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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步一回首,想到这次别离之后,于我,在这人世上便只剩了最后一次与你相见之机了。心,还是会痛的。
我的那些隐秘的不安,失措,你似乎全看出来了。就见你徒手化出一把瑶琴,盘地而坐,柔声说道,“云华,我为你抚琴一曲,引你上路罢。”
那幽明空澈之音如潺潺流水般汇入我的心田,琴韵里带着一丝净空虚无的浩渺深思,我从这琴韵里,第一次,听到了你的心声。
你的挣扎,迷惘,你的意趣,信仰,我似乎都懂……
只可惜不能回头,我进入甬道之后再也辨不清风向,那些想要宽慰你的知心话,只能攒在心里等下一世见面之时再向你道明罢……
第三世,我投作将门家。身为将门虎子,二十年的寒暑苦练,换来一身戎甲加身,随我父亲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
二十八岁那年,我父亲征战中不幸身故,受皇上追奖,我承袭父亲的侯爵加官一品,成了当朝的军机重臣。
接下来三年,我北攘外族入侵,南平藩王动乱,腥风血雨里屡建奇功。皇上虽多次为我加官进爵,却渐起防范之心。为笼络人心,于次年上元节,宫廷内筵之上,皇上突然宣布欲将他的长公主许配于我,结成姻亲。
我闻言,放下酒盏双膝跪地,陈述忠君报国之心:“谢皇上厚爱,只是如今内外仍有忧患,国一日不宁,臣下便一心赴在保家卫国之上。臣下戎马生涯,常年征战,哪一朝保不定就要人头落地,无暇顾虑儿女私情,恐怠慢了长公主,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起身踱下台阶,冷脸扫了我一眼,将我扶起,“将军年纪不小了,国事虽重,却不知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家不定如何安定国邦?你身为朝中重臣,三代为将,朕如何肯眼睁睁看着你徐氏一脉断了香火?”
“皇上——臣下继承父亲遗志,一心只为报效朝廷,至于婚姻大事,暂且还无心多做考虑!”我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满情满意只记得你的样子,你温柔的笑容,还有你掌心的温度,教我如何同个女人共被同眠?
这些话,放眼天下,我与谁人说去?
只是掩饰之中却触怒龙颜,闹得不欢而散。婚事,这便悬在当中,上不去,又下不来。皇上似乎存心拿捏我,既不说取消婚约,也不对我多加催促,事情便这么不咸不淡的搁置了。
不消半月,京城坊间关于我与长公主婚约之事的传闻已是甚嚣尘上。同僚亦口耳相传,对我各色语气,将我推至风口浪尖。
有人说:徐氏一门满门忠烈,徐将军年纪轻轻失了父亲,为尽忠职守,不辱门楣,不得已放下儿女情长,一心事君,只叹长公主福缘浅薄,无缘结识这位朝中英才。
有人说:徐将军生得俊美无双,清贵不凡,对他暗许芳心的贵族小姐不知几多。那大学士之女玉容是他表妹,自小同他一块长大,定是青梅竹马,情比金坚,徐将军当日力拒婚约,不过为坚守与玉容情意,乃性情中人。可叹长公主生得貌美如花,却相逢不是时候……
还有人说:徐将军风流倜傥,定是那花街柳巷里的座上嘉宾,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若是取了长公主,岂不是作茧自缚,往后还如果得来自由身在外逍遥快活?且他年纪轻轻便身在高位,自有一分傲骨,攀附权贵锦上添花之事必是极为不屑,只当是为了自己自在快活,他也会拒了皇上这门亲事……
种种说辞,不一而足,此刻,才显见人言可畏。
世人众说纷纭,可又有谁人能解我心中秘辛?
瑛玑。
瑛玑。
瑛玑……
我研墨开笔,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遍遍,画着合虚山与你相见之景,一遍遍,画着忘川河与你别离之情……
我们只在这生死一线间才得以相见,这么多年过去了,越是不见,越是想念,越是想念,越是想见……
瑛玑……你是否也会在某个瞬间,忽然想起来尘世间那个与你许下三世之约的我?
我,微如尘埃,于你不过红尘一瞬,可我却是在用自己全部的情感和心意默默爱着你,这个,你知道么?
