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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渊若一直记得,那是秋天,天一楼的庭院中有一棵大大的山楂树。

    父亲楚留香不在家,各位楼主也都有事,他逃掉了先生的课,一个人在外面玩。望着山楂树上玲珑欲滴、一串串鲜红的果实,他突然犯了馋,蹙着眉头一直盯着瞧。

    后脖子都仰酸了。手指头在嘴边戳来戳去,但最后还是没去含手指头——太不好看了,跟个两岁的小朋友一样。

    ——事实上他才三岁。

    突然有一个很冰冷的声音问他:“在看什么?”

    他吓了一跳,回头去看,一个白衣佩剑的女子正站在他左后方,用一种说不出来的奇怪眼神看着他。

    仿佛有点诧异、有点茫然、有点心酸。

    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只是静寂和冷落。

    渊若问:“你是谁?”

    她说:“我是宋甜儿。”

    渊若嘴巴讨巧,立刻笑了,流利地说:“甜姐姐,来,帮小渊把上面的山楂摘下来。”

    宋甜儿张开手,并不太费事地就把他抱了起来。渊若趁机在她温软的胸脯上蹭了几下,很享受地伏在她怀里——不错,很香。

    “要山楂做什么?”

    “……送给翩翩。”

    “翩翩是谁?”

    宋甜儿要费一点功夫才弄明白,是天一楼某个女弟子的小女儿。

    “现在不能吃。太涩。”宋甜儿想想,“这个送你。”

    是一把小木剑,她亲手削的。

    晚上的时候楚留香回来了,过来抱一下他儿子,问:“今天上了什么课?”

    渊若支吾不言,眼看着瞒不过去了,突然说:“今天有个漂亮的甜姐姐来了。”

    楚留香哼了一声:“什么甜姐姐糖姐姐的?”

    “她送了我一把剑。真的,可漂亮了,她还抱我来着。”

    楚留香把剑拿在手里看,突然脸色变了,认真问他儿子:“她说自己是谁了吗?”

    他儿子含糊答:“就是甜姐姐。”

    难以言喻的火焰在胸腔中点燃,楚留香召来下人仔细询问一番,突然从庭院中直追了出去,一直跑到大街上。

    但那位“甜姐姐”,哪里还有踪影呢。

    月华新吐,清泉细流。

    命运不是风,来回在吹。命运是大地,来回你都在命中[还珠]珍景禛心。

    远处楼中有人在弹琵琶,唱曰:“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楚留香静静听着,慢慢摇了摇头。

    海上又传来斩月楼主的消息,这次她出关后,公正裁决了巨蛟帮和海龙宫的一处争端,一时声名又噪。

    然而这些功名利禄之事,他们都不会放在心上的。当年水母说过的话毕竟应验,有一日他们会发现,这世上所有名利,都不过增添了他们的负担。

    唯一能牵动人心的,只有情感;唯一缠绕人心的,也就是情感。

    然而渊若却突然生病了,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话对小孩子也一样适用。刚刚生病的时候,不过是略微咳嗽几声而已,那时天一楼已及时请医生来延治。

    谁知并无效果,等到楚留香赶回来将他抱在怀中的时候,小渊若已烧得满脸通红了。

    众人确定不是毒也不是蛊,不过是生病而已,但小孩子的病谁又敢说一定治得好?

    宫中已派来了太医,但药刚下去,小渊若病情暂缓,到夜里就又烧起来。楚留香也不知多么忧心和焦急,他坚持自己看护儿子,李红袖她们怎么劝阻也没有用。

    近三更,有春雨细细飘落,楚留香独自对着一盏孤灯,大床上,渊若沉沉昏睡,他过片刻就去探探小孩子的额头,但每次都不过是失望而已。

    又有什么样的言语能道尽此景的凄凉?

    纵然是金玉绮罗丛中,没有母亲的孩子又怎么称得上娇养呢?

    突然有人敲门,“笃、笃”,楚留香一怔,想不出来谁能不惊动天一楼重重的守卫,悄无声息到达这里。

    他压低声音问:“不知是哪位朋友?”

    一个冷冷的、冰玉相击般的声音说:“是我。宋甜儿。”

    “吱呀”一声,门开了。无星无月的晚上,细雨沾湿了她的衣裳,此时看来,白衣不再那么孤高冷落,反而熨帖的柔和。

    长久的焦急和紧张让楚留香丢失了全部的生硬防备,他突然伸手,一下子把宋甜儿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了她。

    久违的、太陌生的拥抱。

    宋甜儿却并没有拒绝。她只是说:“我来了。你不要担心。”

    宋甜儿自己其实并不是医生,但在治病、解毒、救伤、挽回生命上,她比一百个大夫都精通得多。

    她用广藿香和青木香调出一炉香,在室内点燃,这一炉密香有“熏檀净衣”之称,闻之可消除一切忧虑苦痛。

    淡蓝色的光芒在她手上闪现,一次又一次拂过小渊若的身体——不管怎么说,如果一个人气血充足、精力完备,总能更好地抵御病魔的。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小渊若烧退了,人也醒了。

    他一眼看见宋甜儿,就哑声叫:“爹爹,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甜姐姐。”

    宋甜儿无语,楚留香心情大好,笑道:“别胡说,这是你娘——乖孩子,你想吃点什么?喝点粥?”

    他去吩咐丫鬟熬粥,小渊若眨着精灵的大眼睛,突然拽着宋甜儿的衣襟:“你是我娘亲?”

