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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时,叶牧本来是打算依照原定计划前往白天记录下的那几个地点查探的,但是一个意外的发现让他临时改了主意。
这么晚了,闻庄还留在黄杨柳的院落里,这倒还可以说是查看病情或者是出了什么突发状况。但是那个宅在某个房屋里待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连晚饭时间都没出过门的顾兴言也出了门,径直向着黄杨柳所住的院落而去,就是件颇为耐人寻味的事情了。
是景彤提到过的特殊治疗?但关于黄杨柳的看诊和治疗,闻庄向来是亲力亲为,只有景彤会时常帮他打个下手。叶牧还从来没有在那间小院里看到过除此之外的第三个人。
总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去看一看好了。
叶牧闪身出了房屋,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夜色里。
黄杨柳的住处,桌上一只小小的香炉内,静悄悄地燃着数支香。那些忽明忽暗的红色光点是室内唯一的光线来源。黄杨柳仰面躺在床上睡着,因为身上肿胀的疼痛而无意识地在梦中发出几声哀呓。这种状态本来应该是极容易惊醒的,但她却一反常态睡得很沉,就像任何事情都不能把她吵醒。
闻庄和景彤就站在屋外的院落中。闻庄压低声音说:“景彤,现在要改主意的话还来得及。说真的,我觉得还是告诉她说,她确实有个所谓的害死她孩子的仇人,让她努力活下去好辨认出真正的仇人这招更好用些。这比你演一出还魂戏码假装她的孩子回来看她,然后留下一堆遗言劝她好好活着什么的可信多了。”
景彤穿着一身破破旧旧的小袄,看起来十分滑稽。她一样压低了声音回道:“那是你压根不明白母亲的心,对她来说,报仇根本不是最重要的事。”
“说得好像你多明白一样。”闻庄低低嗤笑了一声,无奈地说。
他的父亲青年丧偶,将孩子养得大了一点就把他送进了百草堂,他自己是从来不记得母亲是什么样子的。而景安和景彤兄妹俩是在他们幼时便父母双亡,被百草堂收养。所以严格说起来,他们其实谁都没有真正的和母亲相处的经历,自然对于所谓“母亲的心”也无从感受。
景彤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是女的。”她拉拉闻庄的手,说,“不是说定了吗,你放心,看我的。”
闻庄闭上嘴不再说什么了,但想了想又叮嘱道:“你自己小心些。”
“好的好的。”景彤应着,突然“呀”了一声,说,“你等等,守在这里,不要动,我有点事情,马上就回来。”说着慌慌张张地踮着脚就跑出了院子。
叶牧悄悄来到小院外时刚好看到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向外跑,连忙闪身隐藏起来。定睛看去,因为那人身上滑稽的小衣服,叶牧差点就没认出来那是白天还见过面的景彤。
她这身装束是要做什么去?叶牧打开地图,黄杨柳在屋内,闻庄在院中,顾兴言也到了,在院外的不远处停下,不知道是在做什么。院内一片静悄悄的,看起来暂时不会有什么情况。
叶牧斟酌了一下,决定跟上景彤去看看。
景彤却也没跑出多远,在一片不大的树林里停了下来,在林子里一边转来转去,一边小声地叫着:“江少侠,你在吗?”
江少侠?叶牧皱眉,潜藏得更谨慎了些,准备静观其变。
景彤刚刚叫了两声,江望便轻巧地自黑暗中转出,一伸手将四处乱转的景彤拦了下来,低声说:“我在这里。”吓了景彤一大跳。
今夜无星无月,本来应该是相当好的夜探天气,但此时却给叶牧造成了麻烦。他看着那模模糊糊的两个身影,完全辨识不出那个“江少侠”的长相,只能凭借耳力仔细注意收集着夜风中传来的每一句低语。
那个江少侠的动作,似乎有些眼熟?他不确定地想着。
江望正在动作娴熟地在景彤脸上修整着,手里不断变戏法般地出现各种各样的小瓶子和工具。景彤原本稍带些婴儿肥的娃娃脸在他手下变得肤色暗黄了一些,乍看上去脸盘更小了一些,眉毛略略加粗,眼睛微微合拢,两颊略作修饰,再添上一些不明材质的道具。片刻后,如果景彤能照到镜子,她会发现镜中的人连她自己也认不出——那是张属于五六岁的孩子的脸。
江望停下手来,和景彤说:“景姑娘,你的头发……?”
