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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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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章

    做人最要紧是吃喝玩乐。

    这条原则,当今天子皇帝陛下是贯彻始终。他老是这么对他最看重的皇后说:“要那么多才干做什么?嗯?有什么用?王勃作诗作得是够好了吧?还不是落水早亡,他哪里快活过一天。裴聂舞剑舞得不错吧?一辈子只能耍耍剑。你看看跳舞的这些舞姬,连脚尖都踢得笔直,还不是一日日苦练出来!她们还有一副万人欣羡的好相貌呢,不过是站在大殿上表演给我们看而已。”

    “天赋是天赋,才干是才干,要把天赋锤炼成才干,非经一番血泪煎熬不可。所以我说,才能是负担,中正平庸才是福气。人活着最要紧是自己快活开心,只要衣食足,平庸一点不是大事,哈哈!”

    听他这番话,武后媚娘当然是要翻白眼冷笑的。不过以她的娇艳妩媚,就算是这样也让人熏然如醉,所以皇帝李治毫不介意。——他这话说得轻松,因为他本就是天下最高的皇帝,血统摆在这里,再怎么堕落他也是皇帝,尽可以没心没肺快活。

    其他人敢吗?你倒试试看,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退就死!你敢不仆心仆命往上爬?

    这又涉及到另一个真理:堕落无所求是高贵快乐的,挣扎着上进则血淋淋的痛苦。

    可悲的是,李治和武媚娘的四个儿子与他们父亲如出一辙。她武媚娘的儿女,竟然一点没继承她的血性,要么是软蛋,要么是糊涂虫,甚或两者皆是,怎不让人叹息?

    “小令月,你说父皇讲得对不对?”把妻子的冷笑视为娇嗔,李治转而对小女儿笑问。

    “不错。”封号为太平的嫡公主李令月点头应是。

    “呵。”武媚娘轻笑一声,“别成天说些,带坏了孩子。旁的不说,我们令月还要嫁人呢,难道挑驸马不是一桩人生大事?”

    “皇帝的女儿还愁嫁不成!”李治倒很自信。“月儿如今是还小,等长大了,难道不是个国色天香的小美人?只怕什么杜家、薛家的都要来求朕下降公主了。”

    虽然受到父母一齐打趣,幼小的太平公主也毫不动容,只是抬眉轻轻暼了一眼笑个不住的李治和媚娘。被她黑嗔嗔的眸子扫过,智计卓绝、城府极深的武媚娘竟微微一震:这种不动声色之间的震慑和冷意,她生平只在一个人身上体味过。

    那个人的婉转妩媚、巧笑嫣然,连她也无法企及、不能忘怀……武媚娘紧盯着李令月看:这孩子瞧着一日比一日殊异,她这个做母亲的实在不能不心生警惕。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除了那个被掐死的公主之外,唯一的女儿……

    “我不嫁人。”太平公主平静地说,“将来我出家做女道士。”她竟然是个规划人生、镇定如恒的语气。

    “你这孩子,你知道那帮女冠都是干什么的吗,就说要出家做女道士!”李治再次被女儿逗得大笑起来。“那你做什么?像你母后,帮朕处理朝政好不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媚娘眼波微动,仿佛触动了某桩心事。

    “也不。”太平公主微微一笑,“我吃吃睡睡,练剑弹琴,了此余生。”

    这么小的孩子说什么了此余生,真是笑煞人,帝后二人又相对笑起来。

    内侍躬身上前道:“皇后娘娘,右相李义府求见。”

    李治本躺在武后膝盖上,享受着她纤纤玉指的揉按,这时就有些郁闷,媚娘虽然也看在眼中,却依旧挪开丈夫的头,叮嘱太平几句话,自己起身走了出去。室内静下来,李治翻个身,轻轻嘟哝:“她倒比朕忙多了。”

