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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
今年的夏天热得特别反常,入夏以来几乎没有下过雨,连知了都没力气叫唤,无精打采地趴在树上,一动不动倒像是快死了似的。
路边的野草野花也晒蔫儿了,没了苍翠的颜色,比往年间秋末时节还黄,让人只觉得要是不小心溅一点儿火星上去,整个郊野都能燃烧起来,连成一片火海。
野草尚且如此,庄稼就更不必说,愁坏了靠田地吃饭的人家。
不过这世道,有人忧就有人喜。
因为天气炎热,城郊的凉茶棚生意倒好得很,乐得守棚子的老汉尽管汗出如浆依然乐陶陶的。
这凉茶棚子既通小路又临官道,此时五六张桌子上已经坐满了人,后来的旅客没了座位,便买了凉茶在棚下站着,边喝边歇息,总也比直晒着日头凉爽些。
人多难免话多,就听有人长叹了一声道:“算起来这都两个多月没下雨了,这日头也忒毒辣。”
边上就有人接话调笑,“可不是?我听那话本子上说,当年窦娥受了大冤屈,老天爷看不过来了个六月飞雪,如今天气这般地热,该不会又有了什么大冤案了吧。”
零零落落的笑声响起来,最角落桌子上坐着两个人,腰间都配着刀剑,其中一个男人拿眼斜觑了笑的人一眼,低声对同伴摇摇头,有点不屑:“庄稼汉么……”
这句声音小,众人都不曾听到,那人又提高了声音,“三伏天天热不过是寻常事,要是客栈来了,那才是真有了悬案。”
几个庄稼汉面面相觑,显然没听懂。
什么叫客栈来了?客栈不就是给人住的房子,该在哪儿就在哪儿,还能来来去去不成?
他们心里好奇,但看了看说话的人装束打扮,知道是江湖中人。他们老实本分的农家,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江湖人搭讪,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丢了小命,于是转头说起了其它的话题。
他们不明白那人说的客栈指什么,棚中其余江湖客却是听懂了,不由得面上一肃。
一群人互相看了看,倒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忽然茶也不喝了凉也不乘了,放下茶钱就匆匆离开。
刚刚说起客栈的那个人被他同伴狠狠瞪了一眼,小声训斥,“师弟!这玩意儿不能提你不知道?下次再别口无遮拦,我们快走,万一客栈来了——”
他话还没说完,被他称为师弟的年轻人撇了撇嘴,打断道:“师兄,你怎么也信这些,我不过提了一提,难不成那客栈还能听见……”
年轻人正抱怨着,忽然见刚刚离开的那群江湖人又煞白着脸退了回来,嘴里还叨叨咕咕着什么,往相反方向逃命一般地跑了。
那师弟功夫还是有点斤两的,听清了那些含糊不清的嘀咕,那些人在说:“客栈来了!”
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气,竟不知不觉地阴了下来,天边黑压压的一片浓云翻滚,迅速在天幕中集聚,夹杂着隐隐的闷雷,青天白日的,竟有点伸手不见五指的感觉。
要变天了。
远处的树林中,隐约仿佛出现了一间屋子,大红灯笼挑在外面,雷雨将近的时刻格外显眼,随着风吹一摇一晃,明明风一吹就该灭了丁点儿烛火,偏始终亮着。
“……不会吧,这么邪门?”最初提起客栈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地看了看天空,他师兄二话不说,扔下茶钱拽着师弟赶紧离开。
剩下的庄稼汉不知出了何事,但眼见终于要下雨了,纷纷回去看田里的庄稼苗,一时之间,刚刚还热闹无匹的凉茶棚子变得空落落的。
老汉依然满脸笑意,看了看天,慢吞吞地收拾碗盏,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嗓音,“老大爷,客栈是什么?”
他一回头,见角落里还坐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桌上放着一把剑,一碗茶,一顶斗笠。
“客栈嘛,就是客栈,会走路的客栈。”
那少年人不过随口一问,他并不觉得一个开茶棚的老人能知道什么秘事,然而听了这不着调的回答,还是有点无奈,追问了一句,“莫非是这儿流传的精怪传说?”
“这位少侠是刚入江湖吧?”老汉抹着桌子,笑眯眯。
少年人略有点紧张地伸手握住剑鞘,“您怎么知道?”
看他一脸戒备之色都显示在脸上,显然还涉世未深,老汉也不介意,解释到,“除了刚入江湖历练的,一般都晓得客栈是个什么东西。”
他抹了桌子,拿出个烟袋锅子点上烟啪嗒啪嗒抽起来,看那个少年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吐了口烟圈,才说:“少侠知道七弦公子吧?”
那人眼中一亮,不自觉地挺了挺脊背,“当然知道,七弦公子风度翩翩断案如神,整个江湖没有不佩服他的!”
