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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下已是夜过三更,青丘国的皇宫内院灯火阑珊,在狂风之中显得惴惴不安。蓦然,一声哀怨狠戾的啼叫划破长空,又惊起了几家灯明。
“何事如此慌张?”皇后崔雉懒懒的倚在塌上,刚被流珠轻轻叫醒,面上微有怒色,心底却有一丝不详的预感。流珠向来做事谨慎,能在深夜中将她唤醒,必不会是小事。
“娘娘,冷宫那边,有些动静。”流珠小心斟酌着用词,向她禀报。
皇后睡眼猛然大睁,眼神凛冽,对上流珠的双眼,后者朝她微微点头,不用言语就肯定了她的预感。一个娇媚的身影如鬼影般时时在心中缠绕,她有些疲倦道:”说下去。”
“永寂宫从子时起就传来一阵阵古怪的叫声。那声音既像鸟叫,又像女人的哭声,幽怨愤怒,煞是恐怖。住西边的好些个娘娘和宫人们都听见了。都知监的平安公公已派人前去查看,说是有异象,这才回了您。”
“有何异象?”
“有好多鸟,这宫里的鸟都飞到那儿去了。那鬼每叫一声,所有的鸟就绕着永寂宫飞啊飞,得飞上一刻钟。宫里都传说这是……百鸟朝凤。”流珠的声音越来越小。
一个福寿茶盏快速飞向墙角,瞬间摔得粉碎,瓷片弹到流珠手上,打得生疼。
象牙佛珠手串在掌中粒粒翻动,与金丝彩蝶珐琅甲套碰得”咯咯”直响。半晌,皇后沉声问:”可有抓到作乱之人?”
“去了十二个太监,把永寂宫翻了个遍,只听见声音,不见人。”
皇后一声冷笑:”哼!装神弄鬼,本宫定不轻饶。把永寂宫给我拆了。一条木,一块砖都不留。全都搬走烧了了事,看她有何藏身之处。”
“诺。”流珠应了,却没有立马去办,小心提点着:”娘娘,宫人们私下都说是死去的婳嫔娘娘回来了,又有百鸟如此的异象,这怕是冲着娘娘来的。”
“有何可畏。”皇后垂目,沉静的拨着佛珠:”不管她是人是鬼,本宫都要将她斩杀除尽。如今本宫不介意再杀她一次。”思索一番,狠狠的说:”明日将苏鱼婳从坟里掘出来,拉到玄武门,请弘阳大师作一场法事,挫骨扬灰。让所有人都看看这青丘**容不得孤魂野鬼撒野!”说罢,开始低声诵经。
十四年前,受极盛宠、身怀六甲的婳嫔趁着皇帝熟睡之时,用绳索勒紧其脖颈,幸得被宫人及时发现,才得以脱险。婳嫔以谋逆之罪被下入天牢。皇上终究念及旧情不忍杀她,只将她囚入永寂宫中。宫中不乏审时度势之人心中皆明白,婳嫔不过是**争宠的牺牲品。绳索案的背后,必然是连皇帝也顾忌的外戚势力,令得皇帝也只能将心爱之人送入冷宫,不敢言语。
六年前婳嫔在永寂宫暴毙,自此,常有值夜的宫人在冷宫遇见婳嫔的游魂四处飘荡。全宫上下皆知皇后娘娘最忌讳提起婳嫔,无人敢言。如今出现如此异象,如同火种点燃了一片原野,令整个**的恐惧迅速放大。唯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嬷嬷,佝偻着身子,将手中浆洗的衣服一用力抖抖,抬头望见天边那一群盘旋的鸟儿,露出不可置信的期待。
残破的永寂宫早早失去了主人,孤立于寂静的冷宫之中,从未如此灯火辉煌。都知监人力不够,又调配了一队羽林军过来。上百人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百十只火把和八角宫灯将这一片天空照得炙如白昼。
桌椅箱柜,所有家具被编号后依次抬出。镂花门窗拆下,砖炕灶台推倒,那唯一的一棵梨树也被伐尽抬走,散落了一地的如雨梨花。最后,二十人成一组,喊着号子齐拽系在房梁上碗口粗的麻绳,整栋宫殿轰然倒塌。雷鸣般的巨响将永寂宫上空盘旋的数千只鸟惊得四处逃散。
密闭的石室随着巨响疯狂揺拽,落下如雪般的沙尘,掩盖了轻歌气息微弱的呼救。
自她在这间古怪的密室中幽幽醒来,已经不知过了多久。她脑中的最后一个画面还停留在——连续半月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完成了职业生涯中最精彩的项目,在庆功宴上,与她相恋十年的沙间深深看向她,欲言又止。当漫天烟火绽放时,他在她耳边轻轻说:”我们,分手吧。”她一边笑着,一边流泪,一杯如绿如精灵的苦艾酒下肚,天旋地转,让她放佛摆脱了自己——那个眼中只有工作,头脑一根筋,刚满三十就被男友抛弃的大龄理工女。
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里,只是从身到心都感到莫名的生疏,似乎她的灵魂与这具身体难以融合,一思考,头脑便生涩的隐隐作痛。
在这间古老的密室里,时间仿佛停滞了。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巨大、冰冷且粗糙的石床,她正是在这张石床上苏醒过来。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没有门窗,只有厚厚的石墙,将这里与世界隔离。房间四角上各有一爪形的灯托,握着一颗拳头大的光滑圆石。这圆石通体明亮,不分昼夜的闪着柔和的光芒。