五六岁的小孩子可不会有这么一头浓密秀丽的长发。
景彤抽出发簪,一头黑色秀发迤逦而下,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便有了万般风华,可惜如今能够看到这一幕的只有一个人。她的手指在长发间梳过,最后留恋了一下这把自幼精心温养的黑发,恋恋不舍地放下手,说话的语调却是很坚定的:“说好了的。江少侠,你剪吧。”
江望也颇为可惜地看了一眼那头长发,但下手咔嚓剪掉时却也没见有半分留情。不过几剪刀,剪断了十几年养出的头发。曾经被无限宝贝着的黑发,杂草般铺开了满地,纷纷乱乱地铺叠在那里,再没有任何人多看它们一眼。
只剩下短短一小把的头发被随意扎成了一个直冲冲的小辫子,江望后退一步,不理会脚下踩到的那大把黑发,端详了景彤一下,说:“去吧。”
景彤匆匆向江望道谢后,裹着那件小袄子转身就跑,急急要赶回黄杨柳那里。
香燃的时候差不多了,闻庄的耐心也差不多快到极限了吧。
叶牧看着景彤离去,思考了一下后并没有跟上去。比起黄杨柳那边的某种特殊治疗,他更想先查明这个神秘冒出来的“江少侠”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这样打算,但叶牧也想趁隙看看黄杨柳那边的情形。他唤出了地图,但只是看了一眼便立刻愣住了,后背止不住地窜上来一股寒气。
地图上表示,他所在的这片树林中,除了代表他自己的蓝点外,什么都没有。
他抬眼看去,那个江少侠现在还站在林中,看上去暂时没什么行动。但地图上,那个江少侠所在的位置,空无一人。
叶牧想起了昨天他走出黄杨柳的院落时,在小路尽头看到的那个一闪过后就消失不见的黑影。那时地图上也是同样什么都没有显示,他本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影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系统地图上,己方是蓝色光点,友方是绿色光点,敌方是红色光点,简洁明了,壁垒分明。但如果一个人在地图上根本“不存在”,那又意味着什么?
来不及深思,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下,很容易跟丢目标。叶牧隐匿着身形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靠近那个江少侠,谨慎稳重得就像一名最安静的猎手。但是猎物回报给他的却是突然一晃,便失去了踪影。
立刻停下了脚步,叶牧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警惕地环顾四周,林间的重重黑影让他的搜寻近乎徒劳无功。叶牧的手缓缓移向背后的刀,却在即将触到刀柄时顿住了。
冰冷刺骨的寒意贴上了他的双臂,那是属于人类的双手,却比午夜料峭的风还要寒冷。一个人从他的身后贴近了他的耳边,低声愉快地说:
“看看我发现了什么。晚上好啊,真是一场意外的会面。”
做得很不错的潜行,连他都没有察觉任何端倪——如果不是夜晚的风改了方向,把食物的味道送到他那里。
这时景彤已经回到了黄杨柳的院子里。闻庄还守在那里,看到她后恼火地低声问:“你突然跑出去做什么了?”随即他话音一顿,眯起眼辨认着黑暗中景彤那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的轮廓,向她走过去,低声急促地问,“你头上那是怎么了?没事吧?”
