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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千峰胸口疼痛,直往脑中钻去,知觉渐去,幻觉丛生,又仿佛多年前他尝试泉水试炼时,魂魄往未知之处游去。
但这一回与以往不同,他脑袋沉甸甸的,像是装了座山,他挣扎着往上浮,却更快的朝下沉。他睁开眼,下方深渊黑茫茫的一片,他似能见到千万双血红的眼睛在看着他。
曾经是那湮没在泉水深处审他,与他人无关,只在乎他自己的修为心境。但此刻他面对未知的审判者,那或许是他得罪过的人,连累过的人,杀死过的人。
愧疚让他全身无力,让他心力交瘁,让他脑筋空白,让他一了百了。张千峰自诩竭尽所能,可绝称不上问心无愧。他所做的一切,皆为拯救那庞大的、腐朽的、几近灭亡的万仙,但万仙的命运已不可逆转,换做是谁都没用。
这条路太艰难了,或许他最初就该放弃,若是那样,他至少不必双手沾满鲜血。
他不断沉降,终于脱离了海水,落入死者中间,那一张张脸都曾烙印在张千峰心里,确是他杀的同门弟子。
他们不说话,张千峰于是说道:“是,是我犯的罪!但我还能怎样?我不能放任你们杀人。”
他不该辩解,辩解又有何用?
张千峰又道:“你们那时面目全非,丧魂落魄,成了吃人的妖魔,我若不动手,只会累得无辜之人惨死。”
他这样说时,胸中升起一团怒火,他回忆起当年城中腥风血雨的情形,回忆起那些惨死的孩童、少年、妇女、老人。他明白在那一时刻,这些同门都成了敌人,最残忍的敌人,他所作所为,全是对的,是唯一的出路。
张千峰不服!他愿意经受审判,但却轮不到这些死者审他。因为他们本就是罪人!
有数人缓慢的朝他扑来,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他脖子,霎时来势迅猛。张千峰挥手打出,砸碎数个脑袋。
众死者只想吞噬他,但张千峰升起求生的欲望,拳脚齐振,身手矫捷得与活着时一般无二。张千峰正投入他一生中最后一战,哪怕是死,他也要奋战到最后一刻。
终于有死者开口道:“我也是无辜死者,为什么不让我活着?只要吃人,我就能活下去。”
张千峰冷冷答道:“只要杀了你,我也能活下去!”一句话未说完,已将那人脑袋连着身躯一起粉碎。
他慢慢的感到手心温暖,浑身畅快,有海浪在他体内流动,让他精力充沛,源源不绝。记忆如走马灯般淌过,他想起万仙与万鬼交锋的那一晚,他被敌人包围时,他奋不顾身的厮杀着,仇恨让他变成了恶鬼。
他杀到尽头,复又折返,不放过任何死者。死者的鲜血在他身上变作镣铐,都被张千峰挣脱。过了一会儿,又变作洪水,张千峰屏住呼吸,在水下继续杀人。
张千峰很快察觉到自己的气力从何而来,有无数细线黏在他身上,随着他奋勇而闪着微光,赋予他精力与勇气,让他并未被愧疚压垮。
他数了数,共一千五百一十根,这数字十分精确,他在刹那间就算了出来,或许他早就知道,这些是剩余的万仙弟子,亟需他拯救之人。在这一刻,他们托起了张千峰,因为他是万仙的主人,而他们是真正的万仙。
他扑上前,毁了剩余一个死者,开始顺着洪水往上游。可就在这时,那些细线成了累赘,张千峰背负着难以想象的重量,无法逃出苦海。
张千峰并不斩断细线,他丝毫不曾这样想,他明白生路就在上方,但万仙毁了,他也就毁了,世事往往如此简单,简单到令人心寒。
那血水中有毒,他无法呼吸,把手向上伸,伸向水面的光明。
忽然间,有两只手抓住了他,哗啦一声,他被提了起来,张千峰惊讶于这手上的力气,可回头一瞧,心中大悲,原来那一千五百一十根细线已全数被人劈开了。
他怒吼起来,可霎时从头到脚都僵硬如冰,他看清那救他的两人,一人是死去的海平老仙,一人是失踪的盘蜒。
张千峰道:“海平师公,盘蜒师弟,你们...你们....全都死了?”霎时他心防崩溃,扑通一声,跪在两人面前,泣不成声。
海平老仙笑道:“好,好,好孩子,我将万仙交给你,果然不错。”
张千峰想起平素他对自己的种种照顾,想起他临死前凄惨说道:“好孩子,莫哭,万仙就交给你了。”终于,他逃避已久的罪孽感追赶上来,如利刃刺穿张千峰心肺,张千峰道:“弟子无能,累万仙毁于一旦。”
海平老仙微笑不语,望向盘蜒。
盘蜒忽然握住张千峰的手道:“师兄你这人婆婆妈妈,犹犹豫豫,仁义过头,好生虚伪,我一直瞧你不顺眼,你信不信我这话?”