    忽然太阳穴上一凉,李治精神一振,这才发现小女儿已静静走到榻边伸手为自己按摩头部,他心里一软,笑道:“小令月,怎么对爹爹妈妈这么孝顺?”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小脸儿标志极了,也端庄极了:“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连《诗经》都念会啦?”李治大喜,“谁不生养儿女,有几个比得上朕的太平,哈哈!——不说别的,你太子哥哥虽然比你大二十多岁,现在还像一团饭呢。”

    太平公主不语,她静若深澜。

    “依朕说,这么些皇亲宗室里,资质上能和你一较高下的,只怕也只有贺兰敏之。听你姨母说,敏之他三岁能文五岁成章,本来看着是个文人苗子,只是后来迷恋武学,这才荒废,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太平公主颔首,最后只是说:“贺兰敏月很漂亮。”

    就为这么一句话,李治兴致勃勃抱着令月去找皇后的姐姐武顺儿和她女儿贺兰敏月。恰逢牡丹盛开,武顺儿提议出来逛园子赏花,看假山流水、盆景金鱼。武顺儿在李治身旁越偎越紧,她本来已四十多岁,可年龄对她而言仿佛不减魅力只添风情,她一方面娇嫩如少女,另一方面更有少女不及的大胆浪荡。

    几个低等嫔妃和女官们陪着两人饮酒行乐,武顺儿忙着和旁人行酒令说话,来不及应付李治,于是嫣然一笑,拉起李治的右手就紧夹在自己大腿之间。旁人来不及的骇然,可是又要装作若无其事,李治倒是呆半晌,低着头慢慢一笑。

    他并没把手拿回来。

    太平公主没看到这一幕,她坐片刻就说闷,要回去。武顺儿自然要笼络她的,命贺兰敏月陪这位公主表妹。太平坐着看书,一看大半个时辰,贺兰敏月闷得发昏,在一旁搭讪说:“我哥也爱看书。”

    “是吗。”

    “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连皇后娘娘都说他是怪才呢!”豆蔻年华的贺兰敏月昂着头很得意地说,“而且他是我哥。”

    太平公主心不在焉地露出一抹笑。这种不感兴趣和不以为然激怒了贺兰敏月,她憋得脸通红,咬牙切齿恨天怨地地坐在一旁。这一气直气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李治和武顺儿一同回来,她伸出葱管儿似的手指在他上唇一抹而过,夭夭乔乔笑着走进内殿,李治立刻跟了进去。

    “刚才,皇上是抱着你来的吧?”贺兰敏月忽然小声问太平。

    太平没有回答。

    “你看,他选我娘,不选你娘。”她声音更小,毒蛇一样,“以后,他选我,不选你。”

    太平不说话,她乳母走过来笑道:“贺兰小姐,和我们公主说什么呢,她还小,哪听得懂呢。来,公主殿下,我们去吃点心了,不然皇后娘娘要过问的。”

    贺兰敏月眨着眼睛有些抱歉地笑,那样子真是纯真可爱。她说:“我刚才想抱令月,她不给我抱。”

    “哎哟,我们公主是这样的,谁都不给抱,除了陛下和娘娘。娘娘说惯不得,可陛下宠啊,成天儿的捧在手里,都要把陛下累坏啦。”武媚娘亲自为女儿挑选的奶妈,自然情商也高,这时一语带过,转而转头向太平,“殿下,随奴婢回去吧。”

    贺兰敏月笑道:“妹妹和我话都没说完,你如何就紧催着她走,难道是瞧不上我不成?你这婆子,管得忒宽。”

    奶娘赔笑道:“贺兰小姐这话说的,奴婢如何当得起!”她向太平公主伸出手,太平点点头,被她抱着走了出去,一行奴婢在她身后道恼,跟着公主姗姗走出。贺兰敏月直盯着看:太平小小面庞并无表情,看上去像个瓷人。

    这就是金枝玉叶吗?被人抱进抱出,几乎履不沾尘。贺兰敏月嗤笑: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丫头虽然是公主,却一点本事没有,连个下人也能作她的主,以后也就是个……

    就是个什么?贺兰敏月咬着下唇,嫉妒和愤怒一点点翻涌上来,也不过就是嫁个如意郎君,安安逸逸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太平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估计也还是不知人间疾苦、没心没肺地快活着吧?