景彤飞快的一个弓身避开,匆匆扔下一句“时间差不多了,一会出来再告诉你”,就一溜烟跑进了黄杨柳的屋子。
闻庄只得停住了脚步,看着那间小屋,深深地皱起了眉。
屋内,点起了一盏昏黄的灯光,摇曳着将人影投射在了窗户上。
景彤点燃灯盏,把它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床头那边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了一些后,摸出一个纸袋,在香炉里撒上了一把粉末。
一股氤氲的缱绻的气息登时在屋内弥漫开来。
随后她耐心等待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走到床头,尽量模仿着小孩子清脆尖细的声音,轻轻唤道:
“娘,娘。”
黄杨柳自噩梦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面前的世界扭曲着光怪陆离。一种晕陶陶的感觉冲淡了无时无刻侵蚀着她的痛苦。她看到她的小小的孩子在她面前,依恋地看着她,一声声地叫着。
“娘。”
“娘。”
迷梦香一丝一缕地起着作用,构筑出人类心中最深切的渴望。
另一边,叶牧缓缓放松了身体,说:“这可不是个适合会面的姿势。”
“说得也是。”身后的人说着,真的放开了手。
察觉力道减弱的一瞬间叶牧便前冲了一步顺势拔出长刀,头也不回地弓下腰向身后狠狠一扫。刀刃在空气中呼啸而过,落了个空。
他直起身回过头,那人已经不见了。
地图上,顾兴言的绿色光点在返回房间,叶牧到小院附近查看了一圈,又查探了几个地点后,趁着未尽的夜色离开了百草堂。
在附近找了处背风的地方坐下休憩时,叶牧摸上胳膊之前被那人抓住的地方。
好像还能感觉到那时那种刺骨的冰凉一般,简直要寒到人的心里。
有着这样的温度的,会是活人吗?
从第二天开始,黄杨柳的病情就像是奇迹般地,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她见到叶牧时再也不会流露出失控的情绪,平时也在努力地配合治疗。曾经在她眼中失去的生的光芒,像是被重新点亮了。
叶牧仍然一步步进行着颇有计划的夜探行为,不过除了对百草堂的地形更加熟悉外,没什么特别的收获。他也再没遇到过那天晚上的那位“江少侠”。
这种事他不打算去问景彤,也不觉得对方一问就会老实地告诉自己。但景彤最近这些日子见到他时的表情却有些奇怪,简直就像天天晚上夜探对方门派的是她一样。
叶牧莫名有种对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的即视感,不过左思右想也没什么头绪,于是索性放到一边不管。
但是这几天,他在拜访百草堂的时候注意到,似乎碰到药系弟子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即便是偶尔遇到,那些弟子也大多都是一脸倦容,来去匆匆。
叶牧观察了一下,很快找到了原因。最近前往百草堂看诊的病人越来越多了,药系弟子不得不加派人手来增设轮值,即便是这样山庄外也排出了长长的队伍。
他猜想近期可能是有什么流行病,于是叮嘱叶茗尽量不要出门。
牵着逐风走在街上,叶牧的目光扫过街边的人。
似乎是因为流行病的爆发,连没有染病的居民们也变得懒洋洋的,就是吆喝的叫卖声也是有气无力。街上的行人比起之前要少得多,一个个看起来都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塞进身上的黑色斗篷,和外界整个儿隔离开来。明明是炎热的气候,人们却把自己包裹得几乎像是在过冬。
城里充斥着一种阴暗的气氛,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天后,就像是一只充得满满的气球般,随着某个事件的到来,轰地一声爆炸了开来。
那个导致所有事情发生的起因,是一个人死了。
那个人得了流行病,去百草堂求了一个方子,拿回来抓药,熬煮药汤连续喝了好几天,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床上。
悲痛欲绝的家属自然不肯这样善罢甘休,直接打上了那人之前抓药的那个铺子,嚷着他们卖的是假药。铺子的掌柜很愤怒,赌咒发誓自己一直是诚诚恳恳经营。堂堂正正做事,从来不做那种断子绝孙的阴损事。事情越闹越大,到后来找百草堂的药系弟子一鉴别,那些药材还真的都没什么问题。于是只能把死因归到那人身体虚弱上,家属自认了倒霉。
然而这并不是事情的结束。第二天,又一个得了流行病的人死去了。
他也吃过了百草堂的方子开出的药,不过是在另一家药铺抓的药。
同样的一番大闹,这次这家药铺被查出有以次充好的事情,用陈年的或者受潮的药材当做新药在卖。愤怒的家属砸了药铺的招牌和柜台,嚷嚷着要求药铺的掌柜给个说法。
这边的事情还没有完,就在当天下午,第三个死亡的人出现了。
一模一样的经历,不一样的只是,这人和第一个死亡的人一样,是在同一家药铺抓的药。
听说了此事的居民们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没有吵也没有闹,没人再嚷着要谁给一个交代,都纷纷散去了。那是种令人心惊的平静。
有患了流行病的人偷偷地停了药。
当第四个、第五个死者出现,而即使是百草堂的方子也无法治愈时,那种恐慌终于让人们躁动了起来。
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他们开始怀疑,是百草堂的方子出了问题。
人们大批大批地集结在百草堂周围,群情激奋地讨要一个说法。有情绪过于激动的人甚至攻击了进行义诊的弟子,事情一度几乎要变得不可收拾。在即使说多少话语也传达不到对方耳中的时候,景安不得不下令,暂时停止义诊,让弟子们撤回山庄,趁着人群在毒系弟子的毒物威慑下犹豫着不敢上前的时候,牢牢关上了山庄的大门。
看不到了任何一点希望,又有一部分人在冲击的时候沾到了毒系弟子的药粉毒物,中了稀奇古怪的毒。虽然不致命,但疼痛难忍,而且现在也没有人来给他们治疗了。人们更加激动起来,咒骂着向山庄内投掷各种东西,山庄的白色墙壁很快染上了花花绿绿的污秽脏污。他们议论纷纷,决定就守在山庄外面,不信百草堂的人永远都不出来!
