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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文人王茂京曾作西湖十景图,至本朝太|祖,观之而建圆明园。又康平朝时,敕令如意馆于苏州、扬州、嘉兴、芜湖等江南九地各取十景,添作江南百景图。
康平爷爱丹青,其时如意馆人才济济,合百人之力制成的九卷图,更收录了王茂京的真迹,也就使得这套百景图弥足珍贵。不过仅这些也就罢了,要紧的是长公主素来推崇王茂京,称他是有宋以后山水画界第一人。虽则他后期所作的十景图不算她顶喜欢的画风,可在画案上看见题了“江南百景图”五个字的窄长匣子时,李明微还是有些讶异的。
皇帝低头看她,嘴角就含了三分笑意,只把人半拥在怀里,越过她打开了木匣,但见整整齐齐摞了两层十个薄壁雕芙蓉花的画轴卷筒,随即便听他道:“甭奇怪,她可没有这样大方,拿来同你看看,一会子就还回去。”
她略略低眉,摩挲了下交叠缠绕的芙蓉花叶,轻轻勾唇,“百景图一系重技法而轻意境,您不是说是可藏不可赏么?”
也是头些日子偶然说到同长公主看画,他给的一句考语,她此时想及,自然而然就说出了口。
他笑了下,但道:“赏画是不必,赏景倒尚可。就看一看,日后可去哪里走一走。”
明微一笑,略略回眸看他,及至他开卷看画,要她指点,不多时就选定了几处地方,且定下了时候。眼见他并非戏言,明微眉峰微蹙,抬眼望他道:“这几处走下来,当不下两个月了。”
声音缓慢,隐带犹疑。
他手上略顿,随即漫不经心的拂了拂卷上尘埃,但道:“总是已经出来了,带你去散散心,中元节前回京即可。”
说着看她,温声问:“想去金陵么?待此间事了,我陪你回去看看。”
李氏祖籍金陵,胡夫人喜南地风俗民情,她十岁以前,有三分之一的日子是在江南渡过的,而其间大半的日子,又都呆在金陵。是以金陵于她,大约是故乡一般的存在。
故乡,亲人,那是横亘在她与他之间一道结了痂的疤,伤疤底下,或许已经长好,或许仍旧鲜血淋漓。
她不曾打算过揭开它。
“明微?”他轻轻唤她,她抬眸,看他眼底温柔似水,心里到底又是一瞬,方抿唇一笑,摇了摇头,温温和和的劝诫:“您来江南,总不会是为着游山玩水。国事为重,您不要总分心在我身上。”
“你放心。”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我就做了昏君,也不会叫你当了祸水。”
她敛下眼笑,以手压着画卷,只回眸瞥他一眼,低低埋怨了句:“您说什么话……”
“情话。”他挨近她,字正腔圆的吐出两字,又很是恬不知耻的问:“好听么?”
她为他的涎皮赖脸闹得无奈,只拿手去推他。
“不闹啊,还有画没看。”他握住她的手,语气哄孩子似的,面上却一本正经起来,一手压着她,一手就另揭了一幅画卷。
恰就是姑苏风光。
他目色一瞬,只垂眸望她,“这幅画,与别卷不尽相同,你可注意到过?”
