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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实战考试在榕树湾的入夜时分正式开始。
走过一条斑驳着无数阴森树影的长长街道,我终于止步在尽头处独栋的别墅前,一片森白的路灯下,它铁艺大门上残破着白纸黑字的封条也变得格外刺目。
我深吸了口气,从口袋里拿出路易斯交给我的门钥匙。
是的,我之所以胆敢这样昭然,实在是因为这里太无人问津,也太僻静了。静的不单能听见鞋底踩在路面发出的空旷回响,更能听见路灯不时发出的如同鬼魅窃窃低语的咝咝声。
并没花太长的时间考虑,很快,我就将钥匙对准了那道门锁。但,也就在钥匙旋开门锁的一瞬,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在我面前这轰然开启的并不是那多少人妄图得知的秘辛,而是……
是的,是一段记忆,一段关于我自己的记忆。
十三年前,苏州。
“叶,去替为师把桌上这摞书放院子里晒一晒,为师我要小睡一会。”一瀑青碧的藤萝下,阮誉将一册边角卷起的符咒书慵懒遮住脸颊,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能望见一束光遗落在他额心艳红的朱砂痣上,嚣艳的仿佛腊月里怒放的海棠。
这个场景至今我仍清晰记得,而当时,我不过是嘟着嘴不情不愿的说:“阮誉,为什么你自己不去,我还要抄作业,我才不去。”
“叶,是谁教你对长辈直呼其名的?”他将咒书从脸上撤下,露出一双狭长的凤眼,他微皱起眉,说:“还有,抄作业?昨天为师不是已经替你抄过了吗?”
我:“……”
我想,这一生,我都再没见过比他更慵懒,也更嚣艳的男人。而这两种本不可并存气质揉和在一起,不单会让人着迷,更会让人对其他的男人免疫。但可惜,当时的我年纪太小,并无法解读这其中一二,仅仅能觉得那眼神既清且洌,像是万千道剑光收归剑鞘的一刹。
所以,我当时我的反应也只是再自然不过的被他晃了晃,然后大言不惭道:“当然是你教的,你大大前天还跟我说,唯女子和小人难搞也,既然你早已清楚了这个事实,那你现在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叶,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原来还有当律师的天分?”他说。
“我才不要当律师,我要跟你一样当阴阳师,我去要除妖抓鬼!”我继续道。
然而,他听后却是无奈一笑,将咒术书放在了身旁,他指了指他身后生长丰盛的青藤,说:“叶,你看这藤萝长得多好,就像你们女孩子,在为师看来,你们只要站在那里负责漂亮就已经很好了,其他的,都应该交给像师父这样的男人。”
“阮誉你这是重男轻女!”我不服气道。
“不,”像是看出我的心思般,他一手按住了我的肩,“师父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木因不材得以终其天年’,所以师父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平安快乐的长大。”
“但这跟我当阴阳师有什么关系。”我总算反应了过来。
“因为阴阳师太危险。”他说。
“才不是呢!我看那些小妖小鬼太危险才是真的吧!”我打断他。
“那是因为为师有本事。”对此,他倒也毫不谦虚,“但,这并不代表你也也同样会有本事。”他的补充并没给我反应的机会,“况且,你的体质也不适合。”
“怎么就不适合了!”我一手拍开他在我肩上的手,决定祭出我的杀手锏,彼年我才七岁,实在已将撒泼卖萌的技术运用纯熟,我故意挤出两滴眼泪水,然后将它们一齐蹭到他的袖子上,我冲他眨眼,哭腔重重:“我不管,反正阮誉你是我师父,就要负责把我教会为止!”
“那好。”半响,他叹了口气,终于投降,“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
“什么约法三章?”
“就是你可以选择不开始,不过一旦开始,你就不能再放弃。”
……
也许因为第一个场景已经耗费我不少心力,所以当画面迅速切换到下一个时,我很明显的感到了一种恍然,那种感觉就好比你在欢乐谷乘坐海盗船,每一次的凌云摇摆,都是一场真与幻的博弈。
这一次,地点仍旧是开始的小院,但不同的是,花架上盘绕着的青藤已经衰败,一片泛黄的叶被风卷起带至旧石桌上的紫砂杯里,连澄透的茶水面都好似映出了深秋的萧索之气。
“师父,这回明显是那姓殷的坑你!你真就这么甘心走了啊!”头上一对犄角辫已然换成一个马尾的我抱着个放满杂物的纸盒对着里屋的人大声嘟囔,“还是师父,你压根就怕了他?”