但是情势的发展永远比人类的设想要快,死神的脚步也从来不曾因为那些挣扎和怒吼而减慢半分。
紧接着而来的大批量的半途停药或者拒绝服药的患者的死亡,以及原本健康的那些人们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上愈发明显的流行病的症状,让所有被冲昏的头脑都在死亡的胁迫下被迫清醒了起来。
那种清醒就像是被冰水从头一直浇灌到了脚底,带着股绝望的不详的寒意。接受过诊治的那些人抱着方子一边服药一边祈求着上苍的怜悯,而新近患病的那些人——其中有不少是之前围攻山庄的主力军——匍匐在山庄的大门外,痛哭流涕地忏悔着乞求百草堂的帮助。
百草堂沉寂了片刻后,那扇大门在所有流着泪的绝望目光中缓缓打开。
许许多多的百草堂弟子鱼贯而出,井然有序地排开长桌,迅速恢复了义诊的秩序。数口巨大的木桶被抬了出来,里面是暗褐色散发着苦涩药味的液体。有弟子站在一旁免费发放给人们,并让人们回去后互相转告,可以前来此处领取防疫药汤,降低患上流行病的风险。
当然其中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一部分患者拒绝接受毒系弟子的诊治——有些是因为根深蒂固的恐惧,有些却是因为在上次的抗议中,受到过来自毒系弟子的攻击——就是那些中了毒的倒霉蛋。
毒系弟子们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乐得他们的长桌前的队伍比其他的都要短,早早诊治完毕,就光明正大地抬起桌子回了山庄。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疫情终于得到了控制。虽然偶尔也有死亡的患者出现,但毕竟不像刚开始那般的成批量病逝了。而且,也有人在慢慢地好转起来。城镇中一点点开始恢复了生机。
黄杨柳在这样的时候静悄悄地离开了百草堂,红润的脸色,健康的身体,虽然瘦弱了很多,眉眼间也总蕴着一丝愁苦,但比起当初的样子,却着实要好了太多太多了。
叶牧和闻庄、景彤一起送她离开,景安因为事务繁多,实在没法抽身前来,但也托人送来了问候和一点礼物。
她对闻庄和景彤分别鞠了一躬,向叶牧说:“那笔交易,不作数了。谢谢你每天来看我,你是好人。”
叶牧抬手递给她一枚耳钉,银白色的底托,上面四片纤长叶子的形状回环着围绕在一起,像是在彼此依偎,互相追逐。
“退回的订金。”
黄杨柳一个劲儿地摆手,摇着头,说:“不,不用的,这个太贵重了。”
叶牧执着地举着,说:“这是规矩。”
黄杨柳十分为难地说:“这,这怎么好呢,哎呀。”
叶牧看看她,换了个说法:“那么,算我补偿你的礼物。你原来的那枚耳钉,被我不小心弄丢了。”
黄杨柳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道了声谢,小心地收了起来。
闻庄看着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回去后,收拾收拾东西,找个新的地方生活吧。”
听起来倒有点儿像恐吓。
黄杨柳有些迷茫,但还是点点头,表示她记得了。
她最后走过去,和景彤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然后离开了。
那背影虽然孤伶伶的,但是挺直而坚韧。一步一步,向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