    同样十三四岁的她,却已经被污浊世情染得墨黑。

    有宫女从内殿走出来,跪下向贺兰敏月道:“小姐,夫人请小姐进去。”贺兰敏月纤细身躯挺得笔直,她在原地伫立片刻,忽然灿烂一笑,笑容中并无少女的纯真稚气,反而带出妖娆媚气的意思来——

    像是觉得冷,贺兰敏月先是攥紧了身上的披风,而后纤手一扬,将披风脱下仍在地上。单薄裙裳遮不住少女玲珑曲线,贺兰敏月笑靥如花,摇曳走入内室。

    “呀!姨父、姨父……不,陛下你……”

    “月儿,来,娘亲抱。”看到走近的太平公主,武后放松了端庄坐姿,向三头身的女儿伸手。太平公主乖乖爬上她膝头,端正静坐。武媚轻笑道:“你看我这女儿,像个小夫子似的。”

    “公主是金枝玉叶,自然端凝贵重。”奶娘奉承一句,接着开始告黑状,“不像那些爹都不知道是谁的小蹄子,成天价不知廉耻只会勾引陛下……”

    武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女儿漂亮细嫩的小脸儿,听奶娘讲,自己姐姐是怎样勾引李治,而自己的侄女儿是怎样背地里恫吓太平,又勾引自己的亲姨父。她的笑容妩媚中更有一种纯真而又大气的感觉,在此情境中却只显得诡秘莫测。

    她抱起太平,在女儿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太平公主凝视着自己的母亲,忽然伸出小手摸了摸武后的脸。

    “好孩子。”武后的笑容真实了些,“娘的乖宝宝……娘问你,如果有一天进了监牢,知道谁会打你吗?”

    奶娘吓得跪在地上。

    太平不答,武后柔声道:“不是狱卒,不是提刑官,恰恰是监牢里的其他犯人。知道么,自己人打自己人,才最狠呢。”

    “娘娘。”大宫女小声劝慰,“娘娘何必动气,韩国夫人行事乖张,赶出宫去也就是了。”

    “哪有这么容易。她是这么好打发的人么?何况还有老夫人在呢。”武后淡淡道,“说来说去,这些人不过是疥癣之患。真正的问题在于圣门……圣门这些人啊,是越来越不听话了,打量我缩在这后宫里,真的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她的心腹宫女齐齐跪地,大宫女倒吸一口凉气,担忧道:“娘娘,公主尚且年幼,是不是要避忌着些……”万一小孩子不懂事说出去怎么办!

    “不怕。”武媚娘漫不经心抚着太平的头发,“她和那些傻孩子不一样。”

    帘幕垂下,本该熟睡的太平公主睁开眼睛,看着华丽的帐顶轻叹一声,那种神态、风仪、理智都不是小孩子该有的。

    这个世界……真坑爹啊。

    虽然上一世面临的情况就很复杂,但那好歹是馆陶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窦太后最宠的外孙女,真应了名字里的那个“娇”字,万千娇宠在一身。连诸位皇子都要讨好的翁主,又有谁敢妄自揣测她不同寻常呢?

    更何况窦太后和馆陶大长公主天性护短,任谁也不敢说陈阿娇一个“不”字。而等窦太后去世,她已经掌握了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当然,后来被刘彻坑了一把不算。

    但现在……

    李令月又叹了一声。

    武后那是生杀予夺的一代女皇,亲儿子亲女儿杀掉的也不止一个两个了,她在武后眼皮子底下,那是战战兢兢。更何况现在看来这还是个武侠世界,武曌或者说明空同学自幼修习天魔功,身负绝学,杀掉她这个儿童不过分分钟的事儿。

    她不敢修炼武功。白天要面对父皇母后兄弟姐妹夫子女官,自然没时间;但晚上也有一干武艺超群的宫女奶娘们贴身守卫,稍有异动就会被上报到武后那里。

    所以,到底要怎样,才能放松武后的这种保护性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