    宋甜儿点了点头:“我是重生之庶女心计。”

    小渊若甜甜笑着,宋甜儿心中一软,已经上床把他抱在了怀里,取过温水喂他喝几口。楚留香走进来,小声问:“又睡着了?”

    宋甜儿点点头。

    楚留香放下粥碗,看着床上依偎在一起的母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目光闪动。

    他脱下外衫和鞋子,也上床将宋甜儿和小渊若抱在了怀中。

    宋甜儿瞧了他一眼,却没有动弹——她一动,说不得就会惊醒浅眠的小渊若。楚留香笑笑,躺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

    他们两人都睡了,宋甜儿不免也开始觉得困,她一路从海上赶来京中,身体上的疲倦无可避免。她慢慢合上眼睛,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天渐渐亮了,叽叽喳喳的鸟雀声四起,早起的丫鬟悄无声息的进屋,收走了粥碗、布上新茶。李红袖在门外遇见她,就悄声问:“小渊怎么样了?”

    丫鬟摇头,表示不知,可是又满脸的古怪神情。

    李红袖觉得奇怪,静静将门推开一道缝隙,朝内一望,登时怔住了——

    为了方便看护孩子,帐幔是拉起来的,华贵的四柱床上是堆叠的锦被,楚留香神情放松,眉宇舒展,静静睡着,他的臂弯中躺着两个人:酣睡的小渊若,和神情静谧、双目阖起的宋甜儿。

    这才是一家人吧。那么温暖和安恬。

    她手一松,下意识关上了门,仿佛思维断了线似的,她怔怔在门外站了许久、许久。

    最先醒的居然是小渊若,这几天他着实睡得够了。

    而他一动,楚留香和宋甜儿自然惊醒,这两人一睁开眼,就瞧见了对方的面庞,不知怎的,一齐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小渊若躺在他们中间,拍着手笑嘻嘻的说:“第一次和爹娘一起睡,感觉好高兴啊。”

    楚留香笑一笑,瞟了宋甜儿一眼。

    宋甜儿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吗:我们一家人,本可以天天都在一起睡觉、一起起床的。

    宋甜儿挪开目光,温声问渊若:“现在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

    渊若乖乖答:“不晕了,就是有点饿。”

    宋甜儿打算起床,渊若突然拉住了她。

    小小的手,因为生病,更加无力。可是这样的手,岂不是比世上所有的挽留都更加有力得多。

    “娘,你不是要走了吧?”

    宋甜儿不知如何回答。

    童声那么稚气:“你走也没关系,不过能不能和爹一样,晚上经常回来。”

    宋甜儿微微一笑:“好,以后我教你习武。”

    楚留香笑笑——宋甜儿,当初你把我们的孩子交给我抚养,这个决定真的做错了。

    几天后,渊若的病情痊愈,楚留香送宋甜儿离开。

    他故意在笑:“你的道心,如今还有几分?”颇有几分挑衅的。

    宋甜儿摇摇头,她依旧很诚实:“我不知道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

    楚留香挑眉:“那怎么办?”

    宋甜儿说:“三年前我已和魔教教主约定了日子,待他处理好教务,便在紫金山上决战——他是个好热闹的人,想挑一个繁华地段作决战之所。”

    楚留香脸色大变。

    宋甜儿看一眼渐渐昏暗的苍穹,又是黄昏了:“下月十五,便是决战之期。到时候我会带着梦远进京,或许还要劳你照看。”

    楚留香厉声道:“你可知魔教教主的来历?”

    宋甜儿看着他。

    楚留香深吸一口气,说:“他是昔年江湖人称‘碧落赋中人’之首日后娘娘的弟子,据传身负绝学,兼具雷鞭老人之威势、烟雨花双霜之暗器、闪电卓三娘之轻功、风梭风九幽的摄魂术……”

    宋甜儿说:“你是在为魔教做宣传么?”

    楚留香肃然道:“这个敌人,极其危险。”

    宋甜儿不语。

    楚留香问:“你一定去么?”

    宋甜儿说:“不得不去。或许这一战过后,我能求得自己的道心。”

    楚留香凄凉地一笑:“是。此后便自闭海上,再不踏足江湖,将我和小渊当做陌生人罢?”

    宋甜儿悠悠说:“也或许,我从此放下心中执念,不再追求悖逆本性的天道,不再妄图成为‘神’,而是安守本分地做一个人。”

    “人如果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绝路,最后总发现不得不认命的。”

    这样的话语,岂不是给了楚留香最大的希望?

    他神情复杂,半晌说:“不。”

    宋甜儿奇道:“什么?”

    楚留香苦笑道:“若这样的决定,要你冒着生命危险的话,我宁可一辈子就这样。”

    宋甜儿神情震动。

    如果得到你,代价是你的生死决战,那我情愿你平安!

    他用情竟如此之深。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

    又是别离。

    亭外有人高歌:“人寿百年,镜花水月,红尘繁华,瞬即变迁,缠绵难久远;纵使高处不胜寒,也应胜人间!”

    这歌暗合了两人的心事,因此他们不觉都听住了。

    楚留香说:“甜儿,我和你提起过我母亲么?”

    宋甜儿摇头:“没有。”

    楚留香叹口气:“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彼此都过得太匆促了。”他仿佛无限遗憾似的,半晌才接着说,“她曾作过一首歌,言辞虽简,意蕴却深。”

    “只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甜儿,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其实能遇见你,就已经很好。”

    “我已不再奢求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