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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听众朋友们下午好,这里是《书路漫漫》,我是你们的主持人书璐,”曹书璐的声音,十几年都没有变过,“今天我们很高兴邀请了最近凭借《不需要爱的情歌》这本畅销新书的作者——丁苓,来到我们的节目。你好,丁苓。”
还沉浸在那把温柔又干练的好嗓音中的我,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不由地打了个激灵,然后花了差不多有0.58秒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哪里。
“嗨,你好,”我的尾音都有点颤抖,“听众朋友们好。”
“你是不是有点紧张?”书璐微微一笑,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没关系,很多朋友第一次来上节目都会有点紧张,但是等他们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会连话也插不进去。”
说完,她做了个鬼脸,我不由地笑起来,情绪中的焦炉得到了一定的缓解。
“好吧,我们来聊聊你的这本新书,”书璐拿起手边的书,封面是一副彩色的水粉画,“事实上,我是昨天晚上才看完的——因为今天要做节目,我逼着自己昨天晚上放弃了瑜伽课躺在床上读完了它——你知道吗,读完之后我心里还是有很多疑问,我想也许等我再看一遍的话,就会得到解答,但是!既然作者现在就坐在我面前,我干嘛不干脆先问问你。”
我对她抱以微笑,算是一种回答。但其实我拿着问题纸的那只手在颤抖,说真的,我没想到她竟会真的很认真地罗列出十几个问题,打算在节目上“盘问”我。
得到了我的“鼓励”之后,书璐点了点头,开口说道:“这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青春爱情小说——你懂我的意思吗——就是,在人物设定上,它好像不属于青春爱情文学的范畴。那些年纪小一点的读者,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们其实不明白婚姻,也许他们有憧憬,但他们憧憬的肯定不是在这本书里面蒋谣的婚姻。至于说那些二十五岁以上,已经结了婚或者已经有过一些经历的读者,可能会觉得你在瞎说——哪有祝嘉译这样的人?”
“……”我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没想到这位我从小就很崇拜的电台主持人第一次见面竟一上来就给了我这么大一个下马威!
“所以,”她微微一笑,仍是我印象中那个温柔又亲切的书璐,“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设定——这样一个,怎么说呢,有点‘吃力不讨好’的设定?”
我花了1.36秒来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便开口道:“呃……事实上,我的出发点,是想写一个现实的故事,非常现实。夫妻之间的感情疏离,婚外情,背叛——尤其是背叛,爱情也好、友情也好——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利益冲突,等等……这些东西并不好,它们是丑陋的,但它们真的存在。”
说到这里,我忽然有点紧张,脑子里竟一片空白。然而我抬头看了坐在我对面的书璐一眼,发现她并没有自顾自地低头看后面的节目稿,而是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我,听我在说什么。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肯定和鼓励,只是那样短短的一瞥,我觉得,我的脑袋忽然又重新开始运作起来。
“不能因为那些东西丑陋,就拒绝承认它们的存在,拒绝承认自己心里会有这样丑陋的一面。相反的,我想在故事里说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会发现出现在生命里的丑恶越来越多,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当我们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时候,会被自己吓一跳。可是我们不能拒绝承认这个事实,就像蒋谣说的,我们应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错误。对于那些年纪小的读者,这个故事是告诉他们,爱情或者婚姻的确是很好,但是它也有坏的一面,也许现在还没有碰到,但是不要掉以轻心。对于那些不再年轻的读者——我不知道样称呼会不会惹怒一群人——但是我想说的是,这部分读者可能已经有了一些经历,看过或是经历过一些事,那么对他们来说,我希望他们能从蒋谣身上看到一种不能被磨灭的勇气和希望。”
“嗯……”到底是当了十几年的电台节目主持人,曹书璐就算是鼻音都显得很可爱,“那么你自己呢,你对蒋谣这个人物是怎么理解的?”
“我……”我顿了顿,理了理思绪,才继续道,“我认为她身上有很多缺点,她身上的缺点很多人都有——包括我自己——比如说自私,比如说面对困难的时候会有些懦弱,还有就是拖延症,迟迟不肯做决定,不敢面对现实,等等。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我想这种想法和认识的转变本身就很不容易,我们总是有太多的理由去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同时也忽略了别人的感受。所以我觉得她……很勇敢。尽管她犯了错,她不值得原谅,但是……我不能说我很喜欢她,但是我会说我觉得她很勇敢。”
书璐一直微笑地看着她,好像这并不是一个电台节目,而是……一个读者跟一个作者之间的对话。
“那你呢?”我忽然忍不住地看着她,问道,“你对蒋谣有什么看法?”
