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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除了某些特定街道,大半个郑州城都笼罩在墨色中,行人稀落,语声渐悄,偶尔有星星点点的烛火隐约从临街的窗户中透出一抹晕黄的淡光。
周舍在黑暗的巷道中失魂落魄的游荡。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周舍停下来,冲着身后喊:“我们回去吧!我知道你在!”
七夜从黑暗中走出来,玄衣墨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周舍闷闷的说:“我们回去吧。”
七夜点头,放出一夕剑,搂着周舍的腰肢御剑飞行。他什么也没问,态度自然,这让周舍松了口气。
郑州城池如氤氲的墨画消散在身后,片刻之间,七夜环着周舍的腰降落在小峰山顶。
山高风凉,七夜的手一松开,好似无形的屏障消失,周舍被冷风包裹打了个喷嚏。七夜收好一夕剑,急忙握住周舍的手,灵力流动,为他祛除寒意。
屋子布有结界,快步进入,便将秋末的凉风挡在了外面。
周舍靠坐在厅堂左侧的软榻里,旁观七夜为他烧水煮茶,右手边的矮几上摆着一叠桂花糕,随后可取。
“今天也累了,用点点心,喝了茶就早点休息吧。热水在你屋里。”七夜细心叮咛。
“嗯。”周舍应声。
七夜盘膝在另一头坐下,只听周舍犹豫的问:“世界上真的有因果报应吗?”
这话问得好没来由。
“当然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把时候未到。”七夜理所当然的说。
周舍目光飘渺:“今天在城里,你听见说了吗?于老大……上次你救了牛二他们,结果于老大实力大损,现在从郑州一霸变成了过街老鼠。这算是报应吗?他威风的时候坑蒙拐骗杀人放火逼良为娼无恶不作,现在落难人人称快。可是原因却是你当初出手,于老大手下几个高手吓得远走,追根究底原因在你,而不是老天。这还算报应吗?”
于老大的事他们看杂耍的时候不少人议论。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没听见呢。”七夜取笑道:“你为什么不认为我出现在此地就是天意呢?我救牛二他们就是天意?天意让我碰上这段事,借我的手降下报应。”
周舍反驳:“可你并非为此而来,若不是我出昏招,你怎么会去救牛二他们!”
“我为你而来,顺便替天行道不可以吗?”七夜挑眉。
周舍不悦:“这未免有些强词夺理。”
七夜笑道:“当然不是强词夺理。天行有常,自有因果,碌碌众生亦自有其生存之道。像于老大、牛二等人,何时何地都不少见,谁管得过来呢?无非看天意罢了。你说此次是人为,焉知我素日从来都懒得管这些,若不是涉及到你,我岂会多事?你说这算不算天意?”
周舍觉得不算,可是往深里想想,好像又有点说不出道不明的道理。
“你管凡间的事,难道不怕因果吗?”
这话中含着关心,七夜愉快的说:“我不怕。凡人求仙为的什么?长生不老,超脱轮回。说到底就是跳出因果。我虽然还不到如此境界,但普通的因果却影响不了我。”
这倒是。凡人能奈神仙何!周舍心道。
七夜趁机教育他:“我不爱管人间的事,之所以数次例外,就是不希望你被因果缠上。你做过的事你自己心知肚明。要是不想受报应,从现在开始就当加倍努力,早日修炼有成。”
“你会冷眼看我遭报应?”周舍斜着眼睛看他。
七夜严肃的面孔顿时化作苦笑:“唉……我自然舍不得。”
“哼!”周舍扫去了心中的沉郁,精神好了些。
七夜看着他得意翘着嘴角的模样,依稀有了金光的感觉,忍不住伸手想摸摸他翘起的嘴角。以前金光得意的时候表面不说,但是嘴角的弧度总是会出卖他。只不过金光又要比周舍表达得矜持些。
他刚伸出手,就见周舍表情瞬息万变,一下子阴沉下来。嚯的站起,几步冲进自己屋子,啪一声把门狠狠甩上。
七夜的手僵在半空中。
周舍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愤愤的翻来滚去。
他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呢?
