皇帝微觉诧异,随即不在意地挥了挥,“民间多有隐世的高人,那也不足为奇,好好地将人请来便是……莫非需要朕亲自去请?”

    “不不!”端木广仁连忙摆手,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急道:“岂敢有劳陛下!臣早就派人去寻过,只是此人行踪飘忽,臣暂时还没有找到……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臣再去想想办法……”

    这下连杨无端都看出来了,这位太医院令是个顶不会说话的老实人,太子叹了口气,也跟着起身走过来,咳嗽了两声,轻言细语地道:“端木医官,你不妨将那《元和新闻》给父皇看看。”

    《元和新闻》?杨无端蓦地一愣,这四个字在她脑子里一瞬间进行了读音近似的多种组合,最后定位成她不敢置信的四个字,她紧接着联想到那个梨花胜雪的午后、一座石亭,几个顽皮的少年……一段沾上了历史尘埃的传奇。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人,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端木广仁,呼吸的节奏在看到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眼熟的纸张以后变得越来越急促,她贪婪地张大眼,想要看清纸上的哪怕一个字。

    她看清了最上面那张纸的右上角,“元和新闻”四个坚硬挺健的大字像是刀斧劈斫而出,偏又带着淋漓的墨迹,生动地、恶狠狠地,张牙舞爪地盘踞在上头。

    --那是苏庭嘉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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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年前,丁新语来宁府拜访苏庭嘉,杨无端三个小辈都在花园的石亭旁边偷听,他们提及了李逢春的往事,丁新语期望苏庭嘉将李逢春当年所创的报纸类刊物《佑康逸语》重新办起来,继续替新党占据舆论高度。

    杨无端翻看过那份“报纸”,在端朝的背景下,那已经算是非常完备:主版是热点预读及目录,紧跟着的第二、三、四页话题都比较严肃,几篇文章要么是嘻笑怒骂官员、要么是借古讽今评论朝政得失,比她想象中君主专政下的言论尺度大许多。第五页开始轻松起来,介绍了几位当今著名的文人与他们的新作。第六、七页被划分成细碎的条目,各条目之间特意空出一列,每一条目却是一条单独的广告,什么“翠微楼新酿翠微新酒,老客八折”、“某某公子还记得大明楼的某某姑娘吗”、“百年老店转让,有意者请联系掌柜某某某”……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广告。最后一页则是连载中的传奇故事。

    杨无端当时便惊叹于李逢春超越时代的想象力与行动力,她不但设计和主编了这份报纸,并且通过名下的民信局每月定期发行,足足坚持了十三年,直至李逢春染病身亡,《佑康逸语》才消失在端朝上下民众的视野中。

    也是从那时候起,杨无端真心诚意地将那位女状元奉为前辈偶像,且不管她的来历是否像自己一样离奇,这番折腾的本事目前看来她是远远不及。

    当然,她考虑过要将《佑康逸语》办下去,文明社会不可能没有舆论监督,而且因为读书人的地位高,端朝对言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管制,办报的风险不大。之所以没有立刻行动,是因为要考科举,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其他想法都暂且搁置。没想到啊,那时候对丁新语的提议表示不感兴趣的苏庭嘉却先行了一步。

    杨无端感叹着,觑着皇帝的脸色却很平静,慢慢地翻阅着那一叠墨汁散发着酸味的粗糙纸张,拢起的眉峰居然淡淡地平复下来,杨无端不知道是《元和新闻》里的内容无关紧要,还是皇帝的养气功夫出类拔萃。

    翻到其中一页,皇帝露出点感兴趣之色,两根手指拈着抽了出来,迅速扫了一眼,问道:“就是这个药方?”

    端木广仁虚着眼睛朝半透明的纸张背后看了眼,埋头道:“是,《元和新闻》里有一栏名为‘千金方’,苏道长每期都会在该栏公布一些疑难杂症的药方,民间大夫多有试验,确能药到病除。这方子臣召集了太医院上下研读日久,一致认同其对太子的病不无裨益,惜乎臣等学艺未精,若是寻到公布此方的神医,或可根治顽疾。”

    这位太医院令还算没有傻到家,记得把全院的太医都拉下水,这倒也能进一步看出他是太子的人,不然依着“宁少一事不多一事”的官场潜规则,拖着让太子不死就算完成任务,哪还管能不能根治。

    杨无端来回看端木医官和皇帝,想起来了又望向太子,太子脸上的神情比较古怪,垂着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唇角却轻柔地挑高,乍看去像是挂了个讽刺的笑容。

    “苏庭嘉……”皇帝喃喃念着药方底下的署名,若有所思地道:“这名字倒像在哪里听过。”