这一系列山水长卷,极尽模仿王茂京之十景图,王茂京后期画作深谙一藏字,旁人借诗借画抒胸憶,他偏要反其道而行,画山是山,画水是水,不以个人好恶为凭,正是重技法而轻意境,景变而意无变,初看是各不相同,细观却大同小异,也就应了他说的,赏景尚可,赏画不必,取巧尚可,而会意不必。
是返璞归真,还是逆道而行,只可说见仁见智,而单就此画而言,她从头看到尾,适才发现同一系用色多有差异,至卷末隐在山林柏木之间更有只单飞孔雀,尾屏处每一根翎羽的色彩都有着极细微的差别。若是一次成画必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幅画,当是经过了许多次才画完。
而卷末一枚小小的朱色印章,以篆体刻着两字——参商。
人生不相见,动辄参与商。
通篇藏情,然至最后,画者还是忍不住表明了心意。大悲大痛,淋漓尽致。只不过一连十幅一无所变的画,至这最后一笔,几乎已无人注意。
他目光随着她落在画上,抬手抚摩了下那殷红的两字,淡淡道了句:“这章子随了世宗仁皇帝将近二十年。”
仁皇帝,世宗康平爷,原是出自他手。
江南民间之于这位康平爷的传言有很多,最广为人知的是薛老太妃以及传言中影影绰绰出现的端妃。
康平爷曾为端王时,有庶福晋薛氏,殁于其登基大典之日,诏封端妃。拿自己的王号给了宠妾,这位康平爷是破天荒地的头一位。
传言当年宠冠后宫的薛老太妃,正是因为神似端妃方才得以俘获圣心,有着将近一年的专房独宠,而姑苏薛氏,也是因此得以发迹,成了江南一地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户,历经三朝,犹然炙手可热。
这些宫闱秘史,先帝曾有意抹平,因在京中只是隐隐晦晦,而在苏州一带,天高皇帝远,却是茶余饭后说不尽的一点谈资。
后世或许无人知端妃,而今日苏州,知薛氏者,却无有几人不知端妃。
她于这样的红粉艳事并无半分慨叹,更兼处在浮花浪蕊之中,与端妃处境又有一两分相似,更多一番厌弃。
倘百年之后,她李明微的名字,要以某帝某妃某嫔的身份为人评头论足,再得一个万千宠爱的名头,真诛心也。
她心里头郁塞,却似乎又透出来一口气,因这些时日里惶惶不安的一颗心却安稳下来,她终究可以清清楚楚的看着他,不必迷失。然而世事总未尽如人愿,他所要说得并非是她所预见的。
他讲端妃旧事,与外界传言之中的百般荣宠却红颜薄命并不大相同。
端妃流过孩子,且因此伤身,不能再孕,受此重击,曾有数年不开口说话,其间与康平帝之间更是几多矛盾,终至最后香消玉殒。
李府清净,后宅里的肮脏龌蹉,她未曾接触过,然而早年随胡夫人四处行走,却也见过听过。
乃至史书杂记之中,亦不乏此类事。
她并不奇怪,大约也能预见自己的结局。
所赖只有他,而其下太后、皇后、明妃、敏妃,至于她未曾见过的一些,他的后宫,她已然领教过。
事有可为不可为,两年前就已注定,她即便接受了他所给予的妃嫔身份,也没办法接受随之而来的命运。
待魏绾事了,三年,五年,其结果,要么是玉石俱焚,要么是凄凉收场。
她之一生早无所求,所剩唯有两三分坚持。
世事变幻,悔憾或生,然当是时,总是本心无改。
而这一番话,却是出自他口中……她心下苦笑,适才知晓他早已张好了一张网等着她,她之一生,早已尽数被他掌握在手中。
他自背后环住了她,她下意识的颤了一下,心里头弼弼直跳,至他道得一句:“我不会是世宗,你亦不会是端妃。”更是乱得没了边际。
于她本身而言,她不怕失心给他,亦不怕帝王之爱,朝秦暮楚,之于命运,更无可惧。今朝有酒今朝醉,她并非是计较长远的人,且长远于她已无意义。
可她与他之间,横了她父亲半条命,还横了坤宁宫中一位,他名正言顺的妻。
哪一个都不能不计较。
她处于而今境地,已违本心,却不想有一日,再多添一层业障。
世人眼中或许并无差别,她却要记得自己的初心,但求问心无愧。
然而也知并不由己,她跳不出这红尘俗世,他所给予的,恰是她渴求的,她并不省得自己还能抵挡多久,也只希求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她一下掐紧了双手克制自己,艰难的扯出一抹清浅的笑,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他打量她的神色,一丝一毫都收进了眼里,心里头是透亮的,却俱都收敛起来,只是默然无声的抱着她,以温情织就了一张密密的网,令人四面难逃。
直到陆满福在外头回话,甚难开口似的的说了二阿哥求见李小主。
明微略讶,他已经放开了她,略离开一些,但是一笑道:“见见吧。”
容钰是抱着几本帖子过来的,要她教写字。
他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一向是不喜人扰的,这一会儿却没脾气,但由了容钰,自己到一旁去看折子了。
接下来适才知容钰是叫他罚去写大字了,且因昨日写得不好,今日加罚了十倍。
每日二十张,她听得咋舌,小孩子更是可怜巴巴的扯她的衣袖,长吁短叹,“您帮我去求求情吧,一天写二十,二十个还成,二十张,我就是把手写断了也写不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