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觉得可以依靠七夜?
自己真的要转为喜欢男人了吗?
开始妥协了吗?
满腔思绪充盈肺腑,周舍一会儿从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扑到床上把枕头被子过程一团揉捏,一会儿摊开四肢浑浑噩噩的发呆。
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注定这天不得安宁,连梦里也不得平静。
周舍梦到自己身披金红长袍腰束玉带,凌空与七夜并肩而立。倏忽间,画面一转,变成深山老林,自己一只手贴在一颗粗壮得骇人的树干上,那大树枝叶伸展,盘旋袺撷。倏忽间,自己坐在肃穆大殿上接受众人贺拜……
这天晚上的梦比之前那次清晰了许多,当周舍早早醒来时,没有像上次那样全部遗忘。他知道梦中人应该就是自己的前世“金光”。比自己威风,比自己能干,比自己聪明,什么都比自己好。七夜当然不会这么说,但他的话里就这么个意思。周舍一直不服气,他总认为天下人不管表面上如何,但私底下必定有某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可是昨晚梦中的金光,他却感觉不到任何不好,一心觉得亲近、温暖、伤感……
废话!那就是自己嘛!
周舍甩甩头,有些羞涩,有些得意。
七夜出乎意料的看见了一张轻松的面孔。照昨晚那番动静,他还以为今天一早就会看见一张满是怨气的的面孔呢!
周舍犹豫了一番,把昨晚的梦告诉了七夜。
果然七夜异常激动,连声追问梦境的细节。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动作?梦中天气如何?人物几何?环境如何?连衣饰细节、是笑是怒都要问。问得周舍好不耐烦!
要不是为了提要求,周舍才不会耐着性子任他这么追根究底的盘问。
问完了梦境,七夜开始问他的感受。有没有感应到灵气?做这个梦的时候是什么感觉?诸如此类,烦不胜烦。
周舍本就存着心事,加上七夜喋喋不休的盘问,好心情早已转坏。
终于七夜问够了,他迫不及待的说:“我今天想去城里一趟。”
七夜脑海里在整理盘问的结果,心不在焉:“哦。”
周舍当他答应了,脸色稍微好转。“我想一个人去。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飞过去?或者别的什么法子?”没办法,如果没有七夜御剑飞行,光凭周舍两条腿,到天黑他也顶多走到山脚。
别看小峰山名字里有个小字,实际上一点儿也不小,从郑州城骑马到小峰山也要大半天的路程。
一个人?
七夜眯起眼道:“还是我送你过去吧。一个人不方便。”
周舍想先到郑州城再说,于是默认了。
七夜架起一夕剑,依旧降落在郑州城内某处窄巷。
周舍想一个人行动,但七夜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办什么事,结果说破了嘴皮子也没到单独行动的机会。
他带着七夜东游西逛,一看就知道没有明确目的地。很快就到了吃饭时间,他带着七夜直奔翡翠楼。
翡翠楼和昨天一样,两边街道摆着摊子,附近墙根下依着乞丐。迎宾的小二还记得这两位出手阔错的豪客,热情的上前。
周舍一边和小二嗯啊,一边眼睛往乞丐中间扫去。
七夜看他神情逐渐失望,心中有数。
依旧在二楼雅阁用的饭菜,依旧吃得心不在焉。
周舍味同嚼蜡的用完一餐金贵午饭,擦擦嘴巴,等茶的工夫踱到窗边朝对面墙根处望了望,还是没找昨天那个老妇。
为什么不在呢?
乞丐之间也少不了龌蹉,难道她遇到了什么意外以致不能出来乞讨?
昨天那十几两银子给她惹祸了?
十几两银子在乞丐眼中绝对是巨款了,他昏头昏脑的就把十几两银子光天白日的施出去,谁知道会出什么麻烦?
