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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新语是副主考?杨无端愕然,这么年轻就能当副主考,杨瓒还说他在翰林院熬资历,人家混得不是一般得好。
端朝的制度沿袭前明,在会试中设一正一副两名主考官,十八名同考官。主考官需要皇帝亲自指定,同考官则由翰林院的翰林充任。
科举时代的考官不仅是一个监考和阅卷的角色,被他们录取的考生还将成为他们的“学生”,只要一日为官,就与老师关系密切、互为呼应。
说到底不过是一种变相的套近乎和互相利用,进士初入官场,没有背景寸步难行;主考官想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也需要更多的支持者。这样郎有情妾有意的情况下,从有科举制度开始,便有了因科考结缘的“师生”。
据说在会试过后为什么要设殿试,一是为了防止考官勾结起来科场舞弊,蒙蔽圣听;另一个原因便是为了打破百官以师生名义的结党。可惜收效甚微。
作为一个历考弥新的老手,杨无端当然研究过端朝历年来的会试考题和终极BOSS--皇帝陛下挑选主考官的口味。答案非常之乏善可陈:陛下乐此不疲地执行着轮换制。内阁五位老大人,陛下他老人家便按内阁的排序挨个点主考,数十年风雨不改,除非遇到内阁辅臣换人,皇帝才跟着换人。
就这样一位似乎只懂得执行循环命令的皇帝陛下,这次怎么突然卡壳了?还是说,丁新语将要成为新的内阁辅臣?
内阁辅臣又称为伪相,自从佑康和承乾年间的秦辅之以后,端朝再没有设过丞相,内阁其实行使的便是相权。丁新语虽然不到三十岁,但比起二十三岁便拜相的秦辅之,也算不得太年轻,只要皇帝和内阁五辅臣协商一致,确实可以选他入阁。
杨无端一脑子别人的事,倒把自己的难受给忘了,慢慢地循着人流进入考场,找到贴有她名字的考舍。
北郢不愧是京城,贡院比江北省的贡院条件好太多,杨无端在一长溜号子中看到自己那间,只觉得墙壁干燥、地面平坦、走进去只需要低头无须弯腰,角落里的马桶没有异味……可怜孩子欣慰得差点流下泪来。
她实在是太虚弱了,进了考舍先把床铺好,然后往上一坐,舒服得差点呻吟出声。
要等考生都安顿好才会发卷,杨无端坐等了一会儿,昏昏欲睡,为了提精神,便随手在考篮里乱翻。
这一篮子沉甸甸的不少食物,是准备给她吃十天的,杨无端哪管那么多,找到什么往嘴里塞什么。
她吃了几块芝麻糖,甜甜的感觉好受些,翻东西的劲儿更足,竟被她寻到一大坨红糖。
杨无端喜出望外,将裹在铺盖里的一只紫铜小手炉拿出来,打开炉盖看了眼炭火,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又找出一个铁皮碗来,眼巴巴地就等着发卷。
也没等多久,一名同考官和一名监考士兵的组合便开始逐排考舍发卷,考舍的隔板又薄又透,丝毫没有隔音效果,杨无端听到此起彼伏的吸气呼气声,甚至还有人大声地嚎哭起来。
有这么难吗?她暗自嘀咕,她的考舍位于同行的末端,要最晚才能拿到考卷,听着这些鬼哭狼嚎,倒让她先忐忑起来。
发卷人终于走到她的号舍前,杨无端听着脚步声愈来愈近,同考官穿着官靴,脚步声较轻,监官士兵却是穿着马靴,脚后跟还带马刺,每走一步都“呛啷”声响,非常有震慑作用。
杨无端“噗”一声笑出来,她突然有在坐牢的错觉,可惜没有一位帅哥舍生忘死来带她越狱。
她埋着头笑得肩头乱颤,直到发卷的两人走到,同考官将卷子抽出来放到案上,出声核对姓名。
“杨无端。”
“正是。”她连忙止住笑,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去接考卷。
她趁接考卷的机会看了眼考官身后的监考士兵,一怔,怎么是他?却是那个在搜身时对她不规矩的小兵。
那小兵也认出她来,脸色又飞快涨红,将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
那同考官等杨无端接过考卷,在手中的册子上画了一个圈,又察看了她的考牌和考舍的标号,这才点点头,转身离去。
他走了不要紧,后头那个别走呀!杨无端眼看那监考的小兵跟着同考官的步子开始巡逻,再等他绕回来又不知道几时,她一急之下,随手在腰里掏出块碎银,“啪”一声扔在那小兵背上。
那小兵倏地回过头来,准确地望定了杨无端的方向,让她有点惊讶,这混账小子像是学过点功夫。那么,她当时打他耳光,他为什么不躲不架?
