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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贲缓缓双眼,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寒冬。[ ?[? [
他记得她的身后开满了琼枝般的梅花,却不知梅花其实只占了一小角。他知道自己心神已皆迷醉,却没意识到身旁另外一双眼睛也望着她,呆呆地痴了。
一向不屑鬼神的他开始每天许愿,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与她再见一面。一年后,他见到了她,却事与愿违。
她是新娘,新郎是雍王,而他是迎亲大将军。
他的身边也不是没有美人,可再多的千娇百媚,也没有一个能淡去那一抹雪地中纯白的身影。
后来宫人们渐渐相传他爱上了项梅依公主,因为他总是愿意陪她一起去倚梅园赏花、种花,并肩将摘下的花朵送给后宫每一位姬妾,包括是那个来自息国的饱受非议的女人。
他对公主的痴情传颂在宫内外的每一个角落,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个谎言是多么的讽刺。
尘封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在这个两鬓微白的痴人深沉的眉目中徐徐流泻,如同一树月下梅花般泛着美丽的光华,却牵扯着缕缕的哀伤。
多年来,除了请安,他几乎未跟她说过一句话。即使在绮梅园里碰上时,他也只能一面看着她谈话的妻子,一面用余光悄悄地把她印在心里。直到那日她的生辰。
那日雍王又纳了一个美人。项梅依公主被拉去参加为那女人举行的晚宴,他便幸运地成了为她送梅的使者。
宫殿冷冷清清,没有出迎的宫女也没有耀眼的灯火。她一身白衣站在风里,伸手接着飞舞的雪花和梅瓣,一如梦中,却是物是人非。她装作没有听见呼啸在风里的钟鼓声乐和新人的笑语,用手拢了一下头,掩饰住眼角的清泪,邀请他陪她夜游梅园,然后趁机把这块玉璧亲手交给他。
之后没几个月,这个绝代风华的七国第一美人便如一朵凋零的梅花般枯萎消散。
是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而托孤的心机,还是感念他一片痴情的感激?他不知道,也不必知道。他只知道,他会倾尽一生守护她最最真爱的一切,无论美丽的梅花还是她唯一的儿子。
李贲叹息道:“我最对不起的人其实是慕梅。这些年来,我那样苛刻地待他,为的只是让他和你更加亲密,能把‘偷听’到的重要的消息泄露给你,从而免去自身的嫌疑。请你为我向慕梅道歉。我不是个好父亲,甚至连父亲都不配做。”
项重华道:“当年息雅要嫁给姜王的事情,难道也是你故意泄露的吗?”
李贲痛苦道:“不是的。小檀是被息丽华算计的。当我现时,一切都太晚了。我所能做的只有‘泄露’你的逃亡以及我们的追捕路线给慕梅,让他去救你们。”
项重华道:“当时我隐隐感到有两帮人在追逐我们,另一队便是你的人吗?”
李贲点点头,看向秦柔,道:“那次着实是凶险。息丽华的人当时正在联合翼国的人设下天罗地网,若非这位秦姑娘故意用金叶子泄露你的身份而引出我们的人‘追杀’你们,从而破坏了他们的布局,就凭你们当日的本事恐怕早就成了息丽华的阶下囚。”
秦柔低头道:“您把我看得太聪明了。我只是误打误撞而已。”
李贲看着她道:“我看人不会错。”向秦非道:“所谓虎父无犬子,你们兄妹都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但是有时候,人宁愿笨点也不能聪明过分。尤其做是臣子的。配合、辅佐君主才是臣子的本分,如果逾越了这个界限,甚至想要利用君主去满足自己的目的,到头必定不得善终。姜国的韩氏当年何其得意,终究不是落了个家破人亡?”
秦非身子陡然一震,颤声道:“多谢李将军,小子谨记于心。”
项重华道:“当日在梅源岛,你是怎样知道我们的身份的?”