周舍一阵晕眩,站立不稳,急忙扶着墙。
不会,不会……
和她一起的乞丐看着和别的乞丐不同。
知人知面不知心。除了乞丐,还有别的呢!泼皮混混,地痞流氓!像她那样又老又弱,本就是最底层的人,欺压起来毫无压力。
周舍焦灼,决定下去问问。
这时茶上来了,七夜端起茶碗吹吹,慢条斯理的说:“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我遇到一个乞讨的老妇人,觉得与我有缘,所以把她安置在云来客栈,待会儿和我一起去看看她吧。”
周舍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乞讨的老妇人!
有缘!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周舍牙痒痒:“你跟踪我!!”
七夜抬眼:“你不是知道么。”
周舍哑然,愤愤的踢了踢凳子,绷着脸:“为什么瞒着我?”
“瞒着你?”七夜诧异的反问:“有什么可瞒的?和你有关么?”
见他气呼呼的,七夜停止了戏弄,正色道:“如果昨天我告诉你这件事,你会高兴么?”
当然不会!
昨天他还没做决定,只会认为七夜多管闲事。周舍一听就明白七夜的意思,人世险恶,要不是七夜多此一举,没准她真的会遭遇不测。按理说,周舍应该感谢七夜才对。
可他无路如何也说不出谢谢两个字。
“你……和她说过话吗?”磨蹭了一会儿,他含糊问道。
七夜摇头。“我虽然跟着你,但那时为了保护你,担心你遇到麻烦。并非要窥探你的*。你的事,我总是希望你亲口对我说,如果你不说,那我可以等到你愿意对我说那天。”
周舍默然。
往事埋藏于心,从未有一刻忘记过。那些是他最隐秘的伤痛,是他最想掩盖的脆弱,是一切愤恨的来源。他打算埋藏一辈子,不叫任何人知道,把她当做人生最深刻的耻辱,永不原谅。以前的周舍绝不会对任何人提及过去。现在的周舍却很想对七夜说说。几个月的相处,他很不想承认,但七夜的确磨开了他的心防,不知不觉间让他养成了依赖的习惯。
“她……是生我的那个女人。”第一句话分外艰难。周舍表情极为复杂,混在了怨恨、伤痛、期盼、脆弱和冷漠。他没有称“妈”或者“母亲”,而是说“生他的女人”。
“她是那种必须依赖男人才能活下去的女人。我原本不姓周,生父早死。她带着我改嫁给一个姓周的男人,我的第一个继父。那时候我很小,依稀记得第一个继父是个秀才,屡试不第,脾气不好,整天呼呼喝喝,没个好脸色。第一个继父只会读书,不事生产,带着两个拖油瓶还对我不好。但是她一点儿都不生气,纺织刺绣的供养他们一家,对那个男人的小崽子比对我好太多了,把我生父留下的一点儿家业统统耗在了这个男人身上。可惜她是个克夫命,第二个丈夫也比她先死,她又带着连我在内的三个拖油瓶改嫁,这回嫁了个屠夫。我这第二个继父会挣钱,衣食无忧,前妻也没留下孩子,可惜脾气比前一个还差,动辄就要打要骂。她怕别人说她后娘恶毒,每次屠夫打人就护着两个和她没关系的崽子,任我挨打挨骂。每次我们娘俩挨了打,她都哭着向我道歉,说如何如何心疼,可是下一次依旧不管我。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快快长大,长大了我就离开这里,就不用挨打了。”周舍开始还有些艰涩,后面越说越流畅。
那些他以为一辈子也不会讲出来的委屈痛恨不甘怨恨,今天终于说出来了。为母则强,可是那个所谓的母亲却从来没保护过他,还——
“我越来越讨厌那个家,讨厌身边所有的一切,讨厌继父,讨厌继兄弟,讨厌那些嘲笑欺负我的小孩,最讨厌的就是那个除了哭什么都不会母亲。”
“如果只是这样,那我便不是如今的周舍了。在那样的坏境里长大,周舍最好的未来大概就长成一个邋里邋遢的愤世嫉俗的屠户。”周舍说道这里轻声一笑,似饥讽似嘲笑。