早已忘了我是几时改口称他作师父,也许是他正式教我阴阳术的那天,也许根本就是这次,总之,那天我选择了对他使用激将法。尽管,我早已清楚,像他这样的人,心里决定好了的事,怕就是连理由都不必,一条道走到黑。
果然,很快就见他迎面走了出来,对我道:“叶,你这是在质疑为师我?”
我摇头。
他又将我手里的纸盒接了过,说:“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难道不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的世界并不止有一个苏州城这么大。”
“也许你会把它看作一个挫折,但为师却更愿意把它解释成一个契机,因为命运对所有人都用心良苦。”
“你又开始说我听不懂的话了,”我撇了撇嘴,气恼地将他怀里的纸盒夺了过来,“反正就都是因为那个姓殷的,不是他我们就不用搬家,不是他我们也不用走!”
“叶,你信不信,等你到了为师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当命运让你离开的时候,就算出现的不是殷连,也一定会是其他的什么人。”
“好吧。”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只得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问道:“那你总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些吧?”
“因为为师听见了。”
“什么?”
“那是命运的钟声。”
“……”
回忆里阮誉落下的话语仿佛当真如同天地间轰然响起的钟声回荡在我脑海中,我捂着头,一瞬的想起在那之后几年老萧告诉过我的,他说,当时阮誉并不是在向你打禅机,他是真的听得见,听得见那些游离在三界的寂寂之音。我知晓后一怔,随即又问,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即使当时不愿意告诉我,但在那之后还有许多的机会。
「有些人天赋异禀,不过是为肩负起常人无法理解和完成的使命罢了。」
许久,老萧终于借用师父曾说过的话回答了我,而之所以这话不是由阮誉本人回答,实在是彼时他已失踪,一如他在我生命里的突然出现。
我想,或许人的青春有时候就像被用另一个人的名字串接起来,这个人或者是你的亲友兄弟,或者索性是让你一见倾心的人。但对于我来说,是阮誉,那个即使有无数问题令人诟病,也依然无法掩盖他曾和我相依为命过十六年这一事实的男人。
我想,如果这世上有一种比爱更深的情,那也莫过于此了。
“叶,你好好看看这港岛。”并不给我太长时间回忆,画面一转,已然换到了第三个场景,我记得那是我和阮誉最后的对话,那是个傍晚,我们并肩站在港岛市最高的双子星大厦里,透过扇面的玻璃窗,俯身能望清整个的港岛市。
这样的地点视野很难说不好,但不巧的,那天刚好在下雨。淅沥的雨打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的水痕,像随时能潮湿人的眼睛。
玻璃窗外,风雨声和渡轮的鸣笛声都仿佛被隔绝了,唯有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上的霓虹灯不停闪烁着,将流离的光斑交织在川流行人的雨伞上。
我盯看了许久,终于说:“我觉得它就像是一座浮在水光上的城市。”
“那比起苏州呢?叶,你还会常常想那里么?”在说出一句后,他紧接着又问。
“我不知道,”我深吸了口气,实话实说,“我已经快忘了那里是什么样子了,但是一到了梦里,我就又会记得。不过,这里毕竟有太多那里没有的,这里这么的繁华……”
“那都是*,各式各样的*。”他说着一停,转而看定我,“虽然即使如此,太多人也依旧不明白,人生最终的价值在于觉醒和思考的能力,而不只在于生存。”
“师父你这话说的简直就不像你的风格。”我说。
“哦,这话是亚里士多德说的。”他挑了挑眉毛,补充:“但我觉得他说的很对。”
“但是,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怎么会没有*呢。”我想了想还是说,“就像我们阴阳师,倘若这世界上已经没有山妖鬼魅了,那我们的存在也就失去意义了。”
“的确,人生最终的意义就在于找到一件足以让他穷尽毕生力量也要完成的事。”他牵起嘴角,一双清湛的眼里像立时有了光,只不知那究竟是来自灯光还是水光,抑或者两者都有。然而,那一刻在我看来,竟觉是再找不出比这更炫目的颜色了。
“知道我为什么要成为一名阴阳师么?”他将手臂轻伏在纯钢的护栏上,不留意间已换了称谓。
“为什么?”我问。
“因为好奇,好奇另一个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他说着向远处被*压低的夜空抬了抬眼,继续,“还想知道那些科学没法解释的事,譬如前世今生,譬如……轮回。”
“这就是我当阴阳师的原因。那么你呢?叶。”
“我……”顿了一下,我冲他点点头,“我只是觉得应该做,所以就做了。”
在那以后不久,我终于知道,这一切或许是命运使然,或许就如我当时说的,只是觉得应该做,所以就做了,它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的因果,但又自然而然的如同瓜熟蒂落。
而到那时我已经明白,这其实就是我亘古以来的宿命,它绝对、终极、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