李贲道:“是江万里无意中泄露的,息丽华与江万里早已相好多年。知道你已经把兵书盗到手后,我便设法让慕梅知晓了此事,那日宴厅里突的机关虽然是慕梅的手笔,但若非我让人睁只眼闭只眼,他也做不成。”
项重华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只是故意装作不知,好让我们逃脱。”
李贲目中流露出痛苦之色,道:“但我当时真的没有想到,放琛竟然是息丽华的人。他自小便一味与我争强,我还以为他只是无意破坏了我的计划,可他却……玉龙谷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们。本来我是想要把你们引到远离雍国的玉龙谷,好告知你一切。没想到放琛却……”
秦非道:“息丽华是雍国的夫人,她为何要和远在千里之外的滇部之人勾结,还授意他们贩卖人口?”
李贲道:“息丽华着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利用次仁,一方面是得到滇部特有的毒药,另一方面是想要用滇人牵制祁国。不止是玉龙谷,她还授意韩无欲的第二子韩斌到处拐卖蒙骗滇民,将他们集结成了一支不小的军队。”
项重华奇道:“滇部人本来就不是很多,她就算把整个滇部的男丁都找来也不可能对祁国造成多大的影响。难道她连这点都不知道吗?”
李贲没有答话,只是看向秦非。
秦非思索良久后,双目一亮道:“滇部和祁国的王陵相近。莫非,她的真正目的是想要让那些滇人骚扰王陵?”
李贲目中充满赞许道:“正是如此。祁人一向迷信鬼神。若有人不断骚扰王陵,那些王族重臣一定会闹个不停,认为是鬼神作祟。滇人一向敏捷擅闪躲,若要捉住他们也难于登天。到时候祁国自然会被牵制住。而她则可以借机对姜国用兵。”
项重华也豁然明朗,道:“这次的寿宴也是她的圈套。她一定提前便和陈国的高央商量好,打破程公他们计划的联盟。然后让高央挑起姜国君主对我的仇恨,让我们在姜国全军覆没,再嫁祸给姜国,从而和高央将姜国瓜分。息丽华没有背景支持,又和王族矛盾重重。但她若灭掉姜国,便可以转移注意力,并提高自己的威望。可谓是一箭三雕。这个女人真是厉害!”
李贲冷笑道:“所幸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我这颗反子。这些年我对她一再示好,夺得了她的信任,也得到了雍国多数的兵权。就连滇部那支秘密军队也在我手里。我给你的这块玉璧便是凭证。而且为防不测,我早就在数月前便留给慕梅一封书信,叮嘱他只有听闻我的噩耗之时才可以看。那上面也表明了我对你绝对的支持。这些年,我一直在招兵买马,勤于练兵,为的就是祝你一臂之力。从今往后,我的兵权就是你的。”
项重华终于忍不住,泫然泪下。
秦非也不禁落下眼泪。
李贲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已经是入气少出气多。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项重华道:“我马上就要去了。替我好好照顾慕梅。告诉他,他和那个竹姑娘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他叛出玄武潭转入青龙山的事情我也知晓。无论他喜欢谁,我都支持。让他一定要奋力争取自己的幸福,不要像放琛,更不要像我。”
项重华点点头,泣不成声。
李贲忽然开始咳嗽,咳出的血已经成了一团乌黑。
秦非站起身,默默站到了墙角。无论是谁都已经意识到,这个不世之雄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李贲艰难地张着嘴,双唇一翕一合,却几乎不出声音。
项重华将耳朵走近,听了很久才弄清他在说什么。
项重华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尽量让声音不颤抖,道:“母亲去世时我还小,只是后来才听宫里的宫女说她去世前一直在说,落花风雨,梦里空愁,不如怜取,眼前之人。”
李贲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道:“是吗?也算不枉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和着梅花飞舞,落在当年的他和她的丝眼角。
她把玉璧递入他的手心,冰冷的指尖却并没有立即撤走。他缓缓合拢手心,十指攥紧的一刹那,她的手却如一只受惊的小鸟般飞快掠走。他心里一横,一把拉住她的袖子,问道:“依依,事到如今,你悔也不悔?”
她脚步顿了一下,双肩微微颤抖,回过头时,面容却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只是轻轻道:“落花风雨,梦里空愁,不如怜取,眼前之人。”
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最后一次摩挲那块玉璧,项重华忙将玉璧递过去,他的手却在指尖碰到玉璧的一瞬间软软垂落,神色却美好如倒映着清风与花瓣的波澜。
时隔二十多年,他终于可以永永远远地伴在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