……
朝中乡野之间,关于我与长公主婚约的传言越来越多。
皇上,似乎暗许了这种肆意之风,任由硝烟弥漫在我与他之间。
往日君臣间的信任愈发淡匿了,我恍然大悟,皇上以婚约试探我,不过为测我是否存夺权之心。是了,我屡建奇功,大权在握,部下甚多,若割据一方,定会成为他的心头刺。试婚一举,不过一把双刃剑,成或不成,割伤的都是我自己。
长公主,虽是他之女,于政权之上,不过他手心里摆布的一颗棋罢了,下的好,说一声妙,下得不好,就是颗弃子,在皇上心间,掀不起一波一澜。
我想起当日父亲离世前曾嘱托我的一番话: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一切需小心谨慎,时刻须以全家一百三十八口人的性命安危为重。
由不得我任性妄为……
我几经琢磨,来到皇宫大院,守在殿外三个时辰,得以觐见了皇上。
“皇上,臣下先前忤逆了皇上,是臣下太过心高气傲,如今,臣下想明白了,家和万事兴,君子当安家治国平天下,以家为第一要业,长公主贤德并举,秀外慧中,乃君子全意好逑,承蒙皇上看得起臣下,若不见弃,臣下斗胆求皇上将长公主许配给臣下……”我双膝及地,闷声说着这一大段言不由衷的话。
正和皇上心意,他笑盈盈前来亲身扶起了我,“爱卿,朕看上的便是你心气高洁,如今世风日下,朝野之中亦藏污纳垢,如你这般清廉中正的臣子便是朕最倚重之人,往后,安邦定国之重任朕还需多多倚靠你,长公主,就托爱卿替朕好好照顾了。”
“谢皇上恩典。”我身心俱疲走出殿外。
三月初三,西王母寿辰,宜嫁娶,乔迁。
——是我大婚之日。
我将军府门庭若市,往来宾客络绎不绝。
皇上派了贴身太监王公公来我府中颁下婚召和御赐。
推杯换盏中,我故意喝得醉醺醺来到新房,喝过交杯酒,撩开红盖头,看到一身凤冠霞帔的长公主正含羞带怯的看着我,烟波潋滟里虽极为温柔,却少了一份独属于你的飘逸出尘。
我撇过了脸,借故喝醉犯浑离开了新房,在书房里,抱着你的画卷入眠。
长公主是个温柔贤淑的女子,新婚半月,我夜夜借故脱身,不与她行周公之礼,她虽暗自心伤,却从不多言,日常起居皆亲手照料,对我无微不至。
这个女子,心里,想必也是——很苦的罢。
我望着画中的你,喃喃自语。
这辈子,是我负了她……
婚姻生活的里寂寥折磨她压抑我,那一日,她半夜闯入我的书房,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画,声泪俱下,“将军……我……将军你不爱我么?”
我望着自己的妻子伤心欲绝,良心上受到鞭挞,是呀,她何其无辜,在皇上心上,她不过一颗棋子,可用之,可弃之,丝毫不见半点人伦情长。我一面痛恨这种无情的政治手腕,自己却也毫不犹豫将她充作棋子,对她的生活不闻不问,对她的情感不理不睬。
她撩起衣袖,将那守宫砂亮在我眼前,“将军——明日便要进宫面见母后了,将军要我如何去说?”说着,两行清泪无声淌下。
我走过去,将她默默按在怀里,她是个好妻子,我却因一己之私伤害了她。
那一夜,微风摇荡,她为我燃了一只云香,幔帐烟云里是她轻解罗衫,是她皓腕明眸,是她欲拒还迎,是她春意难解情愁。
一夜*,于她苦短,于我,实则太过漫长。
次日天明,她拾被而起,看着床单上那一朵落红,羞红了脸。
那千娇百媚的样子煞是风情,我却想起那年临终前以心头血点将的那一束桃花,不正是这般嫣红?
……
说起来,人生苦短,当年,你续我一命,我便是自甘来这人世受罚的。
偿还三世,只为对得起你的恩情。
即日,我随长公主进宫面圣,请托出征北方。
皇上自是欣然应允。
别了长公主含烟带泪的脸,我领着一帮兄弟跋山涉水,来到边陲安营扎寨。
只有在这里,看到广袤天空,我才能记起你当年恣意风发的美好。
你的怅惘,你的迷怔,你当年琴声里透析的种种心声,我历经三世之后,于今日,似乎更懂了一些。
有些情,有些事。
总是事与愿违。
却。
不得不为。
是不是?
仅凭是非,功过,如何能够轻易断定一个人的自性真心?
