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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郡王心下一沉,立刻领会到什么。李明微被没入教坊司后,他不是没起过把她接出来的心思,不过没查到她的消息罢了。明摆着她是被救了出去,他也曾好奇此人是谁,却为着她不曾声张,压下了此事。日前李明微送画参选西席,他便猜她必是与此人生了什么不快,欲借大赦之机脱离,便即刻安排了接她入府。眼下显而易见,那与她有着数年牵扯的男人,就是这位与她曾有婚约,而今深得圣心,前途无量的富察三公子。
襄郡王神色一冷,甩袖道:“不见!告诉他,本王没空见他,本王府里的人也没空见他!”
下人小心道:“蒙大人说,若王爷不肯见他也可,请给女先生带句话儿,就说李姑娘他无权干涉,但富察氏的子孙不能流落在外。”
襄郡王骤然变色,脸色难堪的不像话,很久才狠狠踹了那人一脚,一言不发的提步就走。
对于襄郡王的前来,蒙立毫无意外,然而并无所言之中的耀武扬威之意,反而难掩灰败颓唐之色,起身恭敬的朝襄郡王见礼。
“畜牲!”襄郡王却注意不到这些,见他即大骂一句,径直走上前狠狠一拳头打在了他脸上。
蒙立晃了两晃,口中一片咸腥,生生受了,拱手再拜:“奴才并非有意冒犯王爷,这一拳,望王爷消气,容奴才把话说完。”
“你还有什么可说!”襄郡王急红了眼,双手拽住他的衣领拿膝盖狠狠顶了他几下,一个用力摔在地上,正要下脚再踹,蒙立倏地抓住了他的脚腕,勉力忍痛道:“王爷容禀。”
蒙立是一等侍卫出身,身手了得,襄郡王一时被他制住,竟不能脱开,恨恨踢了两下,方怒道:“说!说清楚你是怎么背信弃义悔婚另娶,怎么衣冠禽兽叫她不妻不妾,却……”他说不下去,咬牙切齿方挤出了后面几字:“却有孕在身的!”
蒙立松手,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整衣正容,方缓缓道:“叫她至今没名没分的跟着我,是我之过。然她昔时牵连李中堂之罪,我确已尽力周旋保她无虞。这些年来,我不敢说对她多好,终归不曾薄待。”
“不曾薄待?”襄郡王冷笑,“我虽与她算相交未深之人,却也知她虽看似秉性清高,为人却宽和隐忍,你不曾薄待于她,却让她身怀有孕之际大费周折来投奔于我?”
蒙立顿了半晌,方喑声道:“月前我长子夭折,心绪难免积郁,待她多有不耐,适才叫她一气之下离家而去,而今已知不该。她究竟与我已有夫妻之实,又有着富察家的骨肉,还请王爷放她随我归去,我必禀明祖母迎她入府,日后好生相待。”末了又添一句,“还请王爷明鉴,如此于她再好不过。”
襄郡王紧握双手,抿唇不言。
蒙立觑他面色,心知他已被说动,因只是静待他松口。却不想襄郡王眼神骤然一亮,兼又怜惜的看向门口。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但见一袭素衣的女子立于门前,仪静体闲,又有孤傲不群之态,看向他的目光仿佛一泓湖水,死寂无波。他慢慢挺直了脊背,与她对视,亦是一般的古井无波。
她走进门,道:“三奶奶接连丧子,蒙大人如何忍心再往后院抬妾?”
一语戳心,刺得蒙立心肺骤痛,万般隐忍才不曾发作,又听她道:“明微福薄,蒙大人厚爱,不敢高攀,还望高抬贵手,容我自生自灭。”
遂道:“我一时冲动之下才对你动手,你我好歹有数年情分,你当真要为了那一巴掌与我一刀两断么?”
她道:“我与大人之间,从无情分可言。大人救我于危难,这几年,全作偿还,从今往后,两不相欠。”
蒙立面色平静的看着她:“你肚子里的孩子,你预备将他如何?”
李明微淡道:“大人若容得,他是我李氏子孙,若不能容,不过今日一尸两命尔。”
蒙立道:“我富察家的孩子,没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李明微淡笑,转向襄郡王:“谢王爷收容之恩,明微来世再报。”
话毕即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用力往脖子上抹去。
“明微!”襄郡王眼疾手快,连忙制住了她的胳膊,饶是如此,也还是在颈间留下了一条血印,叫人心惊不已,他捂着她的脖子叫人唤大夫,一面夺了她手里的匕首用力扔开。
相比之下,李明微二人冷静的有些可怕,一个由着项上鲜血直流毫不在意,一个冷眼旁观,面无异色。他实是了解她,她也实是了解他。
伤口不深,没等大夫来就已干涸,李明微抬眸看他,面上隐含讥诮:“明微下手不利落,大人或可补上一刀。”
这一句毫无意外的激起了襄郡王的脾气,他重重握了下李明微的肩膀,看向蒙立:“你听着,从今往后,她还有肚子里的孩子与你再没半点干系,你若再行逼她,休怪本王不讲情面!”