“天意究竟是什么?我一直都以为老天爷是无情的。它从来不会给挣扎求生的人一条活路。要想好好的活着,就必须自己努力,自己想办法。指望别人的善意只会无尽的失望。从来只见恶人如麻,何曾见过好人助人?和第二个继父生活到我六岁的时候,那个屠夫和一个妓|女勾搭上了,先是给钱,然后闹着要纳小。她忍气吞声,一点儿也不敢反对。那个妓|女进门后如何排挤她,欺凌我,她也不敢吭声。其实那个□□根本就没安心从良,没过多久卷了屠夫的财物跟女干夫跑了。可笑那时她还庆幸那个女支女走了,完全没想到那个上当受骗的屠夫会做出什么事来。”
周舍停下来,强烈的情绪令他语气不稳,他闭上眼睛缓缓气,拒绝了热茶,继续说道。
“没了钱,屠夫就把主意打到了别的地方。她年纪大了,经年的操劳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好多。但是我不一样,年纪幼小,眉清目秀的。他知道许多富人贵人都喜欢蓄养娈|童,尤其是我那种没长开的童子。他悄悄的联系牙人准备把我卖给一个卸任的大官,当然,少不了我那两个继兄的撺掇,如果不卖我,可就要卖他们。毕竟他们年纪比我大,能干的活比我多,做下人也是好苗子。”
“我当然不会那么笨,早就知道他们的勾当。怪只怪我年纪小,心软,对她还抱着希望。知道他们要卖了我,先去找她,要她带我一起逃走。我真是太天真太傻了哈哈,她听了之后居然跑去质问屠夫。人家也不是傻子,怎么会说真话。他涕泪交横的跪在她面前,说自己家里没钱,那个□□不但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还以他的名义借了高利贷,他走投入路等等。又骗她说是把我卖入大官府邸做下人,签的五年契,以后还是自由人。又夸那个老色|鬼老变|态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慈善大方,说不定还会赏个丫鬟做媳妇等等。最可笑的是,她居然信了,亲手把我绑起来交给了牙人!”
掀开结痂的伤口,鲜血淋淋。
看见七夜担忧怜爱的目光,周舍哈哈大笑:“你见过这样糊涂无能的母亲么?从她把我卖掉的那刻起,我就再也不当她是我母亲。她不救我,我还可以自救!到了那个老色鬼家里,我装作很乖的样子,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然后晚上我把厨房里的油都偷出来到处撒,尤其是老色|鬼的院子里,然后点了一把火,趁他们救火的时候逃走了。”
几年后他经过故地,听说了这个家业凋落的人家被一场大火烧掉了一半的家产和当家的老爷子。子孙不肖,竟然是官宦之家沦落到典当为生。
这是周舍干的第一件痛快事。
那把火不但烧掉了周舍的仇人,还照亮了周舍的前路。从那以后,他就知道做好人逆来顺受只会自己受苦,要想活,好好活,活出个人样就要做恶人!
脸皮和良心是最廉价的东西。当不了吃当不了穿,庇佑不了你不受欺凌。
周舍逃出了家乡,颠沛流离,吃了很多苦,学了很多东西。
“逃掉以后,我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舍,弃也。舍弃过去的一切,做一个和她完全不同的人!”
直到重新遇到她,他才知道自以为的舍弃其实从来没有成功过。所有被埋藏的记忆全部在那一刻复苏,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日。
过了许久,周舍涩涩道:“不过我现在没那么恨她了。因为我知道原来老天爷真的有眼睛,你看她那个鬼样子,可不是遭了报应了么!报应……报应啊……”
作者有话要说:人贩子的辛酸往事……洗的白不?
啰嗦了几大千字还没完结,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