你那年目现苍凉,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我似乎突然领悟了你,对着一幅画,在这三生相伴的片刻温柔里理解了你,从精神上,读懂了你。
我领兵出征,不管风刀秋霜,日夜奔袭,辗转于各个战场,只为远离尘世,开辟自己的疆场,用心去追逐一场与你相守的风月。
次年,长公主诞下麟儿,我为其取名念瑛。
长公主相思成灾,又因生产虚脱,恶疾缠身,不久病故。
我亲手安葬了她,于朝上,皇上再度议亲之时,我痛陈心迹——长公主于我恩情并重,我发誓此生只以长公主一人为妻,终生不再续弦。日后,全心教养犬子,不负长公主生前所托。
因这,我于京城里又多出一项美名。
皇上却因此对我提防又加,多次提议将念瑛接到宫内,由其皇外婆教养。
是年深冬,我不得已,在皇上的多番试探下,带着念瑛出征塞外,替皇家开疆拓土,一去十五年,战果累累,我却两鬓白霜,面目沧桑,再不是那个名满京城的风流将军了。
好在念瑛在我身边安然长大,出落的英姿勃发,依稀间,带着些许温柔的气质,好似你那般,怪是我想你想多了么?
来年开春,我年四十又三,还在感叹如当年那般春寒料峭时,一次突袭,被敌手一剑射中肩背落下马来,哪知那箭头染毒,军中国无方可解,我再一次处在生死关头。
这一世,我戎马生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念瑛已经长大,是我可以托付重任的人了,我再是无牵无挂。
临终前,我躺在行军榻上,问念瑛,“瑛儿,山那边的桃花开了么?”
“父亲……”念瑛如何懂得。
“瑛儿,桃花若开了,便将为父葬在桃树下。”
“父亲……孩儿怎能容你一人孤身野外?”
“瑛儿,”我看着亲手抚育长大的孩儿,对这世界突然生出了一丝不舍,“为父此生……只想与桃花相伴……”
……
三世因缘,至此,画上了终点。
我经由你的引魂符魂魄离体,默默看了眼身旁跪守着的我的孩儿,再是不多犹豫,朝忘川奔去,我想,你定在忘川河岸边等着我吧。
忘川依旧如故。血黄色的波涛里埋葬了多少执迷不悔的情愁爱恨。世间的痴男怨女来到这里,或许因为一段海誓山盟的风流,或许因为一段至死不渝的记忆,或许,只是为了寻个理由等着自己的心上人,迟迟不肯喝下孟婆汤,甘愿跳进了河中,受那万年的折磨与煎熬。
河岸边矗着一块丰伟的巨石,你曾经对我说过,那是三生石。你说,这世上的一切迁流演变历经了前世,今生,来世之后才算一个完整的轮回,如此之后,因果便完满了。
我来到三生石旁,这座巨石自天地初开便屹立在此,已有万万年之久。见证了多少世事沧桑,因果轮回。
三生石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历经轮回结缘于此的生灵姓名。我想,我与你虽因你一个无心善举结缘,如今也算走到了因果的尽头,便自作主张,从岸边寻了个石头,小心翼翼的刻下我们的名字:瑛玑、云华,结缘于合虚山,以云桃花为媒,共谱三生之盟。
你还没有来。
岸边,由阴差领着的鬼魂在桥上来来往往,也有些同我一样的孤魂野鬼,毫无目的的飘荡在这里,他们或是因为一段痴缠,放弃了投生的机会,或是因故错失时机,如今后悔不迭,正寻着时机想要暗渡陈仓,抛却此生的执迷,寻个解脱。
只有我在等着你来。
坚定的。等着你来。
这一世,我再不会患得患失,我相信你,你说了:小鬼头,我既许你三世之约,必不失信与你。
你或许有事在身,又或许,你亦在这轮回当中抽不开身。但是,你若知晓我在这里等着你,定会前来。你会带着歉然,温柔对我说,“云华,我来晚了。”你也会说,“云华,让你久等了。”然后握住我的手,带我飞到对岸。
我说了,大人,瑛玑,我不怕等,一千年,一万年都好,只要你记得。只要你会来。
我原来不知道,这忘川河岸虽不如人世间分作四季,却也有寒暑二节。有时候,高温酷暑,炙热难当。有时候,阴风苦雨,寒冷刺骨 。
我守在岸边日日夜夜盼着你的到来,浑浑噩噩里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寒暑交替的时节。忘川河里的阴魂在血池里煎熬,我在岸边苦等。
那三生石上刻下的名字,越来越多,就快要将我俩的名字掩盖了。你却还没有来。
我守在这岸边,向每个路过的阴差打探你的音讯,生怕被你错过。就剩这一世承诺了,我怎敢错过与你相见之机。还有好多话,我还没来得及向你说呢。
你却始终不曾前来,这到底是怎么了?