蒙立深深看了眼李明微,一言未发,行礼告退。
待他离去,襄郡王看了看怀里的李明微,不由就慢慢松开了手。
李明微感觉得到他的犹疑,也理解他的芥蒂。方才他出于怜惜对她爱护有加,过后却不能不去思虑。他或可不在乎她过去如何,却不能不介怀她肚子里的孩子。这介怀于她是好事,也是坏事。她要靠它同他保持距离,又不能让它将他推远。
她却后一步,朝他跪下,叩头赔罪:“我实是走投无路,适才欺瞒王爷,明微自知品行有亏,不堪为人师表,王爷若则嫌弃,请遣我出府。”
襄郡王蹙眉半晌,复伸手扶她:“我非是嫌弃你之意,只是……”他拧紧眉目,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你与他之间,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垂眸看她,却见李明微眼里一下蓄满了泪水,浸的人五脏六腑一下在就软成了棉花。
襄郡王不由满心疼惜,忙拿帕子给她擦眼泪,一面道:“别哭,别哭,你不愿说,我不问就是。”
不料李明微愈加饮泣,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自是委屈不尽,襄郡王心中一念闪过,不由即脱口问出:“是他逼你?”
李明微但哭不语。
襄郡王只当她默认,心里既疼又恨,只打叠起百般温柔小意好言相劝。
李明微哭了很久,她原是做戏给他看,其后却无论如何收刹不住。前世今生,她心中实在积郁良多,一天一夜也哭之不尽。最后到底忍住了,她起身朝襄郡王福了福,究竟未有言语。
襄郡王握着她的手臂,但道:“你安心,有我郡王府一日,便护你一日周全。这孩子……”他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你若愿意,本王视如己出。”
李明微仿似一惊脱开手臂,又立刻收敛神色,正容淡道:“安敢受君重恩?”
如是回复冷淡,襄郡王看在眼里,只当她心防太重,需得徐徐图之,因也不再逼迫,自送她回房。
眼见二人相携走出,常有邻只是在旁暗笑,需知这蒙立前来,正是他与李明微通风报信。好容易他管辖的桃源住了个王爷放在心上的人儿,他可不能叫她给人算计了去。李明微果然不负所望,牢牢栓住了王爷的心,假以时日,必成内院新宠。到那时,他常有邻就算在王府里横着走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他美滋滋设想着将来,没想到一波将平,一波又起,本来随太后在潭柘寺小住的福晋回府了。
襄郡王福晋海那赫氏是满京城出了名的醋坛子,举凡王爷往府里抬人,无论庶福晋侧福晋还是格格,她必大闹一场。越是漂亮的,越是闹得利害。这位福晋父亲是蒙古喀尔喀亲王阿古达木,母亲乃太皇太后幺女固伦端敏公主,身份是一等一的尊贵。因其父母早亡之故被太皇太后接到宫中,百般溺爱,便养得性情有些飞扬跋扈,闹起来从无顾忌,轻则府里撒泼,重则宫里哭闹。有两回太皇太后拗不过她,竟硬逼着襄郡王将抬进府的人又送了回去。虽则是两个八大胡同里下贱艺妓,可郡王府抬人又送人,也是沦为了京城一大笑柄。
若是绛园的这位给她瞧见,恐怕就不得了了。
确然不得了,在他以为尚有时间,正苦思冥想应对之策时,海那赫氏已经带着人气势汹汹的冲进了绛园。
碧纱窗前横伸一枝桃花正盛,清香淡淡,房中静谧无声,李明微手把手指点着怡宁悬腕写字,闻声略微意外的停笔抬眸,但见一个长相艳丽,身材结实的旗装女子闯进门来。
“额涅。”怡宁格格看清来人,连忙自书案后起身见礼。
李明微眉目微敛,亦上前福身:“请福晋安。”
海那赫福晋从上到下打量了她半晌,方才阴阳怪气的开口:“你就是李明微?”
李明微答是,海那赫氏轻蔑的瞥她一眼,扬起下巴:“收拾收拾,你可以滚了。”
李明微波澜不惊,但道:“不知明微所犯何错?竟让福晋一见之下,就要遣我出府?”
海那赫氏嗤笑一声,言语尖酸倨傲:“我是这府邸的主人,我不愿你出现在我眼前,还需要理由么?”
李明微颔首,落落洒脱,“不得福晋青眼,是我无能,这便告辞。请代为转告王爷,明微有负所托。”
话罢即返身回房,收拾了随身细软,又回来辞拜海那赫氏,海那赫氏冷冷一笑,吩咐身边侍女:“送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