    或许是杨无端的错觉,除了皇帝之外,室内另三个人的目光都隐蔽地扫过来,她暗叹口气,她和苏庭嘉的关系并没有想要隐瞒,任谁到信阳城去打听一下都能清楚,更逃不过无孔不入的锦衣卫的耳目。

    “回陛下,”杨无端实在跪不动了,学着端木广仁躬了躬腰,尽量轻描淡写地道,“苏先生是臣的恩师。”

    说也奇怪,苏庭嘉是正式出家的道士,偏偏每个人都用俗世的姓名称呼他,真正的道号反而不为人知。

    皇帝明显僵了一下,他正高举那张药方就着一支粗些的蜡烛细读,闻言陡然回首,笔直地望向杨无端。

    杨无端埋着头没敢看他,但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两股灼然的射线,几乎可以将她可怜的头发引着火。

    室内一时无人敢出声,紧绷的氛围仿佛自皇帝身上辐射出来,夜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烛火静静地燃烧着,长长短短的影子铺满地面,所有人甚至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倾听着皇帝一个人粗重得有些异样的喘息。

    “原来是他……”皇帝终于开口,连那位神秘的老太监韩福在内,所有人同时透了口气,杨无端吓得又出了一背的冷汗,今天她算是遭够罪了,谁说“伴君如伴虎”?面对老虎她还有一搏之力呢!

    “……是他,”皇帝继续听不出什么感情地叹道:“朕倒也记得,他确是医术超群,‘起死人,肉白骨’……”

    他感慨了这么两句,又静下来不再出声,这次比上回更久,杨无端终于忍耐不住,壮起胆子抬头偷瞄了一眼。

    她看到皇帝背对众人,手里依然拈着那张药方,却并没有看,从他后颈的角度来看,皇帝其实盯着对面的墙。

    墙上有什么吗?她看不出来,本能地瞧了眼太子,那小子也望着皇帝的背影,敛去了讥讽嘲弄之色,显得和她一样困惑。

    “都下去吧,你们全都走,让朕一个人待会儿。”良久,皇帝说出这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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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无端走出宣德楼的时候想着,当初苏庭嘉也是提出要自己待会儿,第二天便不知所踪。皇帝当然不会像苏道士这么不负责任,但人同此心,想来他和苏道士一样,在心底藏着许许多多的过往,一旦被搅动起来,就需要时间和独处的空间,才能将那些或许酸涩痛楚、或许甜蜜忧伤的回忆再度深埋下去。

    杨瓒和那位狄更斯已经先行离开,韩福守在楼内,等到端木广仁也乖觉地告退,宣德楼外便只剩下杨无端和百里昕。

    太子殿下出行当然不可能不带从人,他吩咐几名仆役远远地跟着,独自和杨无端优哉游哉地漫步。

    他们走得很慢,因为杨无端浑身酸痛,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会散成碎片。太子将就着她的速度,落后半步,距离恰好在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感觉到不远处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支持。这样熟悉的步调,杨无端微有些怅然地想着,就像他们小时候。

    走在前面的只有太子和她两个人,杨无端只得成了掌灯那个,她是生平头一次亲手握住宫灯,竹制的长柄这端已经被摩挲得温润滑腻,仿佛还带着上一位掌灯人手心的汗液。

    她将飘飘悠悠的宫灯举得很低,那一小片温暖的黄光照亮了他们腰部以下的位置,脸却隐在波纹一般的黑暗中,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谁都没有说话,这里是宫闱,在看不见的黑暗中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只耳朵,多少双狼一样狠毒的眼睛。

    不知沉默地行了多久,杨无端忽然顽皮地晃了晃手中的灯笼,轻声吟诵道:“……怅画烛摇影,易积银盘红泪。向笙歌底。问何人、能道平生,聚合欢娱,离别兴味。”

    那光影晃当着将两人的前路照得斑斑驳驳,他们转出一条永巷,月亮终于爬过宫墙的高度,月光从背后淡淡地追过来,铺着他们的影子,看上去亲密地挤在一起。

    太子停住脚,幽光抹去了他脸上那些奇怪的色彩和线条,他看起来又像是那个超凡脱俗的杨小康了,平静地接道:“方千里的《还京乐》。”

    杨无端点了点头,仰首看向深蓝近黑的夜空,在这片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夜空之下,是不同的北京,不同的紫禁城。却有她这样一个相同的人。

    前路多忧惧……她的宦途听起来美妙,实则坎坷。就像这一阙名为《还京乐》的词,却每一个字都在诉说着不快乐。第四卷·还京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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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特别长,写了我两天啊……还是需要修改,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