书璐似乎有些诧异,大概,很少会有作者在节目中问她的看法,可能更多的时候,不停地抛出问题的那个人是她。
“我……”她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光芒,“我觉得她是个很复杂的人物,是一个……仿佛是好几个人的结合体。在她身上,我可以看到很多东西,比如说女性在这个社会中的彷徨、无助——还有包括你说的懦弱——但是同时,我也能看到一种自省和自强。可以说,我看完这个故事,想得更多的倒不是蒋谣的命运,而是一个现代女性在生活中的举步维艰。”
我张了张嘴,没想到她竟如此一针见血。
“我认为蒋谣还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书璐说,“尽管受过良好的现代教育,但骨子里,她还是传统的,不然她一开始不会那么竭力想要保住自己的婚姻。”
“对……”我点了点头。
“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她又接着说,“很多不再年轻的读者——也包括我自己——我们认为,尽管你有一部分的东西写得很现实,但是还是带有童话色彩,尤其是祝嘉译这个人物的设定,现在哪里还会有爱得这么无私这么不顾一切的男人,这应该只有在琼瑶的那个年代才有吧。”说完,她挑了挑眉。
我不禁被她的表情和语调逗笑了:“我想,祝嘉译这个角色,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寓意。”
“?”
“他代表‘我们最初的爱情观’,”我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像祝嘉译这样去爱过一个人,如果幸运的话,这种状态会延续一生,可是还有很多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也不知道占的比例有多大——这部分人,不可避免地在感情的路上被伤害过,或者没有人伤害他们,只是社会和环境改变了他们,然后,这些人变成了‘蒋谣’,变成了‘秦锐’,变成了‘王智伟’……但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祝嘉译’啊,就像我们不应该拒绝承认这个社会有恨丑陋的一面一样,我们也不应该不承认有美好的一面啊。”
书璐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感兴趣,她看着我,忽然扯了扯嘴角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看完之后,我一直觉得,整本书里面尽管一直在剖析蒋谣的心理,我们仿佛看着她从一个相信爱情、热爱生活的小女生变成了受过伤害后自私自利的女人,然后,她遇到了祝嘉译,被宠爱、被呵护,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可是她又已经过了为了爱情义无反顾的年纪,相反的,在关键时刻,她反而愿意放弃自己的幸福去承担一份责任……一直到最后,她终于成长为一个懂得豁达与忍耐的女人——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她的成长,看到了她的勇气。然而我想说的是,我觉得在成长的不止是她,还有祝嘉译,甚至于,我觉得祝嘉译比蒋谣更勇敢。”
“?”我轻轻地蹙了蹙眉头,看着她。
“因为他还敢再来一次啊,”书璐说,“在受到伤害之后,他没有变得跟蒋谣一样,他没有再去伤害别人——尽管他也闹过别扭——但最后他还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接受了蒋谣。所以最勇敢的人是祝嘉译不是吗?”
“……”
“不过我唯一有点没弄明白的是,”她说,“便利商店的那出戏有点略微做作,还有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那段充满j□j意味的对白又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我看着对面这个女人,感到一阵口干舌燥。我忽然有一种快要被看穿的错觉,仿佛只要再多看几遍,她就能通过这本书,了解我在想什么,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心底产生一种没来由的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回答她的问题,我忽然很希望自己能忽然昏倒,或是口吐白沫什么的,那么明天早上我也许就能上头条,说不定书的销量还会再创新高……
“哦,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就在我闪神的时候,聪明如她,忽然就不着痕迹地帮我解了这个围,“我想这些问题,还是留给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们,自己去寻找答案吧。所谓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相信各位自然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除了“是啊”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好吧,”书璐又说,“尽管这本书的名字叫做《不需要爱的情歌》,我们接下来还是要放一首歌,而且,是一首不折不扣的情歌。”
后面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面前的红灯早就变成了绿灯。我吁了一口气,有些手忙脚乱地换了排挡,踩下油门,驶上了高架路。
此时正是周日的下午,电台里正在播放的,就是我前两周去录的那档电台节目《书路漫漫》,说真的,今天我是在编辑的一再要求下才鼓起勇气听的——因为事后回想起来,我真觉得我自己蠢透了,跟书璐比起来,我就是一只木讷的猴子。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听下去,因为我那位新编辑说,她还帮我安排了好几个这类的访谈,我必须从失败中好好总结经验。
此时此刻车内音响中传来的并不是我的访谈,而是一首轻快的旋律,我完全没有听进去,自顾自想着心事。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按了一下方向盘上的按钮,蓝牙耳机里传来一个沙沙的电波信号。
“喂?”一秒钟之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声音毫无预警地回荡在车厢内。
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油门,车速减了下来,后面的车又不耐烦地按喇叭。
“喂……”我僵硬地应了一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在干什么,说话方便吗?”
