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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枯树,风沙,龙门镇外一直都是如此。
只是这一天却多了一群着黑色披风的马贼,起初阿酱并不知道那是马贼,后来才从别人口中听说。
——这一天是一年一度的“祈水节”,也在八月。
这个节日随“掘水人”来的那天开始,每到这一天总会来很多人,尤其是今年,特别多。
有商人,有旅人,有江湖中人,还有黑衣。
黑衣很早就已经存在,早到大燕皇朝建立之前,这一天来的是黑衣中的马贼。
龙门镇只是“掘水人”的龙门镇,他们会武功的并不多,高手更是没有,即使这天来了许多江湖人士也一样没什么高手。
所以他们很快求到了龙门客栈外,因为里面住着一个武功高强的胖子。
当金总管走出龙门时,天已经更残,只是并没有到不能视物的地步。
阿酱和龙门镇中许多人就是靠着这样的残阳,目睹了那一幕疯狂。
马贼们疯了,因为他们被杀得太多。
金总管疯了,因为他杀得实在太多。
龙门镇里很多人同样疯了,是真的疯,因为他们目睹了太多死亡。
——当见过太多死亡,甚至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也就不再畏惧死亡,一个不怕死的人,离死也不远了。
阿酱又有馒头和包子可以吃了,在那天之后的龙门镇,所有人都将龙门客栈视为禁区。
金缕衣做出的可口饭菜再没有人吃,她调的西域美酒也没了喝的人,只有阿酱每天会来坐上一会,也总会得到许多食物。
但阿酱并不开心,每到有食物的时候他总会开心才对,但他并不开心,因为食物是苦的。
——食物苦,只能是因为做食物的人,心是苦的。
一切的根源在于那个叫金总管的胖子,准确的说是他的手,在那天后胖子的手变得无比惨白,如同死人般惨白!
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手,没人能吃得下饭,这也是根源,不怕死亡,却畏惧给予死亡之人。
剩下的八月里,整个龙门镇都在回避龙门客栈,回避着那个胖子,连同金缕衣一起。
怀孕的人总是那么多愁善感,所以在八月还差四天就要结束的时候,金缕衣病了,一个病了的孕妇,尤其是快要临盆的孕妇,很危险,非常危险。
金总管和阿酱陪了金缕衣一天,就是没等到龙门镇的郎中到来,龙门镇是有郎中的,只是他们在畏惧龙门客栈中的胖子,不敢前来。
那一天金总管异常沉默,整个白天都没见他说过话,走过路,吃过东西,就这么坐着,直到夜晚来临之际,他留下一句话给阿酱,之后离去,深夜时分才回来。
同行回来的,包括金总管在内有十三人,其中一个老妇是金总管找来的郎中兼接生婆。
不过还是太迟了。
那一夜,金缕衣死了,难产而死。
同时也是另一个金缕衣的诞生之夜,金缕衣的女儿也叫金缕衣,这是金总管嗷嚎痛哭一夜后给取的名字。
——金缕衣从未死过,或者死了又活了,她的传说也从这一天开始一直流传了二十年。
阿酱冷笑说:“因为知道金缕衣不是金缕衣的人都已经死了。”
周至道说:“不,还有一个人没死。”
“不错,还有一个人没死。”阿酱闻言变得更加冰冷。“幽都的冷如霜,现在的金总管。”
周至道摇头说:“你呢?你不是也活着吗?”
“我?早在那一晚我就已经死了。”
——一个心中认定自己已经死了的人,那么他还算是活着吗?
周至道静了下来,不再说话,但其他人却不愿放弃这个可能是他们最后的一次说话机会。
“龙门镇三千零五十六人被杀是不是就在那晚?是冷如霜和另外十二个人杀的?”