每隔一段时间,瘟疫一般的剧烈疼痛就会席卷她的神经。她感到眼前一片亮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刺眼锐利的光线洞穿,撕裂,难以抑制的凄厉鸣叫声从她胸口迸射而出,如同一个无法控制的灵魂在她的身体中疯狂叫嚣。她疯狂的咆哮着,同时又惊讶着自己居然能发出如此恐怖的叫声。
多少次,她醒来又疼痛到失去意识。时间仿佛一次又一次的回放着,同样的景物,同样的痛苦,无穷无尽的折磨。她觉得自己躺在古老的棺材里,被人永世遗忘。
直到一个温润柔软的物体贴上她的嘴唇,清冽的泉水夹杂着陌生的芳草气息,一点一点渡入她的口中。她顿时觉得前所未有的酣畅。胸中炙热的烈火被缓缓熄灭,一片宁静。
每次发作之后,那张鲜花般的唇便会适时的出现。她想要努力睁开眼睛,眼前却总像隔着一层透明粘滞的物体,整个世界都呈现出一种扭曲的状态。唯一印入她心底的,就是那特殊的气息,像是经过发酵的陈年檀香木,带着令人沉醉的木质微甜,细细密密的洒在她的脸庞和唇齿间。每当她从魔怔中醒来,那人早已不知所踪。
渐渐的,她发现自己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身体也可以缓缓移动了。扶着布满诡秘花纹的粗糙石墙,她细细摸索着密室的出口。直到力竭,也毫无线索。
她又检查了那张一直躺着的石床,就像从地面上长出来的一般,粘得死死的。体力透支的她赶紧躺回了石床,坚硬冰冷的石壁直抵背心。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知道,又要发作了,眼前开始掀起滚滚巨浪……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弥散在半空的一层薄雾,染成淡粉的轻烟之间,一个瑰艳的身影在广阔的空地上茫然若失,彳亍而行。
只经过了一夜的时间,永寂宫便彻底的消失了,如同被舌细细舔过的瓷盘,只剩下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前来探访的人影。
流珠从朱红的围墙边走上前,轻声到:“娘娘,露水太重,当心身体,还是回吧。”
皇后收回了迷思,凄然一笑,说道:“这样也好。”
蓦然,一声凄厉的鸣叫利刃般破势而出,在迷雾间层层叠荡,分不清来者方向。皇后神色骇然一变,旋转着,左顾右盼,想要找出声音的源头,无奈阳光迷眼,雾色甚浓,一切都是徒劳。
“娘娘当心,还是快走吧。”流珠躲在皇后身后,溃不成军的抬头望着天,无数鸟儿在空中盘旋哀鸣,遮挡阳光,硕大的阴影似要将地上的人吞噬。
盛夏时节的晌午,阳光已十分炽热,一群粉蝶似的妃嫔身着轻衫柔纱齐聚在玄武门一排梧桐树阴下,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将已死六年之人挖出来晒尸,这样狠厉之事让众人意识到最不能得罪的便是那个吃斋念佛慈眉目善的皇后娘娘。
流珠远远的望了一眼,转身穿过西边小偏门,推门进入一间昏暗的厢房,回到:“娘娘,妃嫔们都已经到了。您看……”
“平安那儿还没消息?”一夜未眠,软塌上的皇后面容有些憔悴。
“已经催了三次了,说是青山岗这些年新添了不少坟,墓碑毁的毁,破的破,不好辨认,已掘了五座坟,皆不是。”
“那就接着等。给她们赐座。”
流珠应声去办,没走多久,平安手下的小太监张保急急的推门进来:”娘娘,婳嫔的坟挖开了,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为何?”
“那情形有些怪异。众人都不敢动,正等着您去定夺。”
一台四人青灰小轿从皇宫北侧偏门悄悄驶出,直奔宫墙外的青山岗。
青山岗,断魂处。三面环山,如瓶底一般的苍黄小山丘常年笼罩在暗绿的浓雾中。仿佛从明媚的春日瞬间坠入萧瑟的穷秋。素色小轿在一片枯黄中沉默的前行,唯有”吱呀”的摇晃声孤吟着。
这里无路无标,遍地孤魂。皇宫里身份低微的宫人,被打入冷宫的妃子病死或受罪而亡都葬魂与此。
小轿艰难的前行了三刻钟,终于停了下来。平安伸出枯瘦如柴的手,小心翼翼的扶起轿中的皇后,在高高的荒草中一步一抬腿,向那个掘开的墓地走去。
翻开的新土上立着十个手持铁锹的小太监。所有人都默契的保持着沉默,仿佛稍一喧哗,便会惊动这遍地的游魂。
行至墓前,禀退了众人,只剩下了皇后与平安。她冷冷的看着只剩下破碎底座的残碑,内心不禁唏嘘。不过短短六年时间,当年那个天下独宠的绝色女子便磨灭在这乱葬岗中了。
她跨过如白骨伏地的残碑,望向含在大地新鲜伤口中的厚重棺椁。
“皇后娘娘!”平安一手扶住瘫软的皇后。
她苍白的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鲜红的指甲深入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