“啊……”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在开车……”
然后我意识到这个回答实在模棱两可,便又说了一句:“你说吧。”
“嗯……”对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刚才听了你做的那个电台节目。”
“……哦。”刚才在后面按喇叭的那辆车已经超到了我的前面,扬长而去。我重新找到油门,一路往前开去。
“没什么……”电话那头的他,像是暗暗地叹了口气,“只是很久没听到你的声音,忽然听到了……很想知道你最近怎么样。”
我咽下嘴里的干涩,尽量用一种自然的口吻说:“嗯,我……还不错。”
“我听同事说你新书卖得很好。”
“好像是……”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祝贺你。”
“谢谢……”
“最近……还好吗?”他好像是迟疑了一下,才说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不错。”
“……”
我原本不想说下去的,但是他的沉默,却让我忽然很害怕冷场:“好像又红了一次,就像在走以前的老路,采访、问答,人们很想知道我到底为什么会写这样一本书——甚至那些压根没看过的人也想知道。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就像那个时候……”
我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唱片放到一半就被人切断了电源,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不该提到过去,那段,曾经有我跟他的过去。
他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下,好像完全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听到我的近况后,觉得很有趣:“忙,总比不忙好。”
“对……”听到他这样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一霎那,我感到自己的心平静了下来。
我告诉自己,过去的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即使没办法做朋友,但至少,就把他当做是……一个曾经认识的人。
电话那头又开始沉默。这种沉默的中蕴含的情绪,穿过电波,传达到了我的脑海中。我忽然相信,也许他真的只是想知道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很好,”于是我鼓起勇气说,“新的编辑虽然有点严厉,但是很认真,也很负责,我喜欢跟这样的人一起工作,你知道的,我就是那种,需要不断被鞭策的人。”
“……”
“身体也很好,没病没痛。心情嘛……”我顿了顿,由衷地说,“不能说事事顺心,但是这个世界上,谁没有几件烦心事呢,我们总要去面对跟解决的嘛。”
“……”
“哦,对了,”我见他不说话,又继续道,“我已经在写新书了,上周刚完成了大纲,昨天晚上开始写的,只写了个开头,才一万多字,不过我自己觉得,这会是个很棒的故事……”
我知道,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如果他再不说点什么的话,这个电话最后会以尴尬收场。
“那就好,”还没等我开始彷徨,电话那头的他开口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抿着嘴,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就在我努力想着要怎么结束这通电话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他的呼吸滞了一下,说:“等一下……”
他在说话,但是话筒像是被他捂住了,我听得不太真切,一如我此时此刻忐忑的心情一般朦胧——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听到他说,“不是去赶飞机吗……”
“是啊,”电话那头有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声音说,“我都上了出租车才想起来还有一叠案卷材料没拿,幸好想起来,不然完蛋了……不过外面好像开始下雨了,不知道等下还叫不叫得到出租车……”
他沉默了一下,说:“那我送你去吧。”
“真的?”对方似乎很高兴。
他“嗯”了一下,然后说:“等我打完电话。”
“我在外面等你……”
然后,我听到关门的声音。这声音,既不轻也不响,可是,这声音却像是……重重地关在了我心上。
“喂?”他轻声说。
“你去忙吧,”我说,“我很好,你放心吧。”
他怔了一下,才苦笑道:“你难道不想问候一下我吗,不想问问我过得好不好吗?”
有那么一瞬,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他温柔的笑脸,他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很深,显得他有点老,可是左边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却让他看上去很可爱。我曾深深地为他着迷过,他沉静的眼神,关节突出的手指,下巴中间那道浅浅的沟……他的一切,我都曾迷恋不已。然而有一天,当我发现我内心的羞耻和不安让我坐如针毡的时候,这种迷恋,似乎也就不算什么了。我想起素珍对蒋谣说的那句话:每一个人都有一条底线,一旦越过了这条线,什么爱不爱的,根本就是狗屁。
我拉回思绪,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坚定的口吻回答道:“不,我想我没有必要知道了。”
他怔了怔,然后叹了一口气,释然地说:“好吧……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能过得好。”
“谢谢。”
电台里还在播放我跟曹书璐叽里呱啦的访谈,我甚至认不出我自己的声音,那听上去就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不是我。在这川流不息的高架路上,我的车速仍然很慢,不断有车超到我的前面,我甚至能够想见当他们超过我时,骂骂咧咧的样子。
我苦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了曹书璐的那段话——
“因为他还敢再来一次啊,”她说,“在受到伤害之后,他没有变得跟蒋谣一样,他没有再去伤害别人——尽管他也闹过别扭——但最后他还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接受了蒋谣。所以最勇敢的人是他不是吗?”
我苦笑了一下,在这初春的阳光下,忽然间感到一阵寒意。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深深的寒意。
我脑海中浮现起小樽的那个夜晚,那个站在吧台后面,一手拿着酒杯的老板,以及他所说的那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