大人,我都快变成另一尊三生石了,你怎么还不来?
那一天,我记得,忘川河岸飘着阴风细雨。一道晴光突然破天而出。
我飘在阴间不知几年,还不曾见过这等景象,如祥瑞莅临,天空再不是红云密布,而是现出了你最爱的天青色。
我正琢磨着,虚空里飘来一人。他墨发白袍,庄严可亲,却不是你。
他朝我徐徐走来,问道,“你是云华?”
我心内大惊,这是我与你约定的引魂暗号,他怎么会知道?
他还不等我回答,低声道,“辰河已死,我是她师父,前来替她赴约,送你渡河。
“辰河……”我讷讷无言,见你师父面色苍白,显然也有伤在身。
“瑛玑轮回四世,已不是瑛玑了。”你师父眉峰陡立,现出一丝哀痛。
我不敢相信你神魂俱灭,伤痛不及,“他……他就这么离开了?他曾许我三世之约,如今还欠着我一世承诺呢……”我怆然泪下,心里那一座靠着希冀苦苦支撑的高台轰然倒塌,只剩下断壁颓垣。
“我送你过河吧。了却了此生,也好解脱。”你师父如是说,不带着分毫的情感,却让我无比怅惘。
我问他,“仙君大人,我若随你渡河,与他那一世约定可还能奏效?”
“既是重入轮回,一切了了,再相逢亦是陌路。且辰儿她天魂尽失,前世失约之事,已然忘却。”
“我若记得,仙君,我若不肯忘记呢?可能作数?”
你师父默然片刻,点点头,“那便由你寻着她了……”
我听言,毫不犹豫跳下忘川,只为保留记忆续你一世之约,我说过,我必守信。你还记得吗,我曾对你说过,我不怕等,只要你不失信,刀山火海我亦不怕。
只是,忘川血池原来如此煎熬,将我剥皮去骨,炼化拷问我心中的情念去路。
“逝者如斯,你何须如此执迷?生如何,世上之一遭也;死如何,物化之一瞬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尽则人死,死穷则再生,不过如此……”你师父望向我,目现慈悲,“你当真要在忘川苦熬万余年?”
“我既与他信约三生,必不负约,仙君请回吧。”
你师父长叹一声,寂寥离去,独留我一人置身炼狱受着煎熬。
朝朝暮暮。
如同我当年躺在草席上一身凄凉,静候你的到来。
岁岁年年。
如同我那些年深埋在地底尸烂骨朽,厮守你的佳音。
日月轮转,天地循环。
我困在忘川一万年,任凭血海消磨记忆和情念,脑海里用尽气力只记住了两样事物,你那年的琴音和你的衣香。
我必守约,来世再寻你相会!
那些我懂的,你的心,你的情,我都要再见时话给你听。
终入轮回道,你当年于我神魂里刻下的红印化作一粒朱砂留在我的眉心,记述着你欠我的一世之约,我自甬道里浑浑噩噩回过头,虽已磨蚀了记忆,依稀间,恍然看到彼岸花丛中那个一身青袍的你,正巧笑嫣然,一脉温柔。
我说:下一世,由我来守护你,引导你……
……
不句山。
青莲峰。
——墨云华落于峰头,被一清俊少年的琴声所牵,四下幽明空彻,乐声如潺潺流水在山石间跳跃腾挪,只闻得山鹰林鸟偶尔与之呼应两声。
“你刚才所奏是何曲?”墨云华淡淡问道。
那少年谨慎答道,“那只是我随意拨弄,不成曲调,让真人见笑了。”
墨云华若有所思,不再说话。
——终。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小番外写的更表意了些
我自己很喜欢
唉,拖延症患者愣是挨到截榜的最后一天赶完了文章
不够精致
基本没时间改,只能一气呵成
等我有时间了,细心琢磨琢磨
一定要精致些
我实在喜欢这个表述的方式
这才是我好的那一口,西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