说话之人似乎也不大相信十三人一夜之间杀了三千多人,即使冷如霜之前曾经一人杀了八百多人也不信,所以语气中就透着这种不信。
阿酱看了一眼说话之人,忽然沉默住,那人是一名中年妇人,服饰极致奢华,镶金戴银,玉器玛瑙满身,透着一身铜臭,若只能看一眼,你绝不会去看她的脸,而是看她的衣服,她的衣服上绣着一只金丝孔雀。
阿酱认得那只孔雀,再看她同桌的另外三人,果然都是一身奢华,同样绣着一只孔雀,孔雀虽然各不相同,但无不是透着一股傲气,他们的人也一样。
阿酱知道在座的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武林高手,但他没想到连一直隐世不出的“孔雀山庄”都有人来,而且来的还是二庄主秋落梅。
不过也仅仅是没想到而已,如今一切已经成定局,除非有人能解得了这“尸香魔芋”的毒。
“确实不是他们所杀,那人也不是区区几个江湖中人能够比拟的。”
阿酱脸色凝重了些,似乎光是说说那人都能使他格外重视。
周至道忽然道:“区区几个江湖中人?那人是朝廷中人?”——不是江湖中人却能杀得了三千多人的,也就只能是朝廷中人。
“不错。”
“雁门关总兵燕向北?”
能在雁门关区域内杀那么多人的朝廷中人,也只有雁门关的驻兵有这个能力,所以周至道首先想到的是燕向北,一个同样是“杀神”的人物。
“是,也不是。”
周至道闻言又静了下来,似乎在思考,其他人也都在思考,而金缕衣和南剑北刀早就已经沉默,在阿酱开始讲述二十年前往事开始就异常的沉默。
——相传金缕衣拒绝过皇帝,皇帝却没有怪罪她,而是为她建了这座龙门镇,建了这家龙门客栈。
许多人想到了关于金缕衣的传说,都不由得露出一脸惊骇。
周至道大叫出声:“那人是他?”
阿酱笑着说:“不错,是他。”
“为什么?”
“为了金缕衣。”
“为了金缕衣?为了一个女人?”
金缕衣当然是女人,正因为是女人,所以周至道才不敢置信。
“不错,就是为了一个女人,他就杀光了龙门镇所有人。”
“那天也是八月的最后一天,‘祈水’未完,龙门镇的人就没离开过,三千零五十六人一个不少全部被杀死在龙门镇。”阿酱状若疯癫说,“但是他还不满足,最后竟是一把火将整个龙门镇全部化为了灰烬,连同所有尸体一起付之一炬,为的只是给他的女人陪葬。三千零五十六具亡魂给一个女人陪葬,他们死不瞑目,永世被镇压在这个重新建起来的龙门镇之下。”
整个龙门客栈,乃至整个龙门镇突然变得寂静无声。
客栈外附近已经没了活人,自然就没什么声音,客栈内没人说话,也自然变得寂静。
龙门镇的风一直都是热的,此刻却突然变得有些冰冷,透着一股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客栈内才传开金缕衣的声音:“那么你呢?你又为了什么?”
——用二十年时间来准备,二十年后才暴起发难。
这种人有。
但不可能会多。
但今天却看到了许多。
不用问,阿酱是,那个妇人也是,客栈外策应的人都是。
阿酱转头看向门外,看了许久,突然扯起了一丝苦笑说:“我只是想在吃一次这里的馒头罢了,可惜……”
——“可惜这里已经不是原来的龙门客栈,老板娘也不是原来的那个老板娘了。”
食物苦,不是只有做食物的人心苦才会苦,还有吃的人心苦,自然吃什么都是苦的。
这是一个秘密,一个不打算说出口的秘密,即使在二十年后的今天阿酱也不打算将之说出。
每个人做每件事,都会有理由,千奇百怪的理由,有些人为了权利,也有些人为了金钱,但阿酱却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象,时至今日他都已经分不清那个幻象到底是真还是假。
但他还是坚持了二十年,如同周至道一样,他也认为路一定要走到底,才能体现出这条路的价值。
哪怕只是为了心中那一点点坚持,也一样。