老汉咧了咧嘴,压低了声音,他年纪大了,声音喑哑,让人听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们说的客栈,没有名字,就叫做客栈。据说啊,客栈出现的地方,说明七弦公子就在附近。若能进得客栈,就有机会请动七弦公子。”
年轻少侠一脸惊讶,忽然觉得眼前普通的老人家也有了点神秘莫测的意味,忍不住换了称呼,“老伯,既然如此,那些江湖前辈为什么要跑呢?”
老头儿咂咂嘴,意味深长地伸手点点远处的城门,那是那群江湖客原本要去的地方。
“因为,七弦公子出现的地方,一场血雨腥风那是逃不了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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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城,烟花巷,红袖阁。
吴中自昔称繁华,回环十里皆荷花。
苏城自古便是温柔乡、游冶地,一拨拨公子王孙游侠豪客来了又去,追逐那些秦楼楚馆中千金一笑的佳丽红颜。
此刻,大雨倾盆而下,滴落粉墙黛瓦,洇湿一夏碧色。
烟花巷中最出名的红袖阁前,有一人长身而立,手执一把竹骨伞,静静仰头望着匾额上脂粉香浓的“红袖阁”三个字,面无表情。
一块香帕甩过来,差点遮到他脸上,迎面扑来一阵甜腻至极的女儿香,袅娜的女子盈盈带笑,莺声呖呖。
“这位公子,雨下得这般大,站在外面有什么意思,快些进来避避雨,奴家让厨房做些姜汤,热热地喝一碗,再叫个姑娘作陪,可好?”
不愧是苏城最好的勾栏,就连做妈妈的容色都一等一,说话间已然将人拉了进来,顿时一堆莺莺燕燕围上来,满眼钗环耀目。
温念远目光冷冷地扫过一群脂粉香娃,见环肥燕瘦个顶个都是美人,想到自己追那人一路追到这里,话都没说上一句,那人就进了这红袖阁,心情简直无法形容,男人们都竞相追逐的佳丽,在他眼里完全是碍眼至极。
姑娘们原本看这年轻公子长得一表人才,都有心将人揽到自己房里,谁知被他目光一扫,心中没来由地一寒,忍不住微微后退,顿时有些忐忑起来,原本张口就来的温言细语变得有些期期艾艾。
“这、这位公子……”
“这阁子里的花魁在哪里?”温念远转头,看着最先将自己拉进来的鸨母,皱了皱眉头。
他实在受不了这一堆女人的脂粉味道。
“这位公子要见蕊姬?”鸨母一笑,顿时松了口气。
看着冷冰冰的,原来也是为了她们的花魁娘子来的。
红袖阁的花魁蕊姬今年芳龄二八,艳名在外红极一时,每天有无数的王孙公子慕名而来,却并非人人都能得见玉颜。
姑娘们见又是一个蕊姬的裙下之臣,不由得露出失望神色,有转身开去的,也有不甘心的,便劝道:“公子,蕊姬姐姐今儿已经有客了,您看——”
温念远恍若不闻,抬头看了看二楼,微微侧头仿佛在听什么,很快拨开眼前挡着的女人们往楼上走去。
“哎,公子?公子?蕊姬她真的有客——”
有客?当然有客。温念远没管身后的聒噪声,径直往一间房间走去,这位花魁今天所谓的客人,他最清楚不过,正因如此,他才要去,免得……
“哼。”温念远轻哼了一声,没理会身后劝阻的声音已经从娇软变成尖细,五指在紧闭的门扉前轻轻一拂,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丝毫不停地跨进房去。
见那男人真的进了蕊姬的房间,跟在他身后的姑娘一跺脚,只能跟进去,心里想着好在蕊姬的脾气不差,就算撞破什么,想来也怨不到她身上。
“蕊姬姐姐,这位公子他……啊——”一声尖叫响彻整个红袖阁,连附近其它的秦楼楚馆都能隐约听见余声,众人不明所以,探头探脑地看。
红袖阁的鸨母脸色一沉,提着裙摆上楼,“碧萧!越来越没规矩了,鬼哭狼嚎什么!”
口中训斥着,她一脚踏进自家花魁娘子的房间,声音生生地被掐在了喉咙里。
房间里,碧萧还在崩溃的尖叫,花魁蕊姬原本的客人正抬头看着什么,而刚刚那位被她从雨中拉进来的青衫公子目光灼灼地落在那位白衣客人身上。
她随着白衣男人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的摇钱树蕊姬,被三尺白绫挂在了房梁上,原本美得动人心魄的一张脸现在惨不忍睹,身体正随着白绫微微地摇晃着。
原本就在房中的白衣男人慢慢收回看着蕊姬的目光,漠然从温念远、碧萧身上扫过,落在鸨母的身上,清俊至极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惑人的诡异笑容,恍惚间,竟比从前的花魁还艳丽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