那小兵看到杨无端,脸红得让杨无端怀疑他的脑袋都快爆掉了。她伸出食指勾了勾,他犹豫了一会儿,偷偷回头看同考官,见他已经转过拐角,这才慢腾腾地朝这边走来。
“你……”他压低了声音,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想做什么?”
离近了看,他脸上的五指印还没消褪,杨无端知道自己是下了狠手的。她又掏出一块碎银,连同那只铁皮碗一起递过去,道:“给我打碗清水。”
她表现得那么理所当然,那小兵惊愕地睁大眼,两片嘴唇抖了抖,碰了碰,却始终说不出一个“不”字。
杨无端盯住他看了一会儿,心道:要爆掉了要爆掉了,十、九、八、七、六……
那小兵的脑袋当然没炸掉,他只是乖乖地接了那只铁皮碗,却没有碰那块碎银。
对面考舍的士子正在愁眉苦脸地阅卷,实在没有思路,只得将卷子颠来倒去横着看竖着看。刚竖起来,一眼瞅见对面杨无端的小动作,这位老实人惊得心头“突突”乱跳,暗道:“这是科场舞弊?难道被我亲眼见着一次科场舞弊?怎么办?我是报呢还是不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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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四面漏风、寒如冰窖的考舍,考官们的办公间可称得上温暖如春,角落里碳盆燃烧着昂贵的银丝碳,一丝儿怪味没有。
“丁大人。”同考官沈艺向上首的丁新语作了个揖,左右看了眼,房内只有他们两人,他又走近一步,悄声道:“大人可知周学士所犯何事?陛下为什么急着在贡院封门前拿下他?又为何不另派主考,而是只设大人一位主考官?千年以降,这可是从未有过先例的奇事!”
丁新语斜靠在椅上,手握一卷书似读非读,头也不抬地道:“哦,沈最良不知吗?”最良是沈艺的字。
“下官不知。”沈艺心想,这不废话嘛,知道还问你做啥?
“不知便好。”丁新语冷冷地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周大人便是前车之鉴。”
“是……是!下官不该多话。”沈艺羞惭欲死,他和丁新语是同批选入翰林院,多年同事,以为关系不同才出言打听,没想到被人当面打脸。
他没脸再多待,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辞出去,打起夹棉帘子,正巧丁新语的贴身小厮方图进来,两人擦肩而过,沈艺理都不理,几乎是疾奔出去。
方图倒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下了然:又是个被他家公子削面子的倒霉鬼。
他走进暖融融的室内,环顾一圈,明明能容纳十来人的阔大房间,却只有丁新语一个人孤伶伶地坐着。
方图叹口气,公子的官越做越大,圣眷越来越深,脾气却也一年比一年古怪,同考官们宁愿冒着寒风在外面监考,也不愿意跟公子待在一间房里。
他不敢相劝,只走上去行了个礼,默默地站在侧旁。
丁新语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继续在读那卷书,室内安静得只听到他翻页的细碎声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图被暖气熏得眼睛都快要合上了,忽然听到他家公子坚冰碎玉一般的声音:“她怎么样?”
这个“她”是特指一个人,他家公子安排他跟进来,就是因为他学过武艺,方便高来高去监视这个人。
只是这个人……实在是有点古怪,不,是很古怪。方图偷觑了丁新语一眼,虽然与他家公子的古怪方向不同,程度倒不相上下。
丁新语没听到小厮答话,微有点不耐烦,他依然没有抬头,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回公子,”方图被吓醒了,赶忙答道:“那人刚拿到卷子便使银子买通监考士兵,让那士兵给她端了一碗水。然后……然后……”
他又断了下文,丁新语听出了兴趣,出言问道:“然后她做了什么?”
方图昂起头想了想,到现在依然觉得匪夷所思,他犹犹豫豫地、极之没有自信地道:“她在考舍里煮了一碗糖水蛋……”
“糖……水蛋?”丁新语翻页的动作一顿,像是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脸上神情茫然。
下一秒,他纵声大笑起来。
“有趣!王爷没说错,这人真是大大的有趣!哈哈,在贡院里煮糖水蛋,真该让沈最良那个俗物听听,这才叫‘千年以降从未有过先例的奇事’!”
他笑起来眉舒目展,俊美的脸上神采飞扬,一双星眸里的光华像是活水一般流动,映得他整个人熠熠生辉。
方图陪着笑了笑,心里颇有些感慨:他家公子似乎很久没有真正开心的笑过了,就从……四年前宁府大火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