这是两人临别时,盘蜒赠予张千峰最后的几句话,张千峰焉能不记得?那一晚之后,浩劫动荡,张千峰再未见到过他。
盘蜒又道:“然则我这人疯疯癫癫、诡计多端,满肚子坏水,更是可恶可恨,可杀不可留之辈,万仙是我亲手毁灭的,这话你信是不信?”
张千峰颤声道:“我不信!我不信!毁去万仙的,并不是你,你绝不是这样的人!其中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你去了哪儿?你怎会死的?”
直至此刻,张千峰才终于明白,正是这两人临别前的遗言,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信念,令他狠得下心,忍得住苦,去悲壮的托举着万仙日渐崩溃的高山,去承受心灵与身体上的腐朽与痛苦。
他一直在找盘蜒,并非想认定他的罪,而是想验证他无罪。盘蜒说的不错,张千峰是婆婆妈妈,犹犹豫豫,仁义过头,虚伪掩饰之徒。这位性子刁钻刻薄,手段狡猾厉害的师弟,一直是他追赶的方向,是他前行的路标,有他在身边,有他作为同门,张千峰才不会迷失方向,才不会辨不清是非对错。
他才不会犹豫。
盘蜒道:“我不能当万仙门主,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今后必有难关,也唯有将你赶鸭子上架了。”
张千峰大声道:“告诉我,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一晚上,是谁抵挡了万鬼?是谁杀了菩提?是谁毁了人头山?人头山下的死人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盘蜒沉吟许久,叹道:“或许不久之后,咱们万仙....将沦落凡尘,再不分仙凡。这万仙门主是个苦差,我即将远行,从此将万仙门留给了你,不盼你力挽狂澜,只盼你....能带大伙儿过的好好的。”
张千峰退后几步,他瞧出这盘蜒是他心中的幻影,他道:“我连这都办不到。”
盘蜒摇了摇手中的匕首,张千峰“啊”地一声,道:“是你斩断了绳索?是你让他们沉下去的?”
盘蜒笑道:“你还不明白么?只有先救你自己,才能救得了他们。他们一时半会儿淹不死,可眼下大好时机,过期不候。”
张千峰望向盘蜒身后,那是一扇光彩夺目的门,张千峰不知门里有什么,但海平与盘蜒领着他朝前走去。
走到一半,海平道:“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这之后的境界,非我所知,非我所及。”
张千峰道:“师公,多谢...多谢你来看望孩儿。”
海平点头道:“你很好,很好,你会是古今最了不起的门主,你会比肩那位正一真仙,你最终能救得了大伙儿。”
他拍了拍张千峰脑袋,似乎疼爱自己将上战场的孙儿,张千峰却知道他在指点自己最后的生路。
他转了转身,回过头,海平已经不见了。
张千峰继续跟着盘蜒走,前方景象变幻,一会儿是蛇伯城万里的雪山,一会儿是战场上血腥的云雨,一会儿是天剑派熙攘的会场,一会儿是黑蛆教幽暗的洞窟。
最终,在那门后,一棵巨树蜿蜒扭曲。
那是龙木巨怪的嘴,这儿是万仙覆灭的起点,是他与盘蜒分离的时间了。
盘蜒道:“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踏过门后,若你不顿悟,是不能回头的。一旦回头,留恋过往,你就无法回去拯救万仙。”
张千峰挺直身子,道:“师弟,多谢你指路。”
盘蜒道:“多谢你相信我,找寻我,你会成功的。”
话音犹在,人已消逝。张千峰踏过了门,门中一片混沌。
混沌凝聚,他见到心魔曲封与另一面目模糊之人盘膝而坐,周围是无数的漆黑的石碑,曲封与那人心灵互述,传递挪移招引、测量方位之法。
张千峰眼前生出幻觉,那亿万石碑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转轮,转轮推动丝线,编织图案,于是脉象凝聚成形,万物随脉象而生。
他明白了,他顿悟了,他飞快学习着其中的道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轮回不息,大道乃成。
曲封笑道:“义弟,我真是处处都不及你,这伏羲法门,你是从何处学来?”
那义弟说道:“伏羲之法,自然从伏羲处学来了。”
曲封站起身踱步道:“你宁愿牺牲自己大半功力,传到我身上,也要助我完成这曲封梦境。义弟,你为何如此帮我?”
那义弟笑道:“若此事做成,我虽死犹生,我活在你身上,活在这梦境之中,千秋万世之后,无数蒙这梦境相救之人,岂能不感激我?”
曲封忽然哽咽道:“义弟,你究竟是谁?为何你如此了不起?”
义弟犹豫许久,摇了摇头。
刹那间,这两人离张千峰远去,无数文字心法,也蓦然化作空中星辰。
张千峰最后沉思片刻,站起身来,眼前出现一道门,一个出口,一